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裏平安無事, 晴轉多雲,熙瑤曬在外頭的裙裳半天工夫就幹透了。

到得夜半時分,熙瑤做了個夢, 夢境挺模糊, 似是電閃雷鳴,一條白色身影被粗如碗口的鐵鏈拴着, 立于天地之間,經受着天雷焚燒之苦。雖看不清楚他面容, 但見他一動不動, 也不哼一聲, 熙瑤頓時心生敬服之意。

天上驚雷将熙瑤再次喚醒。這次不是夢境,倒是真的在劈雷,與昨晚情形一般。

熙瑤好生奇怪, 若是陸黎要遭劫,這雷卻不直接劈到浮雲觀來,也忒沒準頭了。依着以往情形,那劫一旦降下來, 都勢必應驗,于是熙瑤确定這并非陸黎的劫,或許是其他人或者小仙小妖的。熙瑤又着急, 這夜夜有小神渡劫,時間長了,仙界還不仙滿為患啊。

翌日竟是個大晴天,熙瑤心頓時開朗, 這日禦神君總算露臉了,今夜想必不會打雷了,本小仙也可睡個安穩覺。

要知道,兩日來因睡眠不佳,熙瑤看上去已然老了好幾歲,烏黑眼圈兒呼之欲出。

熙瑤在外頭兜了一圈,回來用了個現成午膳,又美美地睡個午覺,起床後頓時感覺神清氣爽,便去石洞觀看陸黎練劍。

陸黎那劍法還不錯,剛柔并濟,靈動犀利;步伐也是錯落有致,這些招數與紫霞派稍有區別,但姿态灑脫翩若飛鴻,看頭更甚,熙瑤這廂一看就看到了日落西山。

晚上,熙瑤安心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月光如洗,星漢燦爛,想着今晚不會再打雷,便全無心事甜甜地睡下了。

孰料夜半,熙瑤又一次被驚雷劈醒,醒來後大雨如注。熙瑤亦似驚弓之鳥,再無法入睡。心裏暗罵那雷神電母閑得發慌,深更半夜老出來吓人;又恨四海那些個龍子龍孫沒個性,只知跟在雷神電母屁股後頭跑。

熙瑤就這樣僵挺挺地躺着,咒罵着,一直熬到天亮。

突然想起有些時日未去紫霞洞了,想那晤真神人雖好說話,時間長了不見人影大致也會發火吧。

熙瑤決定回紫霞洞一回,見陸黎在練劍,已然練到了骨節眼上,驚擾不得,熙瑤便想自己單獨回去禀報一聲。掐訣一閃,熙瑤随即紫霞洞外現出身來。

剛要進洞,卻聽不遠處山徑上傳來談話聲。熙瑤這人胸無丘壑,但什麽都好奇。便就近身去,側耳細聽。

“……風俊私闖亡魂海救人已有違天意,但還不算最差,要命的是,他在亡魂海外頭斬殺九百名天兵天将,這便惹惱了天帝,前幾日将他押上天庭,叛他受驚雷焚身之刑三次,每次九道。本是還要罰得更重些的,只因先前的蒼黃大帝替他一再求情,才減免了些刑罰……”

熙瑤将半個頭從石縫間探出來,看見一女子面向自己,赫然就是師姐雲萍。

而另一女子背對着自己,身披霓虹色衣裳。這衣裳熙瑤認得,蛇國三公主華裳就時常穿這身彩衣,近日醉酒時,大致也照了一面的。

只是熙瑤不解,這兩人每次一出現,開口閉口總是聊那個什麽風俊,什麽大夫。

在熙瑤的印象中,大夫大多是糟老頭兒,偶有一兩個面容清秀的男子,也可惜技藝不精。禁不住嗟噓:“她們口中這個大夫本事可真大,不僅能一口氣殺掉九百名天兵天将,還能讓天上地下這許多美人魂牽夢繞,當真是個奇葩。”

熙瑤正思索間,雲萍卻道:“華裳姐姐想要我做什麽?”

華裳自袖袋順出三根香,遞到雲萍手上,交代道:“他身受重傷,如今不知所蹤。你若看到他來紫霞洞,立即焚香告知我,這香氣味獨特,我聞到自會下來。”

“是的姐姐。”雲萍答應着,将三根香收回袖內。

華裳長嘆一口氣:“也不知本公主前世欠下這風俊多少債,今生竟要如此對他死心塌地,這也罷了,居然還不領情……”

雲萍憤憤然道:“都怪那該死的狐貍精,若是沒有她,風俊也不至于對姐姐你這般冷漠。”

“我本以為,将風俊那部分記憶劃走,他也就忘掉了她,可他拼了命地到處尋找,晝夜不息,這次受了罰之後,想是又尋她去了。”

華裳一直背對着熙瑤,熙瑤看不出她表情,但從她說話的語氣判斷,此時她心裏一定是又恨又怨。

在那石縫前站了許久,熙瑤腿腳有些發麻。只聽那邊的兩個人依舊左一個風俊,右一個風俊,俨然為風俊而生,為風俊而死,偏偏那風俊還不買賬,于是兩人遷怒于別的姑娘,此等做法實在太無骨氣,熙瑤小仙聽着好生厭煩,于是揮袖而去。

熙瑤在前廳找到晤真神人,裝作滿是歉意的樣子,道:“師尊,我不該私自去山下游玩,更不該一聲不堪帶走陸黎……”

晤真神人笑着擺擺手:“前幾日我打浮雲觀路過,見那小子練劍練得酣暢淋漓,想是精進不少,把他交于你,我甚欣慰,何來不該?”

“哦。”熙瑤随口懶懶一答。

晤真神人又道:“熙瑤,在我這衆弟子中,目前你是唯一一個位列小仙階品的,我不限制你的天性,你只要自己鑽研、不惹事便好。”

熙瑤淡淡一笑,抱拳道:“師尊英明!熙瑤當初拜師拜得甚妙!”

見晤真那兒如此好說話,熙瑤輕輕松松又跑了出來。正不知往哪兒去,忽然間就想到了五哥熙睿和他二師兄竹喧,不知他倆近來可好,熙瑤打算此番前去看看。

熙瑤于是騰雲落到昆侖丘雲霧嶺的白鶴峰。

熙瑤自白鶴峰朝下俯瞰,凱王蒙晟的那些弟子們在谷中練兵,竟是動作一致,如同一人。再想想紫霞洞那一盤散沙似的烏合之衆,難免替晤真神人傷心難過了半天。

午休時分,熙瑤見五哥同竹喧肩并肩地走出來,于是緊跑幾步追了上去。

熙睿一見到熙瑤便訴苦連連:“六妹你知道嗎,自打你那日離開昆侖丘雲霧嶺之後,這二師兄就對我糾纏不休,非要我做他大舅子不可。”

熙瑤道:“那挺好啊,你在這兒是竹喧的小師弟,他日若能當了他大舅子,豈不賺了?”

“對啊,賺大發了!”熙睿呵呵一笑,“我怎麽就沒想到呢?”

竹喧看熙瑤一眼,臉上一紅,推了一把熙睿道:“哪有的事兒,熙瑤你別聽他胡說!”

熙瑤還想看戲,便道:“我五哥呢是個明白人,平日裏很少胡說哦!”

竹喧臉更紅了,支吾着道:“你……你們兩兄妹合起夥來對付我是吧?”

熙瑤走到竹喧跟前,虛與委蛇道:“這種事兒,得親自跟我說。”

“這,這個……我……”竹喧期期艾艾。

熙瑤搖搖頭:“竹喧,你該喝點酒,喝點酒膽子就大了。”

竹喧僵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衆弟子從身旁陸續經過,都不忘回頭看他幾眼。熙睿見他下不來臺,只得過去挽了他的手,一道走了。

熙瑤好生犯傻,這竹喧初時相見還好,今日不知為何竟這般羞澀。熙瑤擡眼再望,見竹喧一直低着頭,連後頸都紅成一片,頓時深感作孽,心道調戲這情窦初開的男孩兒畢竟不妥,還是早早回浮雲觀靜心的好。

熙瑤心情還不錯,騰在雲上,琢磨着半道去哪兒再看看風景,不能是深山老林那種猛獸出沒地,最好還能戲戲水。

天氣晴朗微雲,有些些炎熱。熙瑤尋着一風景甚佳之地,降下雲頭,登上一座小山。

小山綠蔭掩映,風景宜人,主要是有幾處清淺又僻靜的池塘。

在一處陰涼地,熙瑤發現了一個清澈的小池塘。走到近處,只見一眼清泉細細在石壁上流淌,然後彙聚到這個池塘。天光雲影倒影在裏面,看着令她想起了碧波海珊瑚宮的浴池。

四周一片寂靜,熙瑤在附近轉了轉,沒發現有人跡,便安心地走到池塘邊,将錦鞋和罩衫除去,輕輕地滑入了池塘。

被陽光曬過的池塘水水溫剛剛好。好久都沒有這樣酣暢淋漓地洗澡了,熙瑤将滿頭秀發解開,在水裏泡着,有種說不出的清爽暢快。她閉上眼睛,靠在一塊斜斜的石壁上,享受着這美好而寂靜的時光。

想不到人間也有這樣的地方,真好!似乎所有煩惱轉瞬間被洗去,心靈都變得一塵不染。熙瑤一時貪心,泡在水池裏,竟半天不願出來。

忽然,身後不遠處的草叢中傳來了一陣慘叫:“啊——”

熙瑤吓得不輕,連忙運術隔空抓來外袍穿上,飛身到岸邊套上鞋,朝發聲的地方奔去。只見一白衣公子躺在地上,他的手一會兒捧着胸口,一會兒又揉自己的頭,總說疼。

熙瑤蹲下身去,見他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便掏出絲帕替他擦了一把。他那翻滾的模樣,看來确實挺疼。

“公子,要不要給你找個大夫看看?”熙瑤問道。

“不要……”那公子眼睛半閉着,喘着粗氣道,“我自己,就是……就是大夫。”

熙瑤心道:“這大夫長得倒不錯,難不成雲萍和華裳所言就是他?”熙瑤扭頭又看了一眼,見他雖臉面扭曲,卻還是挺俊的,尤其惹人憐。

“公子,你真的沒事嗎?”熙瑤不放心地問。

那公子像是沒力氣說話,眼睛依然半閉着,只是拼命擺手,估計是死要面子,不想熙瑤看他痛苦狼狽的樣子。

熙瑤尋思:“這家夥,看模樣道行還不淺,比我強得多了。都不知我洗澡的時候,他有沒有偷看,既然他說沒事,倒也好。”

于是,熙瑤順勢說了聲“後會有期”,便要離開。

那公子突然在身後喊住了:“姑娘別走!”

熙瑤又轉身走了回去,問道:“你還是想讓我為你找個大夫來,對吧?我這就去!”

那人一邊翻滾,一邊道:“不!不是!你不要走,我突然想起了你的名字,但是又忘了……”

熙瑤好生奇怪地問:“公子,我們真有那麽熟嗎?”

慢慢地,那人的疼痛症狀似乎平複了些,他皺着眉頭坐了起來,一整張臉擱置在自己的雙膝,雙手不停地揉撮着太陽穴。

熙瑤見他身上沾滿了塵土和雜草,便過去幫着他清理了一下,又扶着他站了起來。只見他雙目含情地看向自己,道:“我想我們不止是熟悉這麽簡單吧!”

說罷,他便要來拉熙瑤的手。

熙瑤忽然想起,她大哥熙沅平時同女孩兒搭讪,開場白大概也是用的這句,于是趕緊後退半步,朝那公子擺擺手,道:“不好意思哈,我突然記起還有什麽事兒要做,既然公子病疼也好了,那麽我也得走了!

說罷熙瑤一晃身,便朝浮雲觀的方向走遠了。

這段時間以來,每日早膳過後,陸黎都會自覺地去那石洞練劍,今天也不例外。熙瑤回到浮雲觀的時候,陸黎又練劍去了。

熙瑤見天仁老兒一個人在夥房做午餐,就自覺過去幫忙添柴看火。

陸黎練功完畢回到浮雲觀用午膳時,熙瑤發現他今日面容也挺憔悴,于是問道:“陸黎你怎麽啦?是不是練劍又走神了?”

“不是,只是不知怎的,練着練着,突然心口很疼,頭也很疼。”陸黎道。

熙瑤好生奇怪:“我方才在小山上見到一公子,好像也是你這個症狀。”

“真的?”陸黎雙目瞪得滾圓道。

“千真萬确。”

熙瑤于是同陸黎把方才在小山上看到的事兒說了,沒想到兩人連發病的時辰都是一模一樣,陸黎有些不相信。

此時,天仁老兒走了進來,陸黎問他最近本地可有什麽疫情發生。天仁老兒說沒有,他每天早上都去集市買菜,也沒見到有什麽不對的人或事。

“難道是有人對你倆施了法?”熙瑤疑道。

天仁老兒一邊歪着個頭用膳,一邊道:“也不像啊,你倆離得這麽遠,一個在山上,一個在石洞裏,相隔至少一裏地,就算施法,也不能同時呀。”

“說得也是。”熙瑤轉臉問陸黎,“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了?”

陸黎先是臉有點紅,随即道:“我好像,丢了什麽東西。”

“那是什麽?和我一樣丢了絲帕之類?”熙瑤問。

陸黎笑着搖頭:“我一男兒,要絲帕做什麽?”

“我只是打比方哦,那要麽,是丢了劍?”

“劍在這兒!”陸黎指指一旁矮幾上的劍。

“那是丢了……丢了臉?”熙瑤說着說着,就有點不懷好意了。

沒料陸黎卻意外回答:“快了,快接近答案了,你繼續說,繼續提示我。”

此時,天仁老兒一拍手,道:“我知道了,小子你是失憶了!部分失憶!”

“對,對,就是部分失憶!”

這就更離奇了。一個人好端端的在山洞練劍,沒招惹誰,也沒喝什麽藥,也沒受傷,怎麽就突然頭疼心口疼,然後部分失憶了呢?

“那你現在無礙了吧?”熙瑤問陸黎。

陸黎攥緊拳頭在他們面前晃了晃,以示強壯:“我沒事,好得很!”

熙瑤于是又想起小山上那個公子,難不成,他也失憶了?卻不知他是部分失憶?還是完全失憶?若他經歷和陸黎一樣,那他道行高,現在身體也便無礙。

午餐結束的時候,熙瑤發現自己的絲帕不見了。那上頭寫着兩個字,她還總提醒自己那很重要,千萬不能丢,但今天就丢了,她覺得也真是對不起自己。

卻聽陸黎道:“丢就丢了呗,不就一個絲帕麽?待會兒我練完劍,就陪你去買個新的。”

熙瑤白了一眼,道:“可我上頭寫了字,似乎對我很重要。”

陸黎大笑,食指敲了敲熙瑤的頭:“笨啊,你就不會在那個新的上頭,也寫上兩個字啊。”

熙瑤點點頭:“我怎麽就沒想到呢?”

在浮雲觀等了大半天,熙瑤總算等到陸黎收工。兩個人來到集市,看了好幾個賣絲帕的攤位,都沒有找到熙瑤喜歡的花色。熙瑤也明白自己是個很挑剔的人,什麽事兒都不想委屈求全。

陸黎道:“女孩子家不能沒有這個,那就先随便買個吧。下次看到喜歡的,再買便是,也花不了多少銀子。”

于是就近一個攤位買了個絲帕,因不中意,熙瑤也就沒有在上頭題字。

天晴了又雨,雨過了又晴。熙瑤這段時日四處游蕩,看遍周遭美景,亦嘗過人情冷暖,酒醉酒醒後,終知仙界人界,其實沒什麽兩樣。

很快,三個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花落随塵、秋葉黃透之時,陸黎的劍法也練得有些眉目了。

那日,熙瑤想試試陸黎的真本領,便把他約到小山上。熙瑤喚出靈劍,陸黎亦拿着他的配劍,兩個人在破道觀前的草地上擺開了陣勢。

打鬥開始了,熙瑤一個箭步沖上去,騰升到空中,一劍朝陸黎劈下!陸黎閃身錯步,待熙瑤還未落地,陸黎長劍便是一挑,熙瑤飛起一腳,将陸黎的長劍彈開,接着靈劍朝前一刺,将陸挫步後仰躲過……

後來熙瑤暗暗運氣,陸黎為了抵擋熙瑤,也一道運氣。周遭樹木紛紛掉葉,在空中胡亂飛舞,轉眼間就在草地上堆積了薄薄的一層。

二人打了三十幾個來回後,熙瑤依然沒能占上風。再打下去也是疲倦,熙瑤只得偷偷運了些許法力,這才贏了陸黎。

由此看來,陸黎的武藝确實比之前在紫霞峰的時候進步了不少。熙瑤将此事告知了天仁老兒,為此,天仁老兒也總算釋懷了。

看着別人一個個心願達成,而熙瑤的心願呢?她那方絲帕上留下的那兩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熙瑤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