天生壞種

進入十二月的下旬,學校的節奏加快,月考和期末考被提上行程。因為十二月末的校慶和元旦放假,本月的月考提前到了23號和24號兩天。

自從上次來完學校,溫禾好幾天沒見過陸闵。他留下林飛處理剩下的事情,當天就飛往首都。所以今天在教務處看見熟人,溫禾還愣了愣。

陸闵一只手撐在教師辦公桌上,對坐着剪視頻的林飛提出修改建議。他穿着寬松的衛衣,另一只手握在胯骨上方,構出勁瘦的腰身。說話時低沉緩慢,帶着剛睡醒的懶怠。

溫禾來交試卷,“二十三考場。”

正在掃描題卡的老師接過試卷袋,抽空招呼人,“溫老師,你們班新的名單在桌上,你自己拿。”李潇宜走了,她的學號空出來,教務處這邊就新排了名單。

其這次換班的學生不多,溫禾在桌上只看到兩個班級的新名單,一班和七班。她想起剛考完的這一場,擔憂問:“林老師,這次學號還是按之前的吧。我班孩子還不知道更新學號的事情。”

“這次沒改,你記得提醒變了學號的學生注意期末考,到時候就要按新學號。”

她拿起那疊打印的新名單,轉身看見陸闵已經不在。她和坐着的林飛對視一眼,各懷心思地錯開。

林老師等門外的腳步聲消失,停下手裏的活問:“你剛一直看我們學校老師幹嘛,溫老師已婚想都別想。”

林飛一時不知道該說沒有還是震驚已婚。他看了眼門口,“姐,你說真的,這老師已經結婚了?”

從溫禾進來,陸闵的情緒就明顯不一樣。他雖然眼神還在電腦屏幕上,那點心思早就飄遠。

從事拍攝工作的原因,林飛對人臉記憶度很高。他用餘光看到溫禾的第一眼就認出她是無人機畫面中的漂亮老師。

“怎麽還不信,要人家拿結婚證給你看下?”林老師沒好氣地看了她弟弟一眼,“就算沒結婚,溫老師你看不上你。警告你別有什麽壞心思啊。”

林飛替自己辯解,“我就多嘴問一句,你別人身攻擊。”他平白受氣又不敢和他姐頂嘴,低頭又去編輯視頻。

他沒有不該有的心思,就怕他陸哥有。

陸闵沒走遠,他去衛生間用涼水洗了把臉。昨天的團隊會開到十二點,回去之後熬通宵寫了主題調研文本,緊接着又趕飛機回了景城。他只在飛機上眯眼睡了一個小時,現在人還不清醒,走路都像沒踩在實地上。

他用紙巾擦着臉,默不作聲站在角落裏看着人下樓梯離開。貼近臉頰的頭發上挂着水珠,有的正欲滴下滲進深灰色的衛衣裏,在胸口處泅出一片水漬。

林飛看見濕漉漉回來的人,還沒問出心裏的疑惑,陸闵就提起椅背上挂的外套。

“我先回去睡一會,晚點來替你的班。”陸闵拍拍林飛的肩,走地毫不留情。

今天是平安夜,小賣鋪的蘋果從按斤稱變成了按個賣。溫禾一路回教學樓,看到的蘋果不計其數。

聽說平安夜吃蘋果,這一年都會平安。

不知道是因為節日還是考試剛結束,晚自修的氛圍比平時活躍太多。一下課人就離開座位,拿着懷裏的東西急急串到其他班級。

溫禾收到許願發來的消息,順手叫上門邊的男生,“小顧,你跟我來一下。”

“溫溫,你們班是不是走了一個人?”許願把半箱蘋果送到溫禾辦公桌上,“這裏只有35個,你要不夠我出去再買幾個。”

“夠了,剛好35個人。”溫禾讓下來的同學把蘋果抱回教室,“小顧辛苦下一人分一個”

沒有不夠就好,許願笑着和她解釋,“本來是留了36個,剛才路過打印室看到阮慈。”

她不繼續說溫禾也明白,那小孩看着太孤獨可憐,是誰看到都忍不住想關心一句。

“他看着挺無措的,捧着那個蘋果磕磕巴巴對我說謝謝。”許願心裏不是滋味,“他看着太沉默了,有點沒有人氣。”

“算了,下次上課多關注一下他。”許願聽到上課鈴聲,催溫禾回去坐班。

路過四樓聽見異常吵鬧的動靜,嘈雜的聲音分不清是多少個人的狂歡。五樓的班級已經安靜,她從後門進去欣慰地轉了一圈。坐回講臺上才看到鮮紅的大蘋果,董應在邊上和她說悄悄話。

“怕一人送一個給你吃不完,我們用班費給你買了最好的一個蘋果,肯定好吃!”

蘋果沒有裝盒,上面系了一個簡單的蝴蝶結。因為是在自修,她不能說地太大聲,“感動發言我就不說了,謝謝你們心意。”她用掩飾不住的高興回應講臺下人的滿心期待。

陸闵站在教學樓下,等學生們都走地差不多才看見那個辦公室滅燈。他換了個姿勢,将衣服往身上緊了緊。宣傳片敲定,他在省高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溫禾懷裏抱着蘋果,下樓第一眼看到了站在路邊的人。身後教學樓的燈都熄滅,一陣大風吹過将搖晃的門吹地吱嘎作響。陰森的氣氛驟升,她先叫了聲陸闵。

陸闵收起手機看向倉皇跑來的人,一口氣還沒喘勻就費力着問他:“你工作做完了嗎,要不一塊出去?”

持續不斷的風吹來,把周圍的灌叢和樹葉帶起聲音。高三樓裏僅剩的三兩盞燈光不足以驅散黑暗和恐懼,她低着頭跟在陸闵身邊。

腳邊有什麽東西飄過,她下意識一抖抓住他的衣角,閉眼問:“剛才腳下什麽東西。”

“萬聖節才是鬼節,小溫老師怎麽提前一天就開始害怕。”陸闵彎腰撿起地上的東西,笑着遞給她,“別害怕,是風吹來的紙。”

她睜開眼看到陸闵手裏的東西松了口氣,“怎麽能亂扔垃圾影響校園風貌呢。”

紙上好像有字,她才看一行就聽見高三教學樓有學生趴在窗戶上喊:“同學你在幹嘛!”

他們順着聲音看去,那學生還在窗戶上揮手,溫禾不知道他叫的是誰。

窗戶上的人看見路上的溫禾,“老師,你們是老師嗎?那邊天臺上有人!真的有人!”

對面是漆黑的高二教學樓,他們仰頭看不清天臺。

陸闵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手裏的紙,握着溫禾的手腕,“快報警,然後找周主任來天臺。”他說完轉身往教學樓跑。

溫禾看着樓層的感應燈接連亮起,反應過來看向手裏捏着的紙,最後一句寫着:我的世界在六歲的時候崩塌,此後每一天都在灰暗裏。

電話剛一接通,溫禾強行冷靜求救,“麻煩盡快來省高,高二教學樓天臺可能有人要跳樓。”

她邊上天臺邊給周軍打電話,來不及細說只能催人快點。她跨完最後幾格臺階,透過打開的鐵門看到坐在圍欄上的人。

月亮推開烏黑的雲漏出清冷的光,溫禾清楚看到阮慈的臉,一如之前的蒼白了無生機。他盤腿坐在上面,聽見腳步聲讷讷回頭。

看見她的一瞬間,阮慈眼裏有其他情緒一閃而過,随即低頭讓他們都走遠點。

陸闵沒有打擾他的情緒,盡量拖延時間想等救援。他看出這人對溫禾的不抗拒,“你們老師來了,你要過來和她聊聊嗎?”

“她不是我的老師。”阮慈聲音啞地厲害,一開口眼淚就跟着掉落。他一手抓着邊沿一手擦幹眼淚。

今天的天氣預報很準,夜裏有風,氣溫持續降低。而高處的風更盛更冷,好像下一秒就會吹走這個單薄的人。

溫禾走近幾步,擡手示意阮慈別動,心裏在王琴和許願的名字之間猶豫。“那你要找許老師嗎?她也很擔心你,我可以打電話讓她過來。”

“不要,”擦不幹的眼淚索性就不擦,他不在意最後的樣子,“許老師很好,她今天送了我一個蘋果。”他在即将結束生命的時候回想起來,帶着轉瞬即逝的驚喜。

“那她是希望你今後這一年都平安,你有吃嗎?”

阮慈沉默一會搖頭,似乎聽到什麽聲音回神問溫禾:“溫老師,你叫警察了嗎?”

由遠及近的警笛聲打破校園的寂靜,阮慈往宿舍那邊看,整棟宿舍都已經熄燈。看啊,根本沒有人在意他的存在,也沒有人擔心黑夜會不會吞噬一個活生生的人。

他真的太累了,活着就已經太累了。他在溫禾沒回答之前沖她勉強露出笑,“沒關系的,我知道你想幫我。”他把身子往外挪動一點,“你們別動!”

她和陸闵收回想往前走的腳步,“你也別動好嘛,有事情可以和我說說。”

樓道裏又傳來腳步聲,陸闵轉頭看到大驚失色的周軍和趕來的救援的人。消防員放輕腳步,試圖從側邊繞到阮慈的位置。

阮慈的聲音很輕,散在風裏輕飄飄的。“都別動警察叔叔,我只想說完最後的話。你們再動我可能連遺言也說不完了。”他垂下一只腳落在虛空,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

今天這一天太波折了,命運好像總在和他玩笑。他想自己軟弱無用,上學以來所有的勇氣可能都花在今天。最後一刻明明還想掙紮,世界為什麽又把冷水兜頭倒下。

“小同學你別沖動,你的班主任已經在路上,有事情我們可以好好商量。”周軍急地眼裏冒火,恨不得一把沖過去扯下他。

阮慈好像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對着溫禾說:“我是不是很麻煩你們了,我本來是想等沒人偷偷跳下去的。”

溫禾聽到後面傳來的輕微聲音,“老師你多和他講話吸引他的注意力。”

餘光裏看見陸闵拉開和她的距離,溫禾不動聲色安慰着人。“沒有麻煩,這裏跳下去會很疼。”從六層樓的高度下去,活着的可能不大。

“也不會很疼,習慣了。”阮慈晃悠悠站起來,在所有人都緊張時拍了拍自己手上的髒東西。背後的就是他所設想的死亡,只要輕輕一仰就會實現。

她一時不知道是習慣什麽,咽下緊張問阮慈:“我能走近一點嗎?你說我想幫你,可是我還沒幫上你。”

王琴沒想到自己到這個歲數還會遇見這樣的事情。本來她已經躺上舒服的床準備睡覺,周軍的一個電話又把她叫回來。直到看到救援車和天臺上的人她才開始心慌,阮慈站在圍欄上一副準備跳樓的陣仗。

消防員都來了,他這一跳會惹出不少麻煩。王琴心生後悔,覺得當時就應該同意阮慈的轉班申請。他這樣陰郁的人看着心理就不太健康。

“這是那位同學的班主任,能不能讓她說幾句?”周軍問身邊的消防員,他現在小心翼翼,生怕真的在教學樓出現人命。

學校要迎來百年校慶,在這個節骨眼上一點差錯都不能出。

下面的救援布置都在進行,天臺上的人要做的就是争取時間和吸引視線。帶隊的消防員點頭,“那位老師已經在靠近,你們說話注意不要刺激當事人情緒。”

王琴剛才一眼都在阮慈身上,這會才看見天臺中心的溫禾。不悅皺眉,怎麽這件事又和她有關系?周軍讓她別磨蹭,問阮慈最近有沒有異常。王琴能想到只有那天的被拒絕的轉班。

一點挫折就輕生,還要搞地人盡皆知。王琴收起心裏的煩厭,好聲叫阮慈,“阮同學是不是因為轉班的事情?你先下來我們還可以溝通,我再找周老師商量一下。”

她見阮慈一語不發,不由得懷疑是不是想錯了。又或者是因為今天的吵鬧,“還是因為蘋果的事情,同學之間都會小打小鬧,他們吃了你的蘋果老師再送你一個。”

阮慈好像終于有點反應,他的目光移到王琴身上,隔了不短的距離看到面上的虛僞。他所痛苦的種種對這個老師來講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王老師,只是因為這些嗎?”他突然歇斯底裏朝着王琴大喊,“你其實全部都知道不是嗎,你裝看不見讓我別斤斤計較。”

“別動!你們聽不見我說別動嗎!”他情緒崩潰,對着在場所有想往前走的人吼道:“沒有一個人會聽我說話。”清晰的哽咽打斷諷刺,他在欄杆上走了幾步遠離溫禾那邊。

“同學,”周軍擦掉腦門上的冷汗,“你可以和學校反饋,學校會給你應有的保護。”

阮慈從那個不愛說話的人變成了指控的原告,對所有人都帶着恨,“學校給了我什麽保護?”

“是他們打我的時候班主任制止了?是我向教務處反映宿舍情況的時候有老師受理了?又或者是我想換班級被其他老師接受了?”

他想起被掰開分掉的蘋果,想起那些人刺耳的笑意和鄙夷,想起王琴說他小氣連蘋果都不願分享。

可是他本來什麽都沒有,那是他唯一的一個蘋果,是在這麽冷的夜裏那個老師給他的唯一的祝福。他什麽也沒做錯過,不過是在六歲的時候沒了爸媽,自此周圍的惡意好像都壓在他身上。

阮慈彎下腰哭地泣不成聲,吸着鼻涕勉強說不出完整的話。他本來已經放棄自殺,那點善意像是天大的賞賜,他能靠着取暖很久。他放棄正在複印的遺書,欣喜地将懷裏的蘋果帶回去。

不對,他不應該回教室的。是他被欣喜沖昏頭腦,忘記那些人都是天生的壞種。

他直起身子看了王琴一眼,不理衆人的驚呼轉身從圍欄上跳下。強勁的風刃會席卷他的身體,靈魂掙脫禁锢,直至貫穿心髒。

這樣他才解脫。

陸闵只來的及抓住衣角,驟然墜下的重量讓他快要抓不牢。救援人員沖上來,幫忙抓着他的身上能夠到的地方。

有綁着安全繩的消防員探出半個身子,找準機會一把抓住掙紮的人。“快,快拉上去。”他讓上面的人使勁,大口呼吸安慰懷裏的人,“對不起抓疼你了,沒事的沒事的。”

他們合力将兩個人拉上來,阮慈被安置在牆角。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眼淚不受控制往外溢出,茫然聽不到外界任何的聲音。閉上眼後腦輕磕在堅強的牆壁上,疼痛帶回一點知覺。

怎麽會活也活不下去,死也死不了。

阮慈被送去校醫室,一個人安靜坐在素白的床上,他沒有家裏人可以來。校醫在給陸闵處理傷口,剛才緊抓着阮慈時他的手腕摩出一片血痕。

剩下的事情都要交給周軍處理,他送走了救援人員,深夜彙報情況等着一小時後的緊急會議。

“你們先回家吧,具體情況還要等領導們讨論。”周軍趕人,等會他還要抽空去看看那個同學。

溫禾沒立刻走,不确定地問:“如果阮慈說的是真的,學校應該會嚴肅處理?”身體和心理上的雙重摧殘才壓垮一個年輕的孩子,勢單力薄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得到遲來的正義。

王琴不耐煩打斷,“怎麽叫嚴肅處理,不就是男生之間都有的玩鬧,也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心理素質怎麽這麽差。”

“我們班男生之間可不會打人,”溫禾忍王琴很久,“這叫玩鬧嗎王老師?這是校園暴力,是犯罪!”

“好了溫老師,剩下的事情明天會有結果的。”這個主任是一點都不好當,周軍心累不已,現在只想耳邊清靜。

溫禾順着朦胧的月色走進校醫室,看見阮慈已經在床上睡着。陸闵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右手綁着繃帶無所事事翻着手上的書。

“他今晚在這休息。”陸闵小聲和她說話,“別打擾他,我們先走吧。”

陸闵起身放下書,窸窸窣窣的動靜讓被子裏的阮慈有所察覺。他無意識動了動手臂,将臉朝向裏側。

枕頭裏側放着一個小小的蘋果。

校園依舊寂靜無聲,如果不是行政樓會議室的燈火通明,好像根本沒有剛才那場意外的痕跡。黑夜分出兩個極端,有人在睡夢裏安穩,有人徹夜輾轉。

她和陸闵走在淩晨無人的街道上,不遠處就是教師公寓。一起下班好幾次,溫禾一直不知道陸闵住在哪裏。

“最近暫時住在學子嘉園。”陸闵給她指了方向,其實就在經常遇見的早餐店後面。

“今天沒能給小溫老師送一個蘋果。”他的語氣失落,略帶遺憾看着溫禾。

溫禾想到校醫室裏格格不入的蘋果,“那是你的?”

“本來是送給小溫老師的,但是小溫老師好像已經有最好的了。”他笑着往溫禾的單肩包看,七班同學一起送的禮物被她珍藏。

他想驗證自己的猜測,問溫禾:“如果我沒有給別人,把蘋果留給小溫老師呢?”

“那我可能也會把你那個送給阮慈。”溫禾不好意思地捏捏自己的耳垂,“不是不想要你這個,是因為我只有兩個。”

陸闵明白,示意她不用內疚。“小溫老師是個好老師。”但是有的老師卻不配當一個老師,他想起阮慈說的事情,垂下視線看着溫禾。

阮慈的這件事,說大可大,說小也能小。雖然驚動了消防人員和周邊的人,但是只要學校封口,這件事也能被平息。

正值校慶和元旦的時機,學校及其注重形象和聲譽,又加上他是個沒依靠的可憐人,這件事不會被允許發酵的太嚴重。

溫禾如果想要參與這件事,一定程度上就是和學校态度對立。在不相熟的人和自己的工作面前,陸闵不知道她會怎麽抉擇。

兩難的選項,他問溫禾的想法:“小溫老師要管這件事情嗎?”

這個問題溫禾自己也不知道。當她看到阮慈無畏站在圍欄上,決絕想與世界告別,憐憫與悲哀達成情感共鳴,她真的很想幫這個人。

可是當最危急的情況度過,面對自己的工作、學生和前途,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堅定地站在聲讨正義的這一邊。

她不了解阮慈的過去,此刻也不知道答案。“他是不是一直很可憐?”

“從前是,”他知道溫禾藏着猶豫下的答案,升起的眉眼淡去疲态,“不要管,可以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