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二
我小的時候身負異禀,才剛離開母親的子宮,一睜開眼睛,便開始有了記憶。
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張開嘴打算哭泣的時候,我母親看着我的那雙厭惡和驚恐的眼睛,然後她便驚呼了一聲昏死了過去。
許多丫環侍女在旁邊手忙腳亂地跑來跑去,有人粗魯地将我扔在桌子上,随便用布包了包。還有人急急忙忙地拿着藥向我母親的嘴裏灌,有一個丫環則拼命地按着我母親的人中。
我立刻止住了還沒有發出的哭聲,看着這一群人慌亂的樣子,我覺得太好笑了,于是我便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個時候,我的外祖母走進了産房,她威嚴地說:“亂什麽,看看你們現在是什麽樣子!”
産房內本來熙熙攘攘,吵吵鬧鬧,忽然之間,所有的人都安靜了下來,于是便只剩下我輕脆愉快的笑聲。所有人的目光都瞟向我,外祖母也被我吸引了過來,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那樣冰冷而痛恨的目光使我止住了笑聲,我雖然才出生,但也已經看出來,她恨我。
我嘴一扁,又打算哭泣,這個時候,我的母親幽幽地轉醒,她有氣無力地幹嚎着,“我怎麽生了這麽一個妖孽啊!”
妖孽?我是妖孽嗎?
三天後,我的生存與否成了母親家最大的問題。也許是自小習武的原因,她很快便能夠下床走路,然而她卻一直躲在産房裏不願意出來,我想,她是沒臉見人吧!
我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全身都長着白毛,看起來就象是一只投錯了胎的白猿。
外祖父與外祖母經過三天的讨論後,決定将我活埋。這個消息我當然是在被埋入土中的那一刻才知道。而我的母親,我想她是早就知道了。當傭人把我抱走的時候,她一眼也沒有看我,我伸出了手,響亮地哭泣着,雖然母親的懷抱也并不溫暖,然而,到底她是唯一一個願意抱我的人。我的母親始終沒有看我一眼,我想她是故意的。
當被埋入土中的那一刻,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痛哭,我相信在我出生的時候,我的智商已經相當于一個成年人了,然而我的身體卻還是個嬰兒,只能任由別人決定我的命運。
賞諒湓谖業目谥校使我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為了避免發生類似的事情,我立刻緊緊地閉上嘴
更多的土落在我的身上,最後我不得不閉上眼睛。
傭人一邊埋着土,一邊嘴裏念念叨叨,我想他是在念誦經文吧,就算是我這樣一個妖孽,到底也還是一條生命,讓他活埋出生才三朝的嬰兒,難免心裏有愧。
當我整個被埋入土中後,喧鬧的塵嚣便完全與我隔離了。我覺得很安靜,再也聽不到那樣吵鬧的聲音。身邊有蚯蚓松土,它們軟柔的身體從我的身上經過,全沒有打擾我。
我覺得平安,出生的三天裏,從來沒有這樣平安的感覺。
剛出生的人,大概并不了解死的意義,至少那個時候,我沒有一刻想到死。這樣漆黑的土中,我完全不能睜開眼睛,一睜眼便會有土落在眼裏。既然我的智力相當于一個成年人,我又怎麽會做那樣的傻事呢?
大地時不時傳來轟轟的響聲,我想大地是有個胸膛的吧!她的心裏一定有着許多的想法,被活埋的那段時間裏,我總有一個錯覺,就是我聽到了大地的想法。她用這種轟轟的聲音與我交談,于是我便不再覺得害怕。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人們說大概是過了三天的時間吧!埋在我身上的土被扒開了,有一條絲巾溫柔地拂去了我臉上的泥土。我立刻睜開眼,便看見我母親滿面淚痕的臉。我不失時機地放聲大哭,我覺得很委屈,她為什麽要背叛我?把我一個人扔在土裏達三天之久。
這時,我看見我母親驚惶失措的臉,她用一種看着妖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一個普通的嬰兒又怎麽可能被埋在土中三天後還活着呢?那個時候,我不明白她為什麽那麽緊張,我只是不停地放聲痛哭。
過了許久,她終于勉勉強強地将我摟在懷裏,我想她終于還是屈服了,就算是妖怪,她也只能養着我了。
但是我并不是妖怪,我只是遺傳了父親的一些異禀而已。我的父親,當我長到七歲,我母親終于因病去世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是藏地的一個山鬼。我母親在一次到藏地禮佛時,被山鬼搶去。等到外祖父帶了一群武林高手将他打死,把我母親搶回時,我的母親已經有了身孕。
當母親将我抱回外祖父家裏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遠遠地避開我們,我看見外祖父和外祖母冰冷的神情。我母親用一種平淡的姿态從他們面前走過,就仿佛根本不認識他們。
後來,她帶着我住在後花院一間偏僻的小屋中,從那以後,後花院便成了我外祖父家中的禁地。
我唯一一次知道有關我父親的事情,便是母親病終的時候。她得了很重的痨病,幾年間一直咳嗽不斷。但她從不請醫吃藥,我想,她一直在與自己的父母賭氣,就算是臨死前,她也沒有叫我去請外祖父母。
外祖父家是當地的旺族,除了外祖母是正室外,他還有兩位如夫人。三位夫人都生産過不止一個兒女,也許是妻妾之間千年不變的關系所導致,我外祖母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加痛恨我和母親,我們兩人使她失盡了面子。
我七歲的時候,全身的白毛已經完全消褪的幹淨,也許是老天對我的補償,我的相貌出奇的俊美,皮膚細滑,不亞于婦人。
母親死去後,我的外祖父母才在七年後,又一次見到我,從他們驚訝的眼神,我知道我的外貌改變了太多。然而,我到底還是一個私生子,一個被埋在土中三天仍然沒有斷氣的妖孽。
看到母親屍體的時候,外祖母并沒有哭,她只是默默地發了一會兒呆,便轉身而去。外祖父倒是唏噓嘆息了良久,然後他把我叫到跟前,問了我一些很無聊的問題,諸如母親都和我說過什麽,我的身體如何,日子過得怎麽樣之類的。
我安安靜靜地一一作答,這樣的問題現在問來又有何用?到底這七年的時光已經不能彌補。
母親下葬後,我第一次走出了後院,站在外祖父家的大門前,我的一大群表哥表妹在一起嬉戲着,他們有些年紀與我相仿,但每個人都離我遠遠的,用一種古怪的神情注視着我。
陽光溫暖地照在我的身上,這樣的感覺就象是七年前,我在大地的懷裏一樣。
我站在外祖父家門前的大桑樹下,眯着眼睛看太陽,微風吹着我的頭發,我想起母親沒死的時候,坐在後院的小凳子上給我縫衣服的情景。她是一個美麗的婦人,雖然疾病折騰了她很多年,但她卻仍然美麗動人,顏色不減。扶桑花紛紅的花瓣盛開在她的臉頰旁,花瓣都不及她的容貌美麗。
我想,她并沒有離我而去,仍然在天空中默默地注視着我。知道這一點,我就會覺得平安,大地、陽光、天空,就象是我母親的懷抱、呼吸。
這個時候,那個道人來到了我的面前,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太陽就挂在他的腦後,明亮的陽光使我一時之間無法看清他的容貌。
“你是誰家的孩子?”道人問我這句話的時候,我向旁邊移了幾步,這樣,我就不再是正對陽光,也能夠看清他的臉。他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道士,長長的眉毛,眼睛半開半閉,他長得很慈祥,就象是年畫裏的神仙。
我用手指了指身後的黑漆大門。不必說話的時候,我一向懶得說話。
老道士捋了捋自己長長的胡子,自言自語地說:“原來是秋家的孩子啊!”
他俯下身問我:“你願意跟我去學道嗎?”
我無所謂地看了他一眼:“好!”
其實我并不介意學不學道,母親自小教我一些武術,也對我講過劍仙的故事,但我自己卻沒有成為劍仙的想法。當這個老道問我的時候,我首先想到,如果跟他去學道的話,便可以離開外祖父家,這個地方,我讨厭到了極點。
老道士拉起我的手,這是除了母親之外,唯一一個願意碰我的人。他領着我走入大門,我的外祖父已經親自迎了出來,原來他是一個大有來頭的人。
外祖父恭恭敬敬地将老道士讓入客廳,三個外祖母一起出來迎接。老道士高居上座,神态倨傲,只有當面對我的時候,他的眼中才會有一點柔和的光芒。
“這個孩子叫什麽名字?”
外祖父一下子愣住了,從來也沒有人給我起過名字,他大概是猛然想起我母親的閨名叫如蘭,因此便回答說:“叫秋蘭生。”
于是我便一下子有了個名字,秋蘭生。
老道士又捋了捋長須,開門見山地說:“我想收這個孩子做徒弟,不知道秋老先生是否能夠割愛。”
這個時候,我的第二個外祖母很沒規律地插口:“清虛道長,我們秋家的小孩子多了,何必要收這一個做徒弟呢?如果道長不嫌棄,可以看一看匡威、匡義,也許比這個孩子資質好。”
我的親外祖母立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清虛道長已經看中了蘭生,當然是不會再更改,何況剛才匡威、匡義都在門口,清虛道長一定是已經看過了。”
第二個外祖母便低下了頭,她的眼睛裏明顯有不滿的意味。可能是因為秋家是武學世家的原因,所以秋家人的想法也與衆不同,她們居然都搶着想讓自己的孫子當道士。
清虛道長只是捋須微笑,不發一言。
外祖父知道他主意已定,想必能夠把我送離秋家也是他一直期盼的事情,他便回答說:“清虛道長看中了他,是這孩子的福氣,我們當然是巴不得他能夠找到您這樣一位好師傅呢!”
清虛道長似乎只等着這句話,聽到這句話後,他便站起身來,拉着我的手說:“即是如此,貧道便帶着蘭生告辭了。”
外祖父連忙說:“您既然來了,務必請用頓便飯。”
“不必了,貧道還要趕回山中,這便告辭。”他說完便拉着我向外而去,看到他主意已定,外祖父也知道無法挽留。
外祖父母将我們送到門外,清虛道長帶着我走了幾步,我忽然聽見外祖母在背後叫我:“蘭生。”
我回過頭,外祖母走到我的跟前,用手摸了摸我的頭,似乎想說什麽。我看見她的眼裏淚光閃閃,我想,她一定是想起了我的母親。我呆呆地看着她,等着她說出心裏想說的話,但終于她只是嘆了口氣,說了一句:“自己保重。”便轉頭回院裏去了。
表哥表妹遠遠地看着我,沒有一個人與我道別。
我對着他們揮了揮手,做了一個十分豪邁的道別手勢,回過頭,率先向前走去。清虛道長亦步亦趨地跟着我,他說:“孩子,以後你的道號就叫仙靈子了。”
仙靈子,秋蘭生,過去的七年,人人叫我妖孽,而如今一天之間,我有了兩個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