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望之山

成群的黑鴉漫過天際, 遠遠看去,仿佛濃墨似的烏雲。

凜冽的風呼嘯着從層疊的鴉羽中穿過,卷起了一地的枯枝黃土。

即使偶有幾縷碎光能穿破重重阻礙, 拂向祈願和林不語, 但卻也在劃過他們眼睑的下一秒,再次被黑暗吞噬。

“你說, 光明是不是永遠抵擋不住黑暗。”

祈願的腳步不知為何陡然停滞了下來。

她仰頭看着那幾縷倔強地落下的微光, 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可最終, 她只抓住了一片缥缈。

林不語适時地站到了祈願身邊。

他伸手握住了祈願冰涼而顫抖的雙手,語氣溫柔而堅定。

“如果光明會輸給黑暗, 那只能說明它還不夠亮。”

“但我相信, 你不會。”

聞得林不語的話,祈願卻并沒有因他的贊揚而如同往常一般挂上笑意。

她只是悵然若失地搖了搖頭,而後,她朝前方輕輕探出了手, 那柄已然在她的鍛造下斂起了鋒芒的歲刑悄然出現在了她手中。

龐大的鴉群仍舊黑壓壓地遮去了整片天空, 可哪怕只有一絲光亮沖破阻礙滲入, 落在歲刑的劍身之上,也依然是阻擋不住的——光芒萬丈。

祈願: “其實,并不一定要做光明,不是嗎?”

祈願的話,散在了呼嘯而過的北風裏,劃過了林不語的耳廓, 紮進了他的心底。

一向鐘愛燦爛的姑娘, 如今卻是沉湎于了黑暗。

他想拉她出泥沼, 想将她重新帶到光明下,想讓她做回曾經最天真無邪的樣子……

可他, 真的有時間将這一切做完嗎?

心頭湧動的鮮血仿佛在這一刻都跟着變緩,林不語看着祈願一步步上前的背影,看着她手中那柄暗藏鋒芒的歲刑,眼神,也漸漸變得堅定。

當初,流浪三界的他是被祈願帶回家的,如今,輪帶他帶她回家了!

林不語邁開了步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被大風吹得散亂的枯枝随意地跌落在平地上,可在林不語走過的那一刻,他們卻又發出了生命最後一刻的哀鳴。

林不語垂眸看了一眼腳下,失落地勾了勾唇角。

原來,就連枯枝破碎的聲音,他都漸漸開始聽不清了。

原來,他們所說的喪失五感,是從聽覺開始的。

原來,再過不久,他就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

原來,他們的相伴,時限很快就要到了。

天邊乍開的劍光拉回了林不語紛亂的思緒。

他一擡眼,就見眼前渾然天成的鴉群被劈開了一條如裂谷般的縫隙。

明媚的陽光透過那條巨大的裂縫遍灑而進,将整個暗沉的不周山腳都照亮了一塊。

不論是妖界的人還是仙界的人,再那一刻,皆是不約而同地愣住了。

仙兵與妖兵們手中的術法停滞了一瞬,紛亂的虹光也跟着定格在了一處。

黑鴉因疼痛而嘶啞的叫喊響徹整個不周山腳,而那人步伐卻沒有停歇。

她手中那柄外形古樸到仿佛只是把鏽劍的武器,此刻,卻是沾滿了鴉羽和血漬。

她的臉頰上挂着一條長長的血跡,與她身上那潔白無瑕,不染纖塵的衣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此刻的她,就像是從地獄裏殺出的修羅。

沐浴鮮血而生。

許是祈願的出現給一度處于劣勢的仙兵們帶來的生的希望。

在片刻的失神過後,那群仙兵們開始變得亢奮,繼續與那群妖兵們打了起來。

方才祈願一劍劈散鴉群的舉動仍舊晃蕩在那群妖兵眼前,令得他們在反擊仙兵的攻勢時不得不留出了心神來防備祈願的偷襲。

畢竟,仙兵們不清楚那鴉群的真實來歷也就算了,他們可是門清的。

那鴉群,每一只都被妖王以妖王精血淬煉過,就連他們烏黑的鴉羽,都是削鐵如泥的一大殺氣。

可在那柄看起來鏽跡斑斑的古劍下,怎麽會……

對于祈願的警惕向一座大山一樣沉沉壓在妖兵們的心頭,這樣一來,一心二用也就導致了他們的節節敗退。

正當妖兵們以為祈願會出手直接斬殺他們時,祈願的腳步卻是停下了。

她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天空,最終,她背過了身,将目光定格到了不遠處的一片還尚未受到妖火侵襲的叢林之中。

這一變動,殺紅了眼的仙兵們并未注意到,反倒是妖兵們,一個個如臨大敵一般,連手中的術法都變得緩慢,平白被仙兵們手中的武器留下了許多傷口。

回身看向林不語,祈願笑得燦爛,連眉眼處都透着一股狡黠。

“前頭這個,交給你,我負責上頭那個,如何?”

哪怕祈願易容後的面孔和她原先截然迥異,可看着她的笑,林不語也不難想象那藏在這副陌生面孔下小丫頭的眉飛色舞。

“好,我應下了。”

林不語笑着點了頭,徑直朝前方走去。

只是,在經過祈願身邊的時候,他語氣極輕地傳聲道了句:“祈……羅剎,右上方,注意安全。”

祈願并未聽見林不語口中那險些脫口而出的祈字,她的注意力,大多都被他的那句右上方吸引了去。

右上方?

這簡單的三個字指的是什麽祈願心知肚明。

——那是妖兵首領的方位。

祈願之所以能一眼看清,是因為她在歸墟中拿回了前世的所有力量。

可林不語呢?他又是怎麽知道的。

一個普通仙家的孩子,至今也不過五千餘歲,他真的會有這樣的本事嗎?

還是說,他根本,也和她是同一種人?

聯想起了之前林不語那神秘的隐匿術,祈願心中疑慮更甚了。

當時她還能将那隐匿術歸為林不語的家傳絕學,如今呢?

無數的猜測在那一刻從祈願心中盤旋而過,但很快,她就将這些猜測從她的腦海當中驅除了出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要知道這麽清楚做什麽?

她只需要知道他不會傷害她就足夠了。

“生擒,別殺,注意安全。”

祈願看着林不語前行的背影,輕笑了一聲,揶揄道:“要想和我死同穴,你可別栽了。”

伴随着沖天而起的虹光,林不語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但他心裏清楚,祈願定然是想明白了。

死同穴嗎?

林不語的笑帶着悵然若失的意味。

——我們不會死同穴,因為,我想讓你活。

他這一次在祈願面前顯露實力,其實也是他在歸墟中等候祈願的那三千餘年裏,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方才的他,不過是徹底意識到了——他沒有多少時間了,徹底下定了決心罷了。

他心裏很清楚。

從他的聽覺衰退開始,他的嗅覺,味覺,視覺,也會一點一點地跟着消失。

他的驕傲,不會允許他自己最後狼狽地出現在她眼前。

所以,在走之前,他只想盡力地幫她把想做的事做完。

即使,萬劫不複。

不單單是仙兵們,就連妖兵們都沒想到。

——那個一度跟在祈願身後,看起來孱弱無比的少年,甫一出手,就擒下了埋伏的妖界将領。

僅僅只是一個呼吸的瞬間而已。

“你到底是誰?”

被拎娃娃一樣拎着的妖界将領警惕地看着眼前少年模樣的林不語。

心中大驚。

不同于一邊狼狽抵抗仙兵的進攻,一邊疑惑自家将領為什麽那麽聽話不掙紮的妖兵,那妖界将領倒是很識趣。

或者說,他對自身的情況很是清楚。

因為,早從林不語擒下他的那一刻,就仿佛有一股寒流,透過林不語的掌心流入了他的身軀。

以他的功力道行,其實不難發現,他身體內的機能,早就在寒流的侵襲下一點一點地被破壞了。

“別想着傳信了,你沒有這個機會的。”

林不語斜眯了那妖界将領一眼,又出手将與仙兵對峙的那一衆妖兵打暈,這才走回了祈願剛剛離開的位置。

所有妖兵幾乎同時的倒下着實是将仙兵們吓了一跳。

他們紛紛扭頭看着林不語的方向,話還來不及問出口,就聽他道:“捆起來,要活的。”

林不語那如同上位者一般的語氣将仙兵們唬得一愣一愣的。

此刻,他們皆是不禁将目光定格到了他們的首領——那名曾和祈願兩人有過交談的仙兵身上。

“都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動手!”

即使仍舊摸不清祈願與林不語的來歷,那名仙兵卻仍是對着自己的下屬吩咐道。

他才不在乎祈願和林不語究竟是誰,他更在乎的,是他手底下這幫日日相處的仙兵們的性命。

他們這群人誰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

一個人的死亡,很多時候就代表了一個家庭的破碎,他們如果不是迫于無奈,需要這份生計,怎麽會願意來當仙兵?

他們死守陣地,是因為肩上擔負的責任。

但在眼前這種情況下,他們也會明哲保身。

因為,他們的責任從來就不止于此。

“你們到底是誰?”

哪怕分明意識到了林不語的可怕,但那妖界将領卻仍沒放棄傳遞消息出去的機會。

可林不語,又哪裏會上他的套呢?

“我不會殺你,但你也別想傳遞消息出去。”

“如果你再這樣,我有一萬種方法折磨你。”

林不語的語氣很是平靜,就連他的目光都是始終定格在天空之上,并未施舍給那妖界将領分毫。

從頭到尾,他都在以最溫柔平靜的态度,說着最狠的話。

仿佛撐着背脊的脊梁骨被人攔腰打斷,那妖界将領無力地垂下了雙手。

心中的悲憤讓他不自覺地就想要自盡。

可他低估了林不語的速度與反應力。

林不語:“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麽怕活?”

活?

那妖界将領笑得苦澀。

他看着林不語,反問道:“活着做什麽?做你們的監下囚嗎?那倒不如去死,好歹壯烈。”

“逞英雄,其實沒什麽好的。”

林不語一邊控制着那妖界将領,一邊再次将目光移向了天空。

“你想過你的家人嗎?”

“即使妖界會善待他們,可你問過他們的意願嗎?”

“他們願意踩着你的骨血,去享受那所謂的照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