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離(十六)
堕月秘境的天, 徹底黑了下來。
明明在上一刻,它還仍是灰蒙蒙的模樣,可僅僅只是一個呼吸的功夫, 無盡的黑氣便不知從何處冒出, 将它全部籠罩,沉沉地向下壓來。
暗得, 叫人窒息。
彼時, 商瞿幾人才順利找到了第四群聚集的仙界弟子, 并将之送出。
空間通道外,幾人瞧着上頭那陡然沉下來的天幕, 彼此相對視了一眼, 皆是在心中暗道不好。
從懷中取出了先前收集的進入堕月秘境的各族弟子名錄,青焱皺着眉,以極快地速度掃視了一遍後,朝着商瞿道:“現如今應該還有近百名弟子滞留。”
事情發展如今這個地步, 饒是青焱這等經歷過與魔族厮殺的老一輩, 語氣也是不禁變得沉重了起來。
商瞿沒有立即答話, 他只是擡着眼,看着眼前那似乎被墨給潑了的天,好半晌,他才轉過頭。
目光掃過凰臨與青焱的臉龐,商瞿的眸不由得往下垂了垂,“那幾個孩子, 他們還在裏面……”
商瞿的話, 很輕很輕, 像是睡夢中的呢喃自語,也像是五彩斑斓的泡沫球, 一戳就破,搖搖欲墜。
分明是聽懂了商瞿的話,可一時之間,卻是無人作答。
如今的堕月秘境中,還有近百名的弟子等着他們去救,其中,不妨有他們自己的小輩。
可他們彼此都很清楚,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随着天色漸漸地變得灰暗,那個問題就像懸在他們頭頂上的一把劍一樣,時刻折磨着他們。
畢竟,不論修為高低,都是爹生娘養的,誰家孩子的命不是命啊!
青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羞愧地将頭垂了下去,他清楚自己心中所想,他不可能為了別人的孩子,放棄他的酌兮。
可這,卻并不符合他從小所受到的教導。
恍惚之中,青焱忽然就想起了萬餘年前焚天界外的那個場景。
那個紅衣墨發的姑娘拎着長劍,從一片火光中走來,她分明有與他們一戰的能力,可最後,她卻選擇了将長劍丢棄在腳邊。
那時,她說——愛世人,是我的宿命,可我的女兒,也是世人之一,我沒資格,替她,去決定她的生死。
在萬餘年後的這一刻,已為人父的青焱,終是明白了當年凰羽的那句話。
明白了當初,萬族以天下蒼生之名逼迫凰羽交出孩子之時,于凰羽而言,究竟有多殘忍。
“走吧!如今還是先把孩子們都找到再說吧!”
看着驟然沉默的商瞿與青焱兩人,凰臨無奈地搖了搖頭,第一次,越過了商瞿的身影,獨自朝前走去。
見凰臨已率先邁步啓程,青焱瞥了一眼身側商瞿的眼神後,兩人亦是跟了上前。
可無端端地,瞧着眼前凰臨的背影,青焱與商瞿二人卻是忽而覺得他竟是在頃刻間蒼老了許多。
思及當年凰臨大義滅親之舉,青焱心下嘆息更甚。
受萬人敬仰的凰臨族長,如今仙界中公認的,與無妄山的商瞿,三重天的息塵二人并列的離真神之位最近者。
看似高高在上的神啊!他這一生,明明救過很多很多人,卻獨獨救不了,他唯一的女兒。
甚至于,為了蒼生,他還不得不,親手将他唯一的女兒送上的絕路……
若是這樣看來,成神,當真也沒什麽好的。
青焱心中如是作想,只可惜,他不敢說,而他的身份,也注定了這些話,他永遠沒有說出口的機會。
不似外界的天夜晚之時還能有些許星光點綴,堕月秘境內的天,甫一沉下,就是黑茫茫的一片。
一絲光亮也無。
這樣的驚變,縱使祈願幾人仍處在那方宮殿之中,卻也是倏然反應了過來。
幾乎是下意識地,祈願将手中的乾坤袋一丢,麻利地一個轉身就從諸多寶物的包圍下脫身而出,一溜煙地就跑到了祈焰身前,拉住他的手,将他往自己身後拽了拽。
可她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她的目光,就已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殿外的天空之上。
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祈願的眉心微微蹙緊,冥冥之中,她總覺得,這陡然黑下來的天定與她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可這關系,究竟是什麽呢?祈願着實是一點頭緒也無。
祈願的眉,越蹙越緊,就連目光,都仿佛是定在了那漆黑一片的天幕上。
就連松筠幾人走到了她的身邊,連喚了她好幾聲,她也沒有聽見。
此時的她,目之所及的,只有漫天的黑暗,而不斷萦繞在她耳邊的,是一聲聲隐約可聞的哀嚎。
祈願只覺她的頭想要炸裂了一般,昏昏沉沉的,讓她完全分辨不出感知的虛實。
唯有她不斷縮緊的,那只攥着祈焰手腕的手,能讓旁邊幾人曉得,她尚有意識。
“祈願她這是怎麽了?”
瞧見了祈願額上驟然冒出的冷汗,酌兮心下一驚,整個人都顯得有些慌亂了起來,忙回頭去看松筠。
可沒曾想,瞧見祈願這副模樣,就連向來穩重的松筠,亦是大驚失色。
但畢竟還有一衆師弟師妹在側,松筠也只得壓下了心中的驚慌,沉聲道:“都別慌,別還沒發生什麽事情,咱們就已自亂陣腳了。”
松筠的話雖是如此說,可幾人心裏卻也都清楚,能讓祈願冷汗涔涔的,絕不是一般的事。
正當松筠欲伸手搭上祈願的肩,強行喚醒祈願時,祈焰卻是出言制止了他,“這是屬于她的劫數,她只有抗過去了,才不會死在這裏。”
祈焰的話,像是當頭一棒,猛地一下敲在了松筠幾人頭上,令得幾人都是有些發懵。
無數的疑惑朝着他們席卷而來,使得他們近乎同時地扭過了頭,将目光都落到了祈焰身上。
其實,遠不止他們,就連一直站在祈焰身旁的玄慈,此時,都是一邊維系着宮殿外的防護結界,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全然沒有理會松筠幾人與玄慈的目光,祈焰只是安靜而糾結地看着祈願。
其實有好幾次,他都想反握住祈願的手,以他的功力去度化此刻纏繞着祈願的夢魇。
可最終,他的理智還是制止了他。
與松筠幾人這等以仙界各族的壽命來論,只能算是半大的孩子的人不同,站在祈焰身旁,又悉知當年之事的玄慈,一眼就瞧出祈焰此時的掙紮。
他猶豫了許久,還是試探着開口道:“老夥計,你想好怎麽做了嗎?”
玄慈沒有把話徹底挑明,在他心裏,祈焰是個聰明人,定能懂他的言外之音。
只是,他沒法肯定,祈焰會不會回答他。
就像當年,他猜不透祈焰的決定一樣。
心下無奈地嘆息了一聲,玄慈不由得想起了很多過往的事,尤其是,他第一次見到祈焰的時候。
一身白衣,連膚色都是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少年,在他飛升成神的那一日,坐在一塊礁石上,目光微冷地看着他。
玄慈還記得,那時,他還曾天真的以為祈焰是他的同僚,是他的真神夥伴。
直到祈焰僅僅是瞥他一眼,其間的光芒就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時,玄慈才知道,眼前之人,是他不能惹的存在。
他同祈焰相識的年數,早已久到了連他自個都記不清的程度。
可如今,他已經是死過一次的存在了,就連僅剩的這抹靈魂,再有萬載也要到了消散的時刻。
然而,身為他可以稱得上是摯友的存在的祈焰,卻連外貌都是他們第一次遇見時的模樣。
凡界的人類總愛在些神話故事裏寫,得道成仙,就可長生不老。
但玄慈卻很清楚,別說仙了,就是修成了他們十二真神這等的存在,生命已是會有消亡的那一天的。
在這片天地之中,若當真要說長生不老,玄慈只見過一人……
正當玄慈險于往日回憶的泥沼之中時,一度沉默的祈焰終是嘆了口氣,開口道:“玄慈,你不必激我,當年,我已經将話說得很清楚了。”
顯然是被識破了詭計,玄慈不禁尴尬一笑。
他無奈地聳了聳肩,看向祈焰道:“算了,就知道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只能盼着仙界的這些後輩中能出幾個能人吧!”
瞧了瞧殿外的黑漆漆的天空,玄慈的眼中憂慮更甚,“滅世之息将臨,也不知他們究竟找沒找到應對之法,唉。”
順着玄慈的目光看去,祈焰亦是瞧見了那被玄慈稱為滅世之息的存在。
瞥了一眼憂心忡忡的玄慈,祈焰如同以往很多很多年一樣,道:“世間萬物,自有它的發展規律,不破,就不立。”
祈焰的聲音,很是冷靜,可落到玄慈耳中,他卻是笑了笑。
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玄慈道:“老夥計,你不懂。”
“你看這個世界的角度,就像一個旁觀者,任它生死破滅,也與你無關,可我們,卻不同。”
“我們是三界的生靈,這裏,有我們割舍不下的家人,朋友,我們永遠也做不到像你那樣,袖手旁觀啊!”
擡手指了指站在祈願身前,神色緊張的松筠幾人,玄慈道:“你看,就像他們。”
“哪怕面臨情況再是嚴峻,他們也舍不下他們的同伴。”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是怕死的,但在很多人心裏,卻也有誓死都要守護的東西。”
玄慈的話,一字一句地盤旋在祈焰耳邊,恍惚間,他竟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十二個朋友慷慨赴死的景象。
想起了那日他們被風吹得烈烈的衣角,也想起了那日他們的那句——
願,以吾之死,換三界重生。
所謂,諸神黃昏,莫過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