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破了

盛夏的風吹地人滾燙,哪怕是黃昏時刻,聚集起來的熱意也難以消散。日頭高照,溫禾一只手打着傘一只手提着半個西瓜,慢吞吞上公交車後找了個位置坐下。

今天下午的課結束地早,她來醫院産檢。醫生說最近的狀态不錯,可以适當吃些水果。她饞夏天的西瓜饞了好久,顧及到糖分太高忍了好幾個月。聽了醫囑感覺得了聖旨,出了醫院大門就往邊上的水果店挑了半個最好的西瓜。

醫院大門前人來人往,不乏和她一樣懷着孩子來産檢的。溫禾看到那些準媽媽身邊陪着人,心裏說不羨慕也是假的。她拿出手機看到置頂的聯系人,上面的聯系已經顯示在一周前。

其實也不是一周,從大半年前開始,宋鶴時好像對她就有點冷淡了。

所幸宋鶴時雖然冷淡,但也不是個亂玩的人。他們一起走過七年,溫禾對他的信任還在。她想可能只是到了一段感情中的平淡期,加上她有孩子情緒易波動,兩人之間的冷靜似乎也在合理中。

人就是這樣,想不到的時候可以當無事,但是想到了又忍不住難過。灼熱的午後、充滿消毒水的醫院,黏膩的汗液和提不動的西瓜,都讓她的情緒一點點落下。

手機震動,是她媽媽打來的電話。

“囡囡今天去檢查怎麽樣?”上次溫禾糖耐沒過,她就有些擔心。“鶴時陪你一起嗎?”溫家在鄰省,她媽媽趕來趕去不方便,溫禾也不想麻煩。

溫禾看見車外一閃而過的人影和樹影,半晌才回,“他忙。”

溫媽媽好似聽出女兒那邊的嘈雜聲,“囡囡現在在哪裏?宋家的司機沒有送你去醫院嗎?”溫媽媽的聲音陡然拔高,溫禾聽出了生氣。

“管叔叔下午有他女兒的家長會要去開,我自己坐公交能直達的,媽媽不用擔心。”她和媽媽解釋,哪怕有些累依舊是軟軟的語調。

溫禾太符合她爸媽給她取的這麽名字,脾氣好性格溫和,好像什麽都不會争不會搶。溫媽媽那邊還在說着什麽,溫禾都應着。

放學的時間點,馬路上的學生很多。司機本想趁着最後的綠燈時間開過這個路口,怎料想有着急的學生已經沖出一半的斑馬線。他踩了剎車,慣性讓整車的人前傾。

溫禾下意識護着肚子,手裏的塑料袋脫手。半個西瓜從最後面的臺階上滾落,裂開後散出一地的甜汁水。綠燈變紅,司機停車看到車廂的動靜,半個西瓜四分五裂落在過道上,車後的人明顯沒反應過來。

甜汁水黏噠噠的感覺讓過道邊的一個大媽叫嚷,“哎呀流地到處都是,這怎麽落腳。”其餘人的臉上也有不悅,可能也想開口,看到溫禾大着肚子站起來時又閉嘴。

“對不起,我沒抓住,真的對不起。”她沖過道邊上的人道歉,拽着扶手走下幾個臺階,費力蹲下用手把大塊的西瓜殘渣撿進垃圾桶。她身上帶的紙巾根本不夠,連一半的汁水也沒擦掉。

紅燈馬上就要變綠,她難得有些着急。司機透過後視鏡提醒,“先坐好。”

離她最近的阿姨将她扶起,“別擦了姑娘,等會車子發動小心摔着。”

電話剛才被挂斷,溫媽媽不放心繼續打過來。溫禾手上滿是紅汁水,動一動就會滴下來。她沒接電話,目不轉睛盯着過道。她看見每一個上來的人都在皺眉,踮着腳避開,猶豫着尋找位置坐下。

車廂裏西瓜的甜味太重,随着空調的冷氣一起彌漫到每個角落。溫禾到站了,但是溫禾沒下車,她跟着42路公交車坐到最末站。

司機解了安全帶去拿拖把,看見還在車上的人詫異,“終點站還不下車?”看出溫禾的意圖,司機拒絕,“別放在心上,公交車上乘客多,小事情經常發生。”

他看看溫禾的肚子,圓鼓鼓的月份不小,憐憫心讓他多嘴一句,“下次出門還是家裏人陪着一起好。”

司機打掃幹淨車內,看着安排表等下一班發車。夏天的太陽落山慢,到了晚飯時間天還透亮。剛才下車的人坐在那條小小的長椅上,拿着手機看了又關,最後扶着肚子上了反向的42路車。

她的手上已經沒有西瓜,從公交站走到家的小段路明明不用再費力,可她好像就是從那輛公交車上出不來,腦子裏都是說到一半的電話和一口也沒吃的甜西瓜。

家裏阿姨已經做好飯菜等着溫禾,聽家門口的動靜她将溫着的湯端出。“太太今日很忙嗎?”現在比她平時回家晚了近一個小時,溫禾一個孕婦,阿姨多少有些擔心。

溫禾說沒什麽,安靜地坐下吃飯。阿姨看出她的情緒不高,連菜也沒夾幾次。“太太是不喜歡今天的菜嗎?您說想吃什麽,我給你做。”阿姨知道孕婦的口味比較挑,她做保姆這麽多年,會的菜系很多。

溫禾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頭頂的燈光落下,阿姨在旁邊關心,她覺得情緒上湧。含着半口米飯不清不楚地說,“我想吃西瓜。”

最後溫禾也沒吃上西瓜,她家附近沒有水果店,她也不想麻煩阿姨。阿姨不住家,晚上下班了還要回家照顧還在上學的孩子。

阿姨将廚房的垃圾帶走,出門前還是想讓溫禾開心點。她向坐在沙發上發呆的人許諾,“太太,明天早上我過來給你帶西瓜好嘛。”

溫禾轉過頭沖她笑,那張臉在燈光下美地驚心動魄。她的語調帶着江南的婉轉,“好啊,謝謝阿姨。”

阿姨跟着笑,她想太太真的是位美人,笑起來實在好看。就是先生不怎麽回家,這麽大的房子好像只有女主人。等自己一走,那種悄無聲息就将會她吞沒,留她一個人度過黑夜白天。

她想明天多和太太說些話吧,除了西瓜還可以給她買束花,鮮花襯美人再合适不過。

門一關,所有的聲音都被隔絕。房間裏太安靜了,除開冰箱輕微的嘟嘟聲,她甚至覺得自己生活在真空裏。溫禾拿出遙控器随便選了一個綜藝,她只是想聽聽聲音。

怕她媽擔心,溫禾只在微信上簡單說了幾句,表示自己已經安全到家吃過晚飯。

宋鶴時家在他高二的時候破産過,後來憑着他爸的實力又混回上流圈層。這裏是他們當時結婚的婚房,離商圈近又靠近中心江。晚上的夜景很好看,溫禾只要拉開落地窗的窗簾就能看到江上的游船和對岸高樓大廈不滅的燈火。

手機提示音響了一下,她以為是媽媽的回複,沒有着急去看。

坐在搖椅裏看交錯公路上星星點點的汽車尾燈,溫禾才會覺得自己原來也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家。

手機鈴聲響起,她在那一首歌即将要唱完時接起。打電話的是許願,學校同教歷史的老師,也是關系很好的朋友。

一接通就是許願歡快的聲音,“溫溫是去吃飯了嗎?”她那邊好像還有小喇叭的叫賣,說賣爆米花。

“已經吃過啦,你吃了嗎?”溫禾不知道許願怎麽想起問她晚飯,卻也樂意和她說話。

許願那邊停頓一下,嘀咕一句這麽快。溫禾笑她,“這個點我不吃孩子也要吃了。”

許願想到她肚裏的孩子覺得也是,不再糾結晚飯繼續問她:“剛才宋鶴時帶你看的電影好看嗎?我和紀衡閱等會也要去看,它是不是好結局?”

她好像聽不懂許願在問什麽,嘴邊的笑意還沒下去她張口呼吸覺得喉嚨有點幹。等那邊安靜,她才輕聲反問:“許願你在說什麽,你是去哪裏看電影嗎?”連她自己都沒發覺說話時帶着顫抖,握着手機的手發冷。

許願也被問住,她拿起手機又看了一眼上面的備注,确定是溫禾。“剛才我在電影院看見宋鶴時,他身邊帶着的人不是你嗎?”長發長裙,許願不可能認錯性別。

明明沒有開窗,明明是在灼熱的夏季,溫禾卻覺得後背發寒,絲絲縷縷的麻意爬上她的大腦。她愣了好久才敢問:“是宋鶴時嗎?”其實這好像一句廢話,許願從頭到尾都在疑惑的是男人身邊的女人。

許願也明白過來,溫禾現在在家裏。不在外面,身邊也沒有任何人。“可能是我看錯了。”

“沒有錯的。”溫禾點開了剛才許願發過來的照片,照片裏的男人長身玉立,黑襯衫貼合地恰到好處,頭發明顯是打理過,在人群中一眼就出衆。他身邊的女人挽着他的手臂,半張臉都貼在他肩上。

背影真是親密又般配。錯不了的,七年的朝夕相處,她比誰都更認得宋鶴時。

溫禾不知道眼淚什麽時候掉下的,只是那手背去擦怎麽也擦不完。她還想再許願他們是不是去吃飯了,可是哽咽讓她很難再開口。她說對不起,然後挂了許願的電話。

客廳空蕩安靜,落地窗映出她身後的家,玄關上的小燈亮着,電視屏幕上畫面變化。溫禾看見狼狽的自己,眼淚糊滿了整張臉。她躺在搖椅上,覺得自己像黃昏時那個破裂的西瓜。

原本也是被人滿懷期待地想帶回家,最後卻在某個地方被抛棄,殘骸撒了一地,流出的汁水黏稠讓人生厭。她在想七年是不是也挺長的,足夠一個人對着枕邊人冷淡遠離。

電視上的綜藝播放到尾聲,嘉賓念着一長串贊助商的名字。也不知道說到那個梗,大家哄笑着結束,屏幕又跳回到主頁面。

溫禾去廚房給自己接了一杯水,緩了一會後才撥出電話。第一次沒接通,溫禾不厭其煩地打第二遍第三遍。

“什麽事?”宋鶴時的聲音帶着不耐煩,開口先問溫禾。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給這個人打電話經常打不通,打通了也是這種不悅的語氣。溫禾不想和糾結這個問題,開門見山,“吃飯了嗎,電影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