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裴玄的邀請,蘇語嫣沒有一口回絕,但也沒有立刻應承。
說實話,以裴玄今時今日的權勢地位,他若是想要吸納幕僚謀士這類人進裴府幫他做事,肯定是一呼百應的,多少有識之士願意為他效勞獻策,盼着能夠得到這位裴元之大人的青睐和重用。
蘇語嫣知道這個邀請的珍貴和難得,她有點兒舍不得立刻拒絕。
“裴大人,可否容我考慮三天?”
“可以,一切以蘇姑娘的意願為主。”
沒有一下子就得到蘇語嫣的肯定答案,裴玄略感失望,但是,他已經從蘇語嫣躍躍欲試的閃亮雙眸裏,看到了把人留住的希望。
“蘇姑娘,裴某看得出來,你不是囿于後宅安穩生活的那種姑娘,也不會把一生的喜怒哀樂寄托在某一個人的身上,即便返回北境城,大概也是要做出一番事業的,最起碼,不會讓自己受制于人。
既然如此,何不留在裴某身邊幫忙?
裴某不敢同蘇姑娘保證太多,但是最起碼,能讓姑娘洞察到更多的人和事,增長一些心智和見識,對大啓朝的方方面面有更加全面的了解,這些,想來對蘇姑娘的将來也是有些好處的。”
蘇語嫣撲哧一樂,朝着裴玄抱拳作揖:
“裴大人可是太過謙虛了,跟在你身邊做事,豈止是一些好處而已?站在高處看風景,總攬全局,多少人想要這個機會呢。不過,語嫣倒是有些好奇,想要問裴大人一個問題?”
“蘇姑娘請講。”
“裴大人,你向來端肅穩重,謹慎自持,推崇君子德行情操,想來,也該是欣賞那種賢良淑德的女子的。
而我這個人呢,對自身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的,我平日裏我行我素慣了,又學不會忍讓謙和,和某些世俗推崇的美德是完全搭不上邊的,許多讀書人都看不慣我的。
裴大人,你比外面那些人更了解我的所作所為,深知我有多‘出格’。
可如今,你怎麽不想着規勸我柔順些,把我往世人推崇的方向上引導?反而……有點‘助纣為虐’的架勢?”
裴玄抿唇,一雙墨色的眸子靜靜地凝視着蘇語嫣,包容而坦蕩:
“裴元之不是自大剛愎之人,不覺得有人生來就該是柔順謙卑的,蘇姑娘,世人推崇之事,不一定都是對的,不一定都是合乎道理的。
賢良溫柔固然好,但是,若天生的本性不是如此,實在沒有必要壓抑自身的真性情,虛假而活。
花有百樣,争奇鬥豔,樹有千種,各自葳蕤,這才是天地間的真實。
就像你之前問我的那樣,大多數人都認為是對的東西,就真的是對的嗎?裴某可以明确告知姑娘,裴某不是這樣認為的。
蘇姑娘品貌才智遠勝世間大部分兒郎,那就該得到相應的尊重和承認!
豈能因為是女子,因為固執守舊的迂腐觀念,就一味地貶低排斥?說到底,那樣的表現也不過是一種嫉賢妒能的借口罷了。”
這番話聽在蘇語嫣的耳中,是極其悅耳的,她忍不住眉眼彎彎,笑得裴玄心跳不穩。
蘇語嫣原先就隐約覺得,裴玄這人看着古板嚴肅、步距行規,但是骨子裏自有一種桀骜峥嵘,說不定是最叛逆高傲之人。
他的這種特質,被他隐藏在靈魂的最深處,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有了裴大人的這番解釋,我就放心了。”
蘇語嫣起身,朝着門外走去:“既如此,今日實在是太晚了,我就先告辭離開了,裴大人也早些休息吧。
等三日後,我再親自答複裴大人。”
裴玄幫蘇語嫣推開門,低聲叮囑道:“蘇姑娘慢走,夜深風涼,請多保重。”
裴玄目送着蘇語嫣帶着丫鬟仆婦返回後院,直到她們一行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他才轉身回屋。
書房內少了一個人,瞬間就顯得冷清寂寥了許多,空氣裏還殘留着離去之人身上的淡淡香氣,若有似無,帶着一點點纏綿馨甜的餘韻,讓裴玄靜不下心來。
勉強看了兩行字之後,裴玄嘆着氣放下手中的公文卷宗,他捏了捏鼻梁,準備聽從蘇語嫣的建議,早些洗漱睡覺,養足了精神後再處理小山一樣的政務。
第二日,裴玄依舊早早出門去上朝,蘇語嫣昨夜休息得晚了,今早就理所當然地賴了一會兒床,等她起身洗漱完畢後,差不多就是吃午飯的時間了。
“主子,你昨日答複了姬公子的帖子,約好了今日一起用午膳的。”
蘇語嫣正對着纏枝蓮花菱形銅鏡整理鬓發,烏發如雲,肌膚賽雪,養了這些天,她終于恢複了原本的細白瑩潤膚色。
她抽掉了溪月給她插上的赤金飛燕銜珠釵,換上了一枚輕巧的梅花碎寶石簇蕊雙股釵,然後微微側臉,端詳了一會兒鏡中的妝容,才滿意一笑。
“我記着呢,吩咐下面的人,午宴的席面就擺在芙蓉池水榭裏吧,如今快要入夏了,中午的溫度最合适,不冷不熱,風也舒服。”
“是,奴婢這就去吩咐人。”
溪風答應得爽快利落,轉身就去大廚房了。
她們雖然借住在裴府上,但是裴大人實在是個豁達熱情的主人,為了讓蘇語嫣不感到客居的拘束,他把府內的內務管事權都交給了蘇語嫣,又讓安伯在一旁協助。
像今日這種在芙蓉池上的水榭裏宴請客人之事,蘇語嫣都不用提前和裴玄打招呼的,只需要吩咐下面人一聲,就可以了。
當然,裴玄大方,蘇語嫣也不是愛占便宜的人,她仗着裴玄不怎麽管理庶務,偷偷給裴府添置了不少東西。如今裴府和蘇府的下人都是混着用的,許多花費也是一起的,說不好哪方付出的多一些。
姬紅玉如約而至,他這次過來裴府拜訪,主要是和蘇語嫣辭行的,過了今日,他就要返回南面的百越國了。
“今日和語嫣妹妹吃了這頓離別宴,下次再聚到一起吃飯喝酒,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姬紅玉給蘇語嫣添了一杯果酒,忍不住感慨。
“語嫣妹妹,你若是沒有長留洛京城的打算,不如去百越國轉一轉,住上個一年半載的,試一試是否喜歡那裏的風土人情。
說不定啊,你會舍不得離開那裏呢。那樣的話,咱們就可以經常見面了。”
蘇語嫣理了理被微風吹亂的耳邊碎發,語帶笑意:
“将來有時間,我肯定要去百越國轉轉的。
聽說那裏四季繁花盛開,還有許多大啓沒有的蔬果花草,寶石又大又亮、色彩缤紛濃郁,金銀器的工藝也十分精巧有特色,我怎麽會錯過那樣的美麗地方?
不過呀,定居應該是不可能的,我得在北境城終老呢。”
姬紅玉知道蘇語嫣對北境城和武威伯的感情,所以他也不深勸。
但他做出十分驕傲的模樣,搖着扇子告訴蘇語嫣,等他姬紅玉成為百越國的王以後,肯定要用百越國最好的物産招待朋友,到時候,一定要讓她流連忘返。
說起吃喝玩樂,蘇語嫣和姬紅玉向來合拍,否則這兩人也不會成為至交好友。
所以,一頓午飯的功夫,兩人已經你一句我一句地扒拉完南疆有名的小吃和特産了,還設計出了一條百越國欣賞游玩路線,只等将來一有機會,就要暢游一番。
等到離別宴接近尾聲,蘇語嫣看了一眼水榭外的天色,知道兩人終究到了要分開的時候了。
有些疑問,她若是再不說出來,就只能一直埋在心裏了。
“小姬,我問你個事兒。”
“什麽?”
“之前,我托你幫我弄的那種藥粉,全都被我浸泡匕首了,後來,我用那把匕首傷了庶人瑾。
最近我聽到一個傳聞,說是庶人瑾在被幽禁的時候,就中了一種讓他不育的毒,效果麽,有點兒像南疆那邊的赤炎蛇毒液。
我挺好奇的,那個斷子絕孫的毒·藥,是我那把匕首造成的,還是有人再次加害了他?”
姬紅玉喝酒的動作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但他馬上就遮掩住了這細微的異常,随即,他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诶?語嫣妹妹,我沒和你說嗎?我幫你弄的那種藥粉,傷人之後不僅會讓對方暈眩,動作反應遲緩,進而傷口腐爛,還有一些不可說的後遺症,哈哈哈,那個斷子絕孫的效果,就是其中之一的。”
“真的?”
蘇語嫣睜大了眼睛,表情中帶着一點不可置信:
“現在這些擺弄毒·藥的人,都這麽厲害嗎?這都能調制出來?”
姬紅玉也跟着露出佩服的表情:“誰知道呢,那些異族不是一直神神叨叨的嗎?他們還有自己的圖騰和大巫呢,弄出些效果厲害奇葩的藥粉,很符合他們陰險狡詐的性格的。”
“這樣啊。”蘇語嫣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倒是感到有點兒愧疚了,細細追究起來,是我害了先帝嗎?”
這話讓姬紅玉連連擺手:“語嫣妹妹,你想什麽呢?廣和帝遇刺和你有什麽關系?
且不說動手的是庶人瑾,幫忙的是太皇太後,都是他們一家人自己折騰,怪不到其他人身上的。
只說最開始的時候,若是廣和帝按照大啓律法懲罰庶人瑾,謀逆就是死罪,不給庶人瑾活命的機會,也就沒有後面的悲劇了。所以,語嫣妹妹,你千萬別鑽牛角尖。”
蘇語嫣點了點頭,臉上的暗淡神色看上去緩和了不少,顯然是把姬紅玉的勸解聽進了心裏。
姬紅玉松了一口氣,他沒有想到,把庶人瑾中了絕育藥這件事推到蘇語嫣的刺殺上,會讓她陷入傷害了廣和帝的愧疚中,若是早知道的話,他就不會因為害怕節外生枝而撒謊了。
被他擔心的蘇語嫣同樣心緒起伏。
她沒有告訴姬紅玉的是,她這些年也得到了一些機緣,對一些秘藥有着比較深刻的研究,所以,姬紅玉幫她弄來的那種藥,她是知道其确切的藥效的,那包藥粉,根本沒有所謂的斷子絕孫的效果。
——所以,小姬在這個問題上撒了謊。
酒席上的氣氛沉默了一會兒,蘇語嫣試探出了一點端倪,便又提起了另一個話題。
她說,她昨晚就從裴玄那裏知道了,姬紅玉帶領的百越國使團中,竟然混進了北面的異族探子,還差點挑撥了大啓和百越的友善關系。
姬紅玉只聽了兩句開頭,就心下一緊,他萬萬沒有料到,裴玄那種人竟然會把朝堂大事說給蘇語嫣聽。
一股不妙的預感随之而來。
果然,不等姬紅玉想好怎麽把這件事圓滿地敷衍過去,蘇語嫣就直言不諱地指出:
“小姬,裴玄他們不了解你的為人和能力,所以才相信了所謂的探子說辭,但是,這個理由在我這裏是說不通的。
小姬,咱倆相交多年,你的秉性才華,我自認為還是看清楚了幾分的,你從來不是昏聩糊塗之人。
所以,你能否告訴我,那個和太皇太後聯系的百越國使臣,是不是你安排的?庶人瑾絕望後刺殺先帝的事,是不是你算計推動的?”
蘇語嫣把話說到這個程度,姬紅玉便明白了,他的謊言在蘇語嫣這裏是瞞不下去了。
姬紅玉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之後便保持了沉默。
他不會承認任何事,即便他和蘇語嫣都心知肚明某些真相,但他不會說出來。
他不會在大啓朝的領土上說出重要的秘密,尤其,這裏是裴玄的府邸。
蘇語嫣注視着沉默的姬紅玉,眼底的僥幸慢慢散去,她知道,她猜對了。
良久,等湖面上的風穿過水榭,拂散了裏面的食物香氣,姬紅玉才再次開口,這次,他嗓音喑啞地重新講了一遍他的往事。
結尾處,姬紅玉注視着蘇語嫣慢慢說道:
“後來,那個樂師的孩子長大成人了,他有了能力,但他并沒有想要報複當初帶走他母親的貴人,因為他認為,一切都是他母親主動而自願的。
可是,當他偶爾得知母親的下落,派人深入調查之後,就不再那麽天真了。原來,那個貴人和他母親的相遇,并不是偶然,那人早就有勾引樂師妻子的打算。”
“為什麽?”蘇語嫣蹙眉不解,她沒想到還有這樣的隐情。
姬紅玉冷冷一笑,語氣嘲諷:
“為什麽啊?因為,貴人嫉妒那個樂師,嫉妒他一介白身,卻最受姑娘們的喜愛,把他一個金尊玉貴的小侯爺比到了塵埃裏。
貴人也厭惡那個樂師,因為樂師拒絕了和他回京的要求,拒絕成為侯府的家奴。還直言說,高門大戶的生活不值得羨慕,反而會讓他的靈感枯竭,會玷污他的作品。
于是,那位貴人覺得,他被一個輕狂的小人物蔑視了,他一定要報複回來。”
“小姬,你是怎麽查到這些陳年往事中的細節的?”
“因為那位貴人當時年輕氣盛,喜歡炫耀。他和狐朋狗友們喝多了以後,常常自豪地講述他是如何報複那個不識相的樂師的。
他說,既然樂師看不上達官貴人,清高得讓人覺得讨厭,那他就用權勢去勾引樂師的妻子。
對一個男人來說,還有什麽比被帶了綠帽子更屈辱呢?所以,他找人盯着樂師的妻子,知道了她出門的規律,然後……就有了後來的樂師一家的悲劇。”
姬紅玉講完往事,神色中倒是沒有多少憤恨,只餘留着淡淡的陰郁和厭倦。
對面的蘇語嫣恍然:“這麽說,你因為我提供的消息而去尋找生母和先父的手稿,在這個過程中,你發現了錦恩侯當年的所作所為?
你突然發現,他在那段往事中扮演的角色更加可惡,應該得到懲罰,于是,你把錦恩侯也放在了要報複清算的名單中?”
姬紅玉理所當然地笑了笑,微微點頭。
蘇語嫣閉了閉眼,一時沉吟不語。
她想着,她若是姬紅玉,大概也會找錦恩侯算賬,但是,她不會把怒氣牽連得這麽廣,廣到差點亂了大啓朝的江山社稷。
“語嫣妹妹,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整件事,我最不希望你察覺到真相。”
“你覺得我會阻止你?”
“嗯,說實話,我覺得你和那位裴大人非常像,你們骨子裏有一種等價的東西,處理問題的時候,喜歡遵循恩怨分明的原則,總是帶着幾分理智和克制,讓人挺不痛快的。”
這個評價讓蘇語嫣挑眉詫異,她和裴玄哪裏像了?之前,她刺殺信王的時候,裴玄還阻止了她呢?
似乎看出了蘇語嫣的不認同,姬紅玉笑着搖了搖頭,不再多說什麽。
他知道,這次出手之後,他和蘇語嫣是徹底沒有在一起的可能了,但是,他也沒有必要給裴玄那個老男人制造機會。
——既然語嫣妹妹還沒開竅,那就慢慢拖吧,說不定哪天發生了什麽意外,他就又有新機會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