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逢霖,大年初一的這一天,北方小城終于落下了雪花,夏安被母親黃瑛叫起來去收曬在窗沿上的凍柿子。

她披着一件舊式對襟棉襖打着哈欠從暖和的屋子裏走出來。

“呀!下雪了”

院子裏的地上已經落了厚厚一層積雪,父親夏偉平正拿着一把小笤帚沿着花園邊慢慢清掃。

夏安匆忙收完凍柿子去聶嘉遠房門口叫他起床,半天都沒有人響應。

還納悶他怎麽會睡得這麽沉。

卻聽見後院裏有節奏地傳來響聲。

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他在劈柴,旁邊已經堆起了一座小山,看樣子他起床很早。

黃瑛在廚房裏煮餃子一邊對聶嘉遠贊不絕口“你說這孩子,真好,別看年紀輕輕,真是啥活兒都能幹,可比村子裏那些咋咋呼呼的年輕人強太多了”。

夏安笑着不作聲。

四個人圍坐在桌子跟前吃了三大盤餃子,一屜小肉包,還有一盤皮蛋豆腐、一碟小黃瓜。夏安的弟弟和弟媳由于沒買到車票大年初三才能回到家裏團聚。

今年的春運比起往年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夏安和聶嘉遠走得巧,剛好錯過了春運高峰期。

吃過早飯後,聶嘉遠坐在屋子裏陪夏父走象棋,夏安跟母親坐在炕上剝花生,看着窗子外面越來越大的雪花,她突然心血來潮跟他提議“下午去滑雪怎麽樣?”

他猶豫了片刻,放下棋子的同時答應了一個“好”字。

“下午去?多穿點兒,別摔着了,大冬天的胳膊腿兒都容易脆”黃瑛一邊剝花生一邊叮囑着。

“知道了,媽,我又不是三歲小孩,都四十了”夏安嘟囔着。

“還知道你今年多大啊,說明腦子還是很清楚的嘛,對自己的事兒多上點心”黃瑛嘆着氣。

她只希望閉上眼睛之前能夠看到女兒嫁個好人家,不至于孤苦伶仃的。

小城市,人言可畏。

二十年前,他曾經向她許下諾言“等到下雪了,就帶你一起去滑雪”。

二十年過去了,她并沒有忘記這個諾言,他也沒有忘記。

只是這二十年間他再也沒有去過滑雪場,也沒有見過下雪天,他刻意地逃避這一切,逃避痛苦的根源。

似乎是命中注定,這一年跟她重逢後,所有的雪花都集中降臨,好像要把這二十年間的錯過通通補齊,從北方到南方,再從南方到北方,雪花不斷,矢志不渝。

“我都快忘記怎麽滑雪了”他跟着她來到滑雪場,穿上滑雪裝備,有些尴尬地說。

“你以前可是滑雪高手啊”夏安戴上帽子回憶着說。

“以前是以前,我都有20年沒有滑過雪了……”他悵然若失地說,又想起了那個可怕的冬天和那段黑暗的記憶。

“沒事,我們一起慢慢滑”她拽着他的胳膊走出回憶朝着白茫茫的雪山走去。

大年初一,來滑雪的人并不多,可能一大部分的人都去串門走親戚了。這樣也好,偌大的滑雪場幾乎被他們承包了,安靜又一塵不染。

走到一塊平地上,他們換了滑雪的鞋子,借助手裏的滑雪杖慢慢試探着向前滑行。

聶嘉遠到底是高手,很快便上手了,只是夏安還緊張笨拙地原地打轉。

“來,給我一只手”他轉身對着搖搖晃晃的夏安說。

夏安騰出來一只手顫顫巍巍地伸到他面前,腳底的冰鞋實在是難以控制,她總覺得自己一不留神就會摔倒。

他握緊了她的手,牽着她慢慢滑動着,步子緩慢而平穩。

她不再害怕,對着一望無際的白雪世界呼出一口氣,腳下的步子越來越順暢,越來越安心,漸漸地終于跟上了他的步伐。

這是20年來的頭一次,以前不是他追着她,就是她追着他,而現在他們手牽着手并肩而行,向着遼闊的遠方。

白色鵝毛狀的天空懸在頭頂上方,不斷有白雪落下來,形成一幅極美的風景。

他們走到最高處,戴好帽子,撐好雪仗,微微低下身子往後一劃,腳下便如行雲流水般生起了明媚的春風。

沿途的風光盡收眼底,好一個北國風光,萬裏雪飄。

他熟練地激活了自己隐藏已久的滑雪技能,在她面前風度翩翩,英俊潇灑。

“小心,前面有拐彎,記得彎一下腰”他關切地提醒她。

很快,左轉之後,迎接他們的是更加遼闊更加美麗的風景。

夏安從未體驗過如此驚豔如此令人振奮的旅途,她一路上笑聲不斷,哪裏像個四十歲的女人,分明就是個二十歲的女孩子。

驚喜、緊張、好奇、快樂……更多的情感都在此刻迸發而出。

聶嘉遠卻更多的是釋懷與放松,壓在心裏多年的痛楚與自責也在漫長的旅途中逐漸随風飄散。他放空自己,任由凜冽的風吹在他臉上,脖子上,身上,有那麽一瞬間他看到了遠在天堂的家人,爸爸媽媽和妹妹站在一起沖着他微笑。

媽媽還是那麽美麗,爸爸還是那樣年輕,小妹妹還是一如既往的調皮可愛,嘴裏的棒棒糖被她吃得滿臉都是,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期待地望着自己的哥哥,似乎又在說“我的糖果吃完了,哥哥再幫我買一包好不好”。

“不行,吃那麽多糖會長蛀牙的”聶嘉遠摸摸小妹妹的頭發哄着她說“不過,哥哥給你帶了別的好東西,你一定會喜歡的”。

“什麽東西?”妹妹一臉的天真與好奇。

聶嘉遠從背後拿出來一個粉紅色的紙袋子,悄悄塞到小妹妹懷裏。

“哇!是白雪公主”小女孩興奮地叫起來,咧開嘴露出一排不太整齊的牙齒,一顆大門牙由于吃了太多糖果都沒長全。

看到妹妹笑得那麽開心,他這個當哥哥的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滿足與幸福。

“文文,該走了,車快開了,別總是纏着哥哥,他還有自己的事呢”站在遠處的爸爸朝着妹妹溫柔地喊了一聲。

“哦”妹妹回頭看了一眼爸爸媽媽,依依不舍地趴到哥哥額頭上深深地親了一下,然後抱着她的白雪公主慢慢朝着父母的方向走去,小小的背影如此可愛,聶嘉遠的心都融化了。

走到一半的時候聶嘉文突然轉身回頭表情認真地說“哥哥,我們先去下一站了”

“下一站是哪裏?”

“下一站是天國哦”妹妹認真地回答完慢慢走到了爸爸媽媽身邊。

“再見,兒子,記得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多運動”母親陳美雲上車之前仍不忘記囑咐兒子,末了又加上一句“少吃外面的東西,不幹淨不衛生,你胃不好可得小心注意着”。

“知道了,媽”他孩子氣地回答。

“再見,哥哥”

“再見”

他們坐上了一趟長途列車,咣當咣當的聲音響徹雲端,聶嘉遠朝他們努力揮手告別,直到列車消失在遠方。

“小夏?學妹?”

夏安環顧四周看到已經逝去的丈夫鄭禾從遠處走來,憨厚老實地沖着她笑,手裏還拿着一只鮮美的大桃子。

“學長?你回來了?”她驚喜地望着他。

“還不是因為想讓你嘗嘗我摘的桃子好不好吃”他走到她跟前,擦了擦桃皮上的細絨毛,送到她嘴邊。

“你吃吃看?”

夏安咬了一口,清脆甜美,像是吃了一口蜜糖。

“真甜!”她笑嘻嘻地回答。

“那就好”鄭禾說完低頭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

“我要走了,你照顧好自己,記得要幸福,要快樂”他笑着說,伸出手抹掉了沾在她嘴角的桃皮。

“走去哪裏?”

“去一個神秘的地方”鄭禾的眼底泛出無限溫柔與向往。

“就你自己嗎?”夏安好奇不解。

“對啊,或許路上會有‘豔遇’也不一定”他開玩笑。

“這樣子,怪不得不帶上我一起”

“誰讓你先下車了呢?”鄭禾雲淡風輕地完,笑着坐上車留給她一個潇灑溫柔的背影。

是啊,她先下車了。

人生這趟長途列車上每個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而已,到站了,揮手告別,感謝曾經的陪伴,然後繼續往前走尋找屬于自己的那片風景。

尋找那個終将陪你走到人生盡頭的人。

滑到長路盡頭,他們的衣服上積滿了雪花,穿在外面的褲子已經凍得硬邦邦,用手拍一下還有些生疼。

聶嘉遠早她幾步,摘下帽子停在雪地上等着她。

少年的黑發被風輕輕吹起,在潔白一片的雪景裏尤其美好,尤其耀眼。

夏安終于出現了,她微笑着摘下厚重的毛呢氈帽從幾米開外的地方朝着他緩緩走來。

雪還在下,呼嘯的北風比剛才稍稍溫柔了一些,她烏黑美麗的長發迎着風的方向往後揚,吹出劉海兒,露出來光潔飽滿的額頭。

聶嘉遠漂泊過那麽遠的路,看過了許許多多美麗的風景,可他見過最美的風景就是此時此刻正在走向自己的她。

綠色的登山棉服襯托出她的白皙與可愛,凍得微紅的雙頰像是擦過了醉人的胭脂,她雙唇微啓,露出來兩個淺淺的小酒窩。

二十歲的夏安終于靠近他面對面站着,浪漫的青春荷爾蒙在兩人之間泛濫開來。

“你愛我嗎?”她問。

“我愛你嗎?我愛你,一直都很愛很愛你”

“我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