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紅玉離開後,蘇語嫣獨自一人在水榭裏坐了一會兒,她憑欄探身,饒有興趣地望着水下游動的漂亮錦鯉,漸漸入了神。

日頭漸漸西移,晚風微涼,溪月取來一件輕薄的多羅紗披風搭在蘇語嫣的肩頭。

“主子,起風了,咱們回去吧。”

“也好,對了,今日席面上的桃花醬米糕不錯,你記得吩咐大廚房那邊,明天的早膳,給裴大人那邊做一份。他若是也喜歡那個口味,以後,就把那種米糕列為府中的常備點心吧。”

“是,奴婢記下了。”

蘇語嫣攏了攏薄披風,起身離開。

回到住處,白姑正帶着小丫鬟們整理蘇語嫣的衣物,厚實的冬裝早就已經收起來了,春夏的薄裙綢衫被翻了出來,再加上今年新做的十幾套錦繡華服,滿滿地堆在西側間的紅木箱子裏。

“姑娘,你回來了。你幫白姑看看這些料子,哪些是不想留的,咱們挑揀出來送人。”

“白姑姑,怎麽這麽急,把這些箱籠全都打開了?剔舊的話,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

“咱們不是要返回北境城了嗎?行禮也該開始收拾了,有些不合用的衣衫布料,實在沒必要一起帶走。

我合計着,現在就收拾出來,然後送給需要的人家得了。等咱們回到北境城,那邊肯定有不同的流行樣式,到時候再給姑娘你做新的。”

白姑噼裏啪啦一長串的話,說得蘇語嫣一愣,而後她便反應了過來,昨晚裴玄邀請她做幕僚那件事,她還沒和白姑等人說呢。

“白姑姑,先別急着做這些事情,等兩天吧,也許,咱們暫時先不回去呢。”

“姑娘改主意了?”白姑放下手中的活計,轉身湊到蘇語嫣面前,詫異詢問。

“嗯,裴大人希望我留下來幫他處理一些事情,我若是答應了,咱們應該還要在洛京城裏停留幾年。”

“幫忙處理事情?姑娘,你和裴大人之間……”

“白姑姑,裴大人請我做幕僚,談論的都是公事朝政,沒有其它的多餘想法。”蘇語嫣一聽白姑的語氣,就知道她想多了,連忙澄清。

果然,聽到蘇語嫣斬釘截鐵的語氣,白姑眼中流露出十分明顯的失望神色,她一邊扭頭去繼續幹活,一邊低聲嘀咕:

“這個裴大人可不地道,把我們姑娘留在府裏,又不談嫁娶名分,到底怎麽想的?

再拖着,我們姑娘就是老姑娘了,還不如返回北境城招個老實聽話的贅婿呢。姑娘家的年華,可不是這麽浪費的……”

蘇語嫣假裝沒有聽見白姑的唠叨,她悠閑自在地往軟塌上一靠,拿起之前讀了一半的書看了起來,一副萬事不愁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白姑帶着小丫鬟們到外間去忙活了,室內再次恢複了安靜,蘇語嫣也放下了手中的書本,開始琢磨起最近的一些事情來。

在姬紅玉拜訪之前,她想留下來的心思并沒有這麽清晰明确,只是有點兒搖擺不定而已。

但是,在席間得知了姬紅玉的一些作為後,蘇語嫣反而下定了決心,她覺得自己應該留下來,幫着日理萬機的裴玄分擔些什麽。

她現在的心情有些複雜,若說特別愧疚,那倒是肯定沒有,但是,廣和帝的英年早逝到底令她覺得難過和同情。

特別是,當她得知自己無意中摻和了進去以後,心裏就突然萌生出了一種淺淺的責任感,總覺得,她應該做些什麽,不是彌補,卻也是彌補。

至于她和姬紅玉兩人之間的私交,大概不會徹底斷絕,可也不會如同先前那樣,自然純粹而沒有負擔了,說到底,還是兩人的立場發生了改變。

那些年少時結交的朋友,漸漸被成長的時光分隔,沒有誰想要淡忘或者疏遠,大家都想抓住曾經的溫情,但是許多細小的轉折和分歧,總會讓彼此漸行漸遠。

蘇語嫣想了許多,突然覺得沒什麽意思,她發了一會兒呆,猛地一翻身,從軟塌上爬了起來。

她從櫃子裏翻出一套黑色的束袖短裾練武服,換上後,又摘掉了多餘的釵環配飾,拎着一把刀走出了屋子。

“主子?”

“我去前院的演武場活動活動筋骨。”

短短交代了一句話,蘇語嫣就離開了,她也不讓人跟着,反正在裴府內,也不會遇到什麽緊急的意外情況。

此時的演武場上沒有什麽人,蘇語嫣練習了一會兒基礎刀法後,又耍了一套外祖父親自傳給她的家傳刀法,直到身上有了汗意後,她才慢慢調勻呼吸,收住了寒光凜凜的刀刃……

夜色漸濃,裴玄從外面回來,他原本想去書房繼續辦公的,可是忽然記起頭一天蘇語嫣的勸告,便收住了去書房的腳步,轉了彎兒,朝着起居的院子走去。

路過花園的時候,裴玄下意識地往蘇語嫣居住的方向張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沒有月光的花園中,原本是什麽都瞅不見的,可是,裴玄卻被稍遠處的燈影和人影驚住了步伐。

“蘇姑娘?”

蘇語嫣正在喝酒,喝的是北境城的青焰釀,酒水清冽,入喉火辣,後勁兒十足。

聽到裴玄的聲音,蘇語嫣疑惑轉頭,眨了眨眼,突然笑着舉起酒壺,朝着裴玄晃了晃:

“咦?是裴大人啊,今天怎麽不去書房了?”

裴玄走到蘇語嫣對面,發現這姑娘應該是自斟自飲一段時間了,石桌上除了一個燈籠,還有幾個小菜和兩個空酒壺。

“蘇姑娘不是勸過我,說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嗎?我聽姑娘的勸,注意勞逸結合,就沒去書房。

只是,這麽晚了,蘇姑娘怎麽在這裏坐着喝酒,是有難解的心事嗎?”

蘇語嫣歪頭看着裴玄,臉頰泛紅,眼含水光,十分的妩媚嬌豔,但是眼神還算清明靈動,可見還沒有醉糊塗了。

裴玄移開了視線。

他想到進府門時,安伯特意和他提過,今日那個姬紅玉來府中做客了,同蘇語嫣在水榭裏吃了一頓離別宴,據說,他馬上就要跟着百越國使團離開洛京城了。

——所以,蘇姑娘是因為姬紅玉要離開了,才借酒消愁的嗎?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男人的眸色就倏地深沉下來,他看着桌子上的空酒壺,忍不住就有些氣悶。

蘇語嫣不知道裴玄的心緒變化,她酒量很好,這麽幾壺青焰釀醉不倒她,但卻可以讓她感到眩暈興奮,微醺怡然。

“我能有什麽難解的心思呢?不過是一點點淺薄的矯情而已。”

蘇語嫣自嘲輕笑,她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小小地抿了一口,眯着眼睛回味口中的醇香甘綿:“裴大人放心,過了今晚,我就不會放任自己這樣了。”

這個回答似乎坐實了裴玄剛剛的猜想,蘇語嫣是因為要和姬紅玉分離了,才想要借酒消愁的。

他沉默了一瞬,想要立刻轉身離開,但又有些莫名的不甘心,心頭有千回百轉的糾結滋味,複雜難辨。

最終,裴玄心裏面擔憂蘇語嫣的情緒占了上風,他選擇了留下來。

“蘇姑娘,我陪你坐一會兒吧,你若是不嫌棄,可以和我說說話,有些東西,傾訴出來,心裏就會輕松許多。”

蘇語嫣慢慢眨了眨眼睛,纖長微卷的睫毛顫了顫,秋波流轉,似乎在認真理解裴玄的話,慢慢的,她的唇角綻放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我還以為裴大人會訓斥我呢,或者說,至少也得勸我早點回去,告訴我下次不許一個人出來夜飲了,那樣才符合大人你的脾氣呀?怎麽突然願意陪我胡鬧了?”

裴玄輕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誰沒有沉郁難解的時候呢?裴某也是凡人,經歷過起起伏伏,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做煞風景的人。”

喝了酒的蘇語嫣比平時更有傾訴的沖動,她見裴玄在對面坐了下來,就把烈酒青焰釀倒在了自己沒有用過的碗中,滿滿的,然後推到他面前。

“請你,喝!”

裴玄端起滿滿的一碗酒,還未入口,就聞到一股辛辣的酒香,他深吸了一口氣,仰頭幹掉了蘇語嫣倒給他的青焰釀。

看到裴玄一點都不啰嗦地就喝了酒,微醺的蘇語嫣滿意地彎了彎眉眼,像是惡作劇的小孩子找到了同類,态度一下子就變得親近了起來。

“裴大人,裴大人,我問你,你年少時結識的知交好友,現在還都聯系嗎?”

裴玄只覺得一股烈焰從喉嚨燒到胃裏,然後又迅速燃燒起來,熱勁兒一直蔓延進他的大腦,蒸騰了他的五感,他緩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蘇語嫣問了什麽。

“咳咳,裴某少年時家中遭逢巨變,玩伴兒早已經不再往來,再後來,人生際遇起起伏伏,倒是因此結交了三五摯友,大家雖然天南海北地散開了,但是,還是有書信往來的。”

蘇語嫣單手托着臉頰,小口抿了一下酒杯,恍然道:

“啊,我忘了呀,裴大人你比我大了這麽多年歲,唔,年輕的含義不一樣的……

我十一二歲時,唔,在北境城裏有許多小夥伴的,可是這幾年都分散了,失去聯系了,數來數去,如今就剩下一個姬紅玉了,可惜,今日過後,大概也要漸行漸遠了。”

裴玄因為蘇語嫣的前半段話皺眉,又因為她的後半段話忍不住輕笑出聲。

“你笑什麽?我這麽難過。”

裴玄摸了摸嘴角:“我笑了嗎?沒有,蘇姑娘你看錯了。”

蘇語嫣鼓了鼓臉頰,困惑地哦了一聲,不再糾結這個問題。

裴玄其實已經醉了,雖然思維還很清晰,但是卻不太能控制住自己的真實情緒了。

“蘇姑娘,你和姬紅玉發生争執了?”

“如果能吵起來就好了,可惜,我和他都默認了一些分歧的存在,也不打算解決了。

诶,其實仔細一想,我們都是自私的人,不願意為了朋友妥協一些事情,或者放棄自己的利益。”

裴玄不喜歡蘇語嫣說起姬紅玉時熟稔親切的語氣,他突然說道:

“蘇姑娘,其實,春日宴那日的意外,我懷疑姬紅玉參與其中,我準備徹查洛京城裏有關百越國的暗樁勢力,還有姬紅玉在大啓朝的經營人脈。”

蘇語嫣又給裴玄倒了半碗酒:“原來,你也察覺到啦?”

裴玄輕哼了一聲,随即問道:“蘇姑娘會阻止我嗎?”

蘇語嫣搖了搖頭:“你要是沒有發現,我不會主動告訴你的。但是,既然你發現了,我也沒有權利和立場阻止你。于公于私,你都該給先帝一個交代的。”

裴玄又笑了一下,嚴肅的目光變得亮晶晶的。

“你笑什麽?這次我看清楚了,你不能抵賴了。”

“我笑了嗎?大概是高興吧。”

這話讓蘇語嫣長嘆了一口氣:“你高興呀,可是我不太舒服。”

“為什麽?”裴玄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笑起來不好看嗎?”

“唔,比姬紅玉差一點。”

裴玄低頭喝酒,不再說話了。

蘇語嫣反而起了談興,她和裴玄講述往事,回憶她第一次見到姬紅玉時的情形,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麽漂亮的人。

裴玄覺得蘇語嫣喝多了,在說胡話。

蘇語嫣也不管裴玄是否認同她的觀點,自己說得開開心心的,只是說着說着,她的情緒又低落了下來。

“你說,當初你阻止我私自刺殺信王的時候,我可生氣了。

可是如今輪到我的朋友了,他私自報複了仇人,和我做了一樣的事,但我卻不贊同他。

诶,裴大人,你說我是不是很奇怪?我這是……嚴以律人,寬以待己?”

裴玄搖頭:“不是這樣的,蘇姑娘,你很好的。”

“是嗎?”

“當然了,你去找信王報仇,就是只針對罪魁禍首,沒有傷及無辜的,而且,你還順便救了那些被抓走的礦工,讓他們得以同家人重聚。

但是,那個姬紅玉不一樣,如果我猜測的都是真的,那他的所作所為,就是在為了一己私仇肆意發洩,把痛苦加諸在無辜之人的身上,他越界了。”

“這麽說的話,其實我也越界了,唔,當然了,是按照裴大人你的處事原則,你的!”

蘇語嫣低聲絮語,她此時酒意上湧,臉頰紅撲撲的,聲音軟得和蜜一樣。

裴玄醺醺然的,突然覺得有些口幹舌燥,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蘇語嫣執着酒壺的葇荑。

“蘇姑娘,按照我的處事原則,你做得剛剛好,我不是在縱容偏袒你,真的!

而是,你就是剛剛好,什麽都剛剛好,對我來說,你沒越界,我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