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實在高得可怕。但我若不拼不出人頭地,大哥就會被扔到棄老峰上等死。你以為我這身功名所系,就只是我一人嗎?”
面對袁恕的诘問,李墨一言不發。他不再用憤怒的目光瞪視誰,只是垂着頭,跟吳是非一樣,一時悲,一時怔。
吳是非發現自己無法正眼去看袁恕腿上的疤,她會怕,心裏頭堵得慌。于是去到榻旁,默默替他放下褲管,蓋上毯子,不叫任何人再看見。
袁恕看起來真的累極了,用力捏了捏眼角,聲音裏透着嘶啞:“大哥眼雖盲,但不聾不啞不瘋不傻,當年事你盡可以去尋他再證,我已無話可說。”
李墨肩頭一晃,忽然古怪地哼笑出聲:“就是他告訴我,是你背棄了大家,茍且獨活。”
袁恕聞言簡直難以置信,雙眼無神地張着,渾身發顫。
“你說、什麽?”
“我去與他醒酒,聽他醉裏恨聲,連連咒罵你無恥。說你是魔鬼,只會吸着別人的血往上爬,貪圖富貴罔顧倫常道義,雪原上的兄弟們死得好冤啊!這些全是他的原話,一字未加。”
袁恕直似傻了,僵硬地坐着,任憑吳是非如何呼喚都不能将他的理智拉回到清醒的狀态。
“不可能,不會的!”他失魂落魄地低聲呢喃,顯得無助,“大哥不會如此無中生有,他明明,他——”
倏地喉間一窒,張口落紅,話難盡,狠狠栽倒榻上。
二十一、緣來任重
衛戍的士兵增加了,值崗的界線也向着大帳縮至五步內,來往進出的人雖忙碌卻都有條不紊,訓練有素的衛士們都已習慣了默默服從。
不遠處的女侍帳內也并未受到驚動,僅僅是小楓被悄悄叫了出來,跟着張萌進了大帳。徐之孺出來過兩次,一回叫來了周予,另一回是去衛營調撥人員。
太遠了,大帳內的一切動靜都無法聽到。更有甚者,內裏的火光似乎也變暗了,使得映射在篷氈上的影子愈加稀薄難辨。
“是嫌太熱太亮了麽?也就是說——”黑暗中蟄伏的人影心下暗忖,不由得露出一絲竊喜。
不久,帳簾被掀動,醫官李墨急匆匆走了出來,張萌送至門口,規規矩矩地躬身見禮。正待折回去,不防備叫追出來的韓繼言碰了下肩頭。她自跌撞一步,韓繼言竟顧不得她,只急忙叫住李墨。二人湊近耳語,分外神秘。随後彼此施禮作別,李墨還獨自離開了。
黑影遂悄悄挪動,遠遠跟随,直至醫所外,李墨忽變了路徑,往帳後走去。黑影快步追上,暗處聽得一聲低斥:“站住!”
黑影乖乖原地站下。
“天亮前,我要見到妻女平安!”
黑影未作應允,反問道:“成了?”
“第一劑藥已奏效,噴血驚厥,目前暫以金針壓制。”
“第二劑藥何時下?”
“不能太快,病症有反複才顯得順理成章。先穩三天。”
“何時醒來?”
“醒?哼——”李墨獰笑,“就這樣睡到一命歸西去!”
黑影似滿意了,點點頭:“尊夫人此刻已在家中。”見李墨急往家去,微高聲還拖延一時,只問,“姓韓的囑咐你什麽?”
“廢話!自然是勿要将奸賊病況外洩。靠山要倒了,這幫雞犬升天的哪個不怕?”
如此,再無瓜葛,各走各路。
另邊廂,袁恕的大帳內,意外并未像李墨描述的那樣草木皆兵。袁恕更是好端端醒着,只是面色确實堪憂。
适才周予悄悄來報,言說尾巴已經咬上了。袁恕恹恹卧着,無力地嗯了聲,還叫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帳內光線昏暗,只剩了他與吳是非。
“幸好,李墨不糊塗!”
緊張了一夜,袁恕被救醒,她跟其他人一樣高興。同時又感到局促,為聽到的那些事實,也為思緒煩亂下略略動搖的立場。
在理清楚自己的是非黑白之前,至少這會兒,吳是非不太敢面對袁恕。
袁恕側了側身,吐氣說話便沒有那麽吃力:“原本便是受了脅迫,大哥所謂酒後吐真言的時機太過蹊跷,我再叫他去尋大哥對證,正顯得我心中坦蕩,內中情由他細想一下就豁然了。”
“嗯!”吳是非點點頭,又觑一眼袁恕的模樣,終究喪氣地嘆了聲,“唉,你這又是受傷又吐血的,我真擔心你肚子裏這一個能不能呆得住!更怕弄個畸形或者死胎,你這條命也得懸。”
袁恕神情很是麻木,話音冷冷清清:“可笑的是,我,還有那些追随我的人,真正倚靠的就是這個不知道能不能生下來的孩子。能保一天便是一天,縱然生下來天殘地缺心智不全,也沒什麽可抱怨的。有利用,必然就要付出代價。”
“抱歉!其實昨天以前,我一直以為你是靠着羅銳的寵幸才坐上這個位子的。想不到——”
“他的确可說對我癡迷,但也僅限于肉體。他從沒有想過在政治上扶植我,更不可能将黛侯之位傳給我。何況,我是算計他性命的人!”
說陰謀講陷害,吳是非內心裏終究無法泰然,不由得皺皺鼻子,撇過臉去:“漣侯是死得冤,費勉也冤。”又睨一眼袁恕,皮笑肉不笑,“這一步步連環相扣,你果然實非池中物。”
袁恕眸光依舊很靜:“殺羅銳僅僅出于恨,比對洪徵還恨。那日我已備好素缟,只等哈屯來絞死我。沒想到韓繼言會公開說出孩子的事,他和徐之孺他們聯名推舉我為繼任。七十萬大軍作後盾,溫啓那群三公大臣也不敢輕舉妄動。更意外的是,鈞兒會突然棄了哈屯,傾向于我,直說要維護父上的血脈,并當衆認我為亞父。哈屯含恨殉葬,溫啓也只得先尊我為主。诏書上說是代世子攝政,真登了極,他們也控制不了了。說到底,兩方面都是看着這個孩子。”
“嗳,你這話有點兒意思!”吳是非盤腿坐在矮桌旁,語氣并不嚴厲,“這算又一出新的情非得已?甩鍋給一個沒出世的肉疙瘩?”
袁恕無力地搖搖頭,手搭在額上:“之前說過,我已是黛侯,無論因為什麽理由我坐到了這個位子上,既然來了,就必須做我該做的。我不能嘴上說着順勢,只享受了權力卻放棄履行責任和義務,那樣不叫順勢,而是投機。”
吳是非輕笑:“能說出這話來,倒還算個人品貴重的主君!”
“非姐不用取笑我。”袁恕驀地頓了頓,“抱歉,沒改過口來!”
吳是非哼笑,擺擺手:“随便了,愛怎麽叫都行!氣頭上講出來的話,事後再計較忒幼稚。”
袁恕合了合眼,目光有些呆滞。
“折騰一晚上了,忒辛苦!”吳是非走上矮階來坐在榻沿兒,掖一掖毯子,好聲勸他,“睡會兒吧!”
袁恕搖了下頭。
“知道你心裏難受,可是不睡覺身體不會好,又怎麽跟他們鬥?你不是說不會放棄麽?”
袁恕嗓音幹澀:“睡不着!”
吳是非撇撇嘴:“嗯——我給你講個睡前故事?”
袁恕直望着她,忽然地,落下淚來。
吳是非俯下身,柔柔地抱住他。
“非姐,我真的想不通!”
“怎麽能想通呢?”吳是非哄孩子一樣籠着袁恕的肩膀,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呀拍,“人和人都是不同的呀!對于自己不曾懷有的惡意,怎麽可能會理解?又有什麽必要去理解?記住袁恕,壞人需要的是懲罰,而非感同身受。即便情有可原,也不該是被害者去原諒。這是我一直以來遵從的道,我的理。當然,你不必跟我一樣,只是如果你願意換個角度看待人性,也許心裏會好過許多。”
“這就是你肯留下來的根本原因?”
“對!這就是我能夠安于現狀的原因。對曾經發生的事我始終沒有原諒,也不嘗試理解你做事的方式、你的立場,甚至包括你的無可奈何。我什麽都不去想,因為那都是屬于你的特有情節,不能編入我的人生劇本。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彼此的一名觀衆,在戲外目睹一切,卻永遠不能替對方登臺演出。留下來是權衡過後的一次趨利的選擇,而現在我離你這麽近,是因為在同等利益陣營下,作為夥伴給予你安慰和鼓勵。袁恕,你早已不是原來的阿猿了,該放棄将情感放在理智前的思考方式了。”
“如今的我,還有可以放棄的情感麽?不是,全都已經失去了?”
吳是非居然咯咯笑起來:“小子,你真的學壞了!”
“壞嗎?”
“壞啊!哭鼻子裝可憐,得到一個大大的擁抱,還想要求同情和擁護。怎麽着?想姐全方位寵幸你一下?”
袁恕默了好一會兒,啞聲道:“是啊,非姐肯給我嗎?”
原是一場刻意的避重就輕,想不到沒有換來知難而退,今夜袁恕任性地選擇得寸進尺。
相向的人,錯過的面容,彼此都無法将對方的真心窺透。只能憑一直以來的了解去猜,去周旋,一言一語全是心機。
——思及此,吳是非心頭猛地一顫,釋然了。
“臭小子!”她不痛不癢拍了下袁恕的頭,放他躺下,推開一臂的距離,真誠地笑着,“想要我的心,等你好了真正有閑暇有精力的時候,再來努力吧!”
袁恕沒有笑。他始終,笑不出來。
二十二、緣來晴雨
兩天裏張萌逮着機會就要暗搓搓追問吳是非,究竟怎麽看出來李墨心裏有鬼。吳是非本來還想保持一下自己身為天師的無上神秘感,最後架不住小丫頭軟磨硬泡,加之連韓繼言也在邊上起哄,一臉的求知欲旺盛,沒法子,吳是非只好給他們揭秘。
“他沒事兒老摸鼻子。”
張萌顯然對這個答案的平凡程度很是難以接受:“摸鼻子有問題嗎?”
吳是非兩眼乜斜,挽一副名偵探的高深樣,摸着下巴道:“你不懂,人在緊張的時候,鼻子會癢。有的人呢會皺眉頭聳鼻子,有的人就忍不住會去摸一摸。李墨進來才多大工夫,我看他摸鼻子至少得有三四趟。以前沒見他有這習慣吶!”
讀心理學的發小那兒聽來的科普,吳是非現學現賣炫耀給張萌知道。
老實巴交地張萌頓時恍然:“噢,怪不得阿言那時候老揉鼻子!”
吳是非表情雞賊:“那時候?”
張萌噎了噎,瞬間紅了臉,不可言說,但,不言自明。
羞赧局促,扭頭還往外去,正撞見進來的徐之孺,慌慌張張報告:“溫呵呵來了,來了!”
溫呵呵就是溫啓。這群小将們聚在一起最愛做的事,就是給舊貴族的大臣們起外號。溫啓這人酷愛冷笑、嗤笑、皮笑肉不笑,說任何異見之前總先呵呵笑兩聲,故而得名。
“來就來呗!他能吃了你噢?”吳是非不以為然。
“他要進來探望主上!”
“噢,探呗!”吳是非回頭一指原本就躺着的袁恕,“閉眼,裝死!”
袁恕說得很淡:“別讓他進來。可以動武!”
“嗯?”吳是非短暫驚訝過後十分激賞,“這招漂亮!打死都不讓他進來,咱就是心裏有鬼不讓你知道。嗳嘿,打人我喜歡,我來我來!”
說着,就一頭沖了出去,順便把門扇用力拉上,直撞得乓乓響。
溫啓被響聲吓了一跳,随即看見了公牛一樣橫沖直撞過來的吳是非。
“有言在先,本天師頂煩你個老封建老□□老觀念倚老賣老的老頑固。”
溫啓半身拼命往後仰,努力不後退,也不客氣道:“老臣也煩你!”
“那太好了!”吳是非叉腰挑眉歪嘴笑,“走吧,不送!”
溫啓蒙聲兒,須臾才道:“老臣特來探望主上,你因何阻我?”
“說啦,我不喜歡你啊,不想看見你!我今天就不走,所以你也別想進去。”
這話實在無賴透頂,氣得溫啓臉頰抽搐:“大膽,無禮!”
吳是非嘿嘿笑:“本座是天師啊,膽子不大能下凡來教化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麽?”
溫啓語塞,憋了半天蹦出一句:“歪理邪說,坑蒙拐騙!”
吳是非故意彎腰作附耳狀:“啥啥啥?嘀咕啥呢?大點兒聲,聽不見!”
溫啓心一橫,喊起來:“你這坑蒙拐騙的妖女,瞞得過主上,卻唬不住老臣。”
“哎喲喂,都聽見了哈!”吳是非左右吆喝一嗓子,伸手揪住溫啓的前襟,“辱罵天師,肆意構陷,本座很生氣,我要替天行道消滅你!”
方圓一百公尺內全是韓繼言布置的衛兵,都是袁恕的人,換言之他們都跟吳是非穿一條褲子。天師要降罪,“忠臣勇将”們莫肯違!于是一群人很喜聞樂見地集體圍觀了天師揪大司徒的胡子。
當真是一根一根揪!揪下一根吹掉,再揪,還吹掉,顯得特別有耐心,也特別開心。
一開始溫啓還抵抗并喝罵,後來見實在無人相幫,又疼得很,內心倍感羞辱,老臉遂漲得通紅,一會兒再白一白,很快就青了。眼看着老頭兒氣得眼珠子直往上吊,渾身打顫,很可能要嗚呼哀哉,吳是非本着尊老愛幼、見好就收的優良美德,招呼了兩個不遠處的衛兵過來,囑咐他們把老司徒恭恭敬敬給送回家去了。
臨了還沖着人背影揮手喊:“這半個月本天師都決定紮根在大帳為主上祈福,您老記得見我繞道走啊!不為身體健康也考慮胡子們的生長周期,老啦,毛發不比年輕時候濃密,得珍惜啊!”
就見溫啓膝頭猛地一軟,腳底下打了個跌,差點兒沒撲倒地上。
吳是非很滿意,拍拍手徑自回了大帳。進去就看見張萌躲在門邊捂着肚子埋着臉,徐之孺在抹眼淚,韓繼言則死命裝酷,憋着不許自己笑出來。
吳是非明知故問:“幹嘛?”
一個個都不理她,都在竭力克制。
吳是非便語重心長:“年輕人,有情緒要合理宣洩,不然容易早衰。乖,想笑就笑吧!本座準了!”
“噗——咳咳,哧,哈哈哈哈——”
韓繼言捂眼,徐之孺捧腹,張萌往邊上一倒,拍地狂笑。
爾虞我詐的鬥争很殘酷,所有人的神經都繃得太緊了,渴望一次短暫的釋放。吳是非給了他們一次放松。然而,袁恕依舊置身事外一般麻木,不嗔不怒,也不茍言笑。
周予擔心地跟吳是非表示過:“主上這回,真是傷透心了!”
此刻望着病榻上的袁恕,吳是非多少還感到一絲反省,畢竟一月來的疏離、冷淡,情感上她自問立場從來沒有改變,但處理得太過銳利了。姒兒活着時曾笑過她主張太強,不愛給人留餘地。好像當日斥責袁恕貪生又慕死,對于重逢以來許多的沖突,她也沒有定下心來好好聽他說過一次。總是自己表達完了,才想起來聽一聽別人的情何以堪,而有時候,這樣的傾聽卻顯得為時已晚。
“藥送來了嗎?”等年輕人們笑過了,吳是非似無意問了張萌一聲。張萌想起來,邊往矮桌走邊說:“天師方出去小楓就送過來了。因嫌燙嘴,且放着涼一涼,這會兒該是溫得正好。”
吳是非點點頭,還将藥碗接過來,主動去給袁恕喂藥。可他仍舊搖搖頭,顯是不願喝。
吳是非以為他怕哭,病中嬌賴,便好言哄他一哄:“回頭給你削個梨吃,可甜了。喝了藥病能好,咱不跟身體過不去,昂!”
袁恕還躺着不動,不喝。
吳是非有點兒怒了:“作怪吶?”
“……”
“嘿,我還治不了你了!小韓幫忙,給他扶起來。”
韓繼言依言過來,俯身欲要去抱,遭到袁恕一記瞪眼,立即縮了回去。
吳是非拍拍他胳膊鼓勵:“聽我的!”
這群猴兒精全是牆頭草,一早看出來吳是非的強勢,主上在她跟前且乖得跟馴好的良駒似的。有她撐腰,韓繼言便嬉皮笑臉給袁恕鞠了一躬,道:“主上,得罪了!”
言罷,托住袁恕肩背利落扶起,還讓他靠在自己肩頭坐好。
吳是非則一手端着藥碗下最後通牒:“再問一遍,喝不喝?”
袁恕輕蹙眉:“不是的,我——”
吳是非才不聽他說,竟端起碗來喝了一口藥含住,覆唇給袁恕喂藥。
屋裏其餘幾人全看傻了,張萌更是又欣喜又覺難為情,手捂住眼睛,卻張開兩指寬的指縫偷看,眼中滿滿都是羨慕和崇拜。
可吳是非感覺不到崇拜,她也不想要崇拜。
“天師,你——”
看着五官扭曲、龇牙咧嘴眼淚汪汪的吳是非,張萌很是擔心。
“嗯咳,騙砸!”吳是非說話帶哭腔,眼淚當真落下來,“這特媽什麽玩意兒?為什麽是酸的?好澀,嗚嗚嗚,這哪兒是藥?簡直就是尿。啊呸,鬼才喝過尿呢!救命,水!”
張萌趕緊倒了杯水捧過去,吳是非拿過來喝一口仰脖咕嚕咕嚕漱口。低頭想吐,驀地意識到這是在室內,擱下藥碗跳起來往外跑,噗地噴了一草地。袖子一抹嘴,忽然放聲嚎啕。那場面,以及哭聲裏的情感,真可謂傷心欲絕慘人寰!
張萌站在門裏望外頭,直看傻了,全不明白吳是非這究竟唱的哪一出。剛想出去問候一下安慰安慰,吳是非扭頭又沖回來,抱住她接着哭。邊哭邊拿腳後跟磕上門,推着她進到裏頭。到得袁恕卧榻的矮階下,倏地止了哭聲,将她放開,抽抽嗒嗒指揮:“倒口水,渴了!”
餘下韓繼言和徐之孺也全懵了,想不通吳是非這驟雨驟晴的淚腺是如何做到收放自如的。
吳是非喝過水,還往矮階上一坐,跟癞皮狗似的吐着舌頭,也不說話,臊眉耷眼的看起來生無可戀。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卻聽一直少言語的袁恕開口喊張萌:“擱奶豆子的小櫃,第二層板最右側的小甕,去拿來。”
張萌依言取來,又按吩咐打開,聞一聞,發現是滿滿一甕香蜜。
一聽有蜜吃,吳是非兩眼放光宛如老鼠掉進米缸裏,再不作靈魂出竅狀,蹦起來抱住蜜罐子先拿指頭沾了一嘴。還回頭假惺惺跟袁恕扮嬌羞,故作忸怩地問他:“都給我呀?”
許多天來,袁恕第一次彎起嘴角笑了。
“本來不想給的,現在別人也沒法吃了。”
吳是非叼着手指傻笑:“人家手不髒的喽!不要客氣嘛!”
袁恕好笑地擺擺手,吳是非又轉而沖其他幾人眨眨眼。屬下們便也紛紛表示,天師所好,不敢分取,請務必盡情享用。
吳是非就開心地坐到矮桌旁,鼓搗着泡個蜂蜜茶喝,宛如孩童一般滿足。
沒多久,李墨一臉凝重地閃進門來,話不說,先看袁恕。見他平安無事,帳內衆人也都随意泰然,不由得松了口氣,轉而壓低聲音不解道:“怎麽回事兒?外頭都傳開了,說主上病危,恐怕熬不過今晚。世子的人堵着醫所大門要帶我回去問話,得虧我在藥庫。下營裏頭連麻衣都制起來了。”
至此,衆人始恍然大悟,不禁愈加崇拜地看着吳是非。
而吳是非則捧着自己特調的蜂蜜茶,一口一口幸福地嘬着,神情蕩漾。
二十三、緣來一諾
夜色總是潛行者最好的掩護,唯有星月知曉不可告人的秘密,看見了,卻從來都不洩露。
本來平穩的馬車不意攆上了坑窪,帶動車廂劇烈地跳了下。
吳是非不确定自己是被颠醒的還是車輪嘎吱将她酣夢攪破,睜眼只覺面前黑乎乎的,腦子裏烏糟糟的。
正嘗試在眩暈感中努力找到平衡,耳邊倏來人聲:“別急着起來,最好再躺一躺。”
吳是非認得,這聲音是醫官李墨。
“唔——什麽情況?”吳是非還跌回原位,扶額有氣無力道問,“我們是在移動中?”
黑暗中難以分辨李墨的面容神情,只聽見他說:“确是在趕夜路。”
“去哪兒?不是,等會兒,嘶——”吳是非感覺腦袋裏如有針紮,每當意識企圖湧入便痛得眼冒金星,“幹嘛半夜趕路?還有,我怎麽在這裏?”
李墨似乎考慮了一下,才說:“避禍,去青部。”
“唔——”吳是非捏着眉骨,渾身難受,“避、什麽?”
“天師喝點兒水吧?”
吳是非确實感覺嗓子眼兒裏幹得要冒火,接過水囊一通猛灌,喝完了人清涼腦子也開始轉了,頭一件想起來的就是袁恕讓張萌遞過來的蜂蜜水。
“卧槽!”吳是非掙紮着爬起來,狠狠咒罵,“臭小子陰我!這特麽究竟什麽情況?幹嘛要跑?對了——”吳是非爬到車廂口掀簾子往外瞧,不由大喊,“韓繼言你個癟孫兒,給老娘停車!”
車自然沒有停下。
吳是非又罵:“見人下菜碟,你個牆頭草,還跑,日你奶奶個腿兒——”擡腳就要往車下跳,李墨忙拉她進來,好言相勸:“天師稍安勿躁,下官與您解惑!”
吳是非的腦袋還一陣陣脹痛,罵個人其實把她累夠嗆,幹脆一屁股坐下來,氣哼哼道:“袁恕沒跟我們走?”
李墨颔首:“是!”
“送你走是一早商量好的,為什麽突然決定把我也帶上?”
“主上全是為了天師的安全着想。”
“安全?我能有什麽事兒?害我除了讓恕兒難過,沒有任何利益可圖。”
嘴比腦子快,話出口,吳是非自己倒先局促了。對面的李墨也幹咳一聲,或為掩飾,接着道:“正因此,主上才想天師能與下官一道避走。”
“問題是,計劃都定好了,萬無一失的事兒,沒得來我跑什麽呀?他自個兒還病得起不來床,萬一那誰——”
吳是非一下子說不出話來,腦子裏遏制不住冒出個念頭,怕得呼吸一窒。
“停車!!”她猛然沖向車頭,一腳把車夫踹下去,瘋了一樣勒缰駐馬。雙駕的馬匹猝然受驚,紛紛揚蹄,帶得車廂狠狠翹起,裏頭的李墨徑直從車後頭滾了出來。
随行的人有的沖過去抱馬,有的慌忙去保護李墨,韓繼言也拍馬折返,橫馬阻住吳是非去路。
“姑奶奶,別,別,求您!”
左右擋不住,韓繼言索性下馬攔腰抱住吳是非。
吳是非反肘撞他面門,他仰頭避一避,腳面上卻被重重剁了一腳,疼得他哎喲一聲慘呼,幾乎跳起來。
即便如此,他也一心一意死死抱住吳是非,沒叫她輕易脫身。
吳是非警告他:“男女授受不親!我可是天師!你小子再耍流氓,我特麽回頭下令閹了你,讓張萌守活寡!”
韓繼言明顯抖了下,還嘴上求饒:“天師恕罪!主上有令,末将不敢違抗,情非得已啊,情非得已!”
邊說邊加一把力,直把吳是非提起來雙腳離地,硬生生又給抱回車上。
“韓繼言你造反!混蛋,我草你媽,放開我!我要回去!幹嘛不讓我走?我一個人回去不用你們護着。”
不怪吳是非氣急敗壞,一群人連繩子都上了,給她捆成了五花大綁。李墨在邊上勸都勸不好,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輕點兒,別勒那麽緊,別傷着天師!”
打不過掙不脫,吳是非從來沒有今晚這樣無力無助,甚至感到絕望。她被迫伏在車板上,眼前只能看見一塊木板,恨得一頭撞了上去。
韓繼言要吓死了,趕緊手忙腳亂扶她坐起來,卻驚愕于她臉頰上兩挂淚痕。
“他騙我,見面到現在,一直都在騙我。還說我不信他,他又信過我嗎?他又當我是什麽?”
泣不成聲——這樣的事在吳是非的人生中只發生過兩次。上一回,是姥姥沒了。第二回,就是現在。
“人這輩子總是在承諾,告別的時候道再見,最後再也沒見;相愛的時候說永遠,最後又幾個人到白頭?可說的時候每個人其實都是認真的,都以為自己做得到,誰也沒想着要毀約。我也不想!他憑什麽替我毀約?”
韓繼言默默地看着這個女人近乎歇斯底裏的哭訴,不明白她與袁恕有怎樣的約定,但她的話,韓繼言都懂。
“就今晚,只要過了今晚。”他蒼白地解釋着,企圖安慰并挽留。
“要是過不了今晚呢?要是到不了冬天呢?說好一起過冬天的,沒有他,我一個人跟誰過?跟鬼嗎?”
“您現在回去也許已經晚了。”
“那我也要回去!”吳是非嘶吼,“回去送死,回去收屍。我特麽不知道這是個蠢透了的決定嗎?過了今晚,我一定用下半輩子去後悔。我也不準你們任何一個人跟我回去。但我要回去,回去犯個傻。因為我既然說了就要說到做到,我要回去當面告訴那白癡,我沒有騙他,我不會食言而肥。更不許他食言!”
铮然刀鳴,是韓繼言的兵刃出鞘。微藍的寒光,是屬于冷兵器的飒然冷酷,卻并未在破風的同時奪取性命。整齊的切口下,束縛住吳是非的繩索悄然墜落。
“馬!”
兵卒依言牽來駿馬,韓繼言扶吳是非上馬,自己亦翻身上了坐騎。
“李先生——”
李墨擡掌示意他無需多言,拱手一禮:“天師和韓都尉此去,多加小心!後會有期!”
韓繼言還禮,又昂首喝同伴:“趙聘!”
前頭一人高聲:“趕緊滾你的,少來搶老子的功!”
韓繼言無聲笑了,雙腿一夾馬腹,與吳是非一道催馬疾馳而去。
二十四、緣來舍得
名譽是什麽?階級是什麽?權力是什麽,情誼又是什麽?
每個人生來便是獨自在世上行走,父母兄弟、朋友愛人,有的陪伴了開始,有的目送了終局,但沒有人看到了全程。而這些片面的折斷的細枝末節的散碎東拼西湊起來,竟成為一世的人生,別人說這就是“我”。人言下的我,被看着,又被無視了的我。
——袁恕站在輝煌的火光中,玄色的錦袍也被渲染得刺目,令所有人都敬畏,俯首稱臣。而他卻只想一直仰望這夜空,安安靜靜的,黑得那樣幹淨。
“你總是能出乎我的預料。”垂坐在兵刀環伺下的敗者雙目如瓷珠,無光無焦,看起來反顯得陰鸷冷酷。
袁恕目光依舊向上,神情平和,專注。
“怎麽?無需審問,就地正法了?”
袁恕終于低下頭來看着曾經與自己義結生死之人,問得好淡:“是什麽收買了你?”
陳钊咯咯笑。奇怪他并不能看見,卻準确地将雙眼投向了袁恕,就好像,他心裏都看見。
“還能是什麽?功名利祿,人心所貪的一切欲念,價高者便可令我相從。”
“這些,我一樣可以給你。”
“不,不一樣!”
“如何不同?”
“那是你給我的,不是我自己掙的。你永遠在我之上,所有人只是因為尊敬你才順便尊敬我,我就像是你的一塊附屬品。這叫什麽?沾光兒!我活着要一輩子沾你的光兒。想想就惡心得活不下去!”
袁恕面露悲憫:“難道投向他處,你就不是附屬麽?到頭來,你依舊是在沾別人權力之下的光而已,并沒有差別。”
陳钊雙眼猛然張大,瓷珠一般的瞳仁仿佛随時将要彈射出來,将眼前人洞穿。
“那也好過沾你的光!”
“所以其實,你只是恨我罷?恨我活下來,爬得比你高,得到的比你多。”
“對,我恨你!恨得夜夜睡不着覺!”陳钊暴起怒哮,“為什麽瞎的不是你,瘸的不是你?為什麽那一百鞭子沒有要了你的命?為什麽每次你都能從戰場上活着回來?一個奴隸,比賤民還低賤的雜種,名字都不配擁有的玩物,卻一步登天,為什麽?我不甘心,啊啊啊——”
利欲熏心的狹妒者受制于強悍的衛兵,只能卑微地叩拜在地上,用語言揭示內心的黑暗。他的惡直白而單純,甚至連自己都不屑粉飾與辯駁,斷絕了一切念舊的可能。
因此袁恕謝他,真誠,也冷漠:“謝大哥讓我可以毫無愧意地殺你!謝你,先斷了兄弟之義!”
劍光一霎,裂帛分襟。袁恕将割下的衣擺揚手散在風裏,從此再無手足。
加諸在身的壓力猝然消失,陳钊茫然地爬起來,努力收聽起周圍的動靜。便只聞長斧曳地摩擦出撕裂的凜音,替代了喪鐘。
陳钊明白了:“你竟然,真的要替他來滅我的口!”
袁恕背手側身,君者威儀:“不是滅口,而是誅逆!”
“你以為今次不挑破,就能天下太平了嗎?”
“那你又以為,我挑破了,這天下就可以太平嗎?”袁恕複仰頭望着天上了,“從我坐上這個位子起,身邊就只剩敵人了。而這些人裏,有的是我必須留下的,有些是我應該留下的,留下來,将來好有一天把這一切都還回去。我恨羅銳,只是恨他這個人,但其實,他對我很好。他的血脈,決不能斷送在我手裏。這是我欠他的!”
陳钊愣住,頹然跌坐。
“不可能!”他癡癡呢喃,“這世上沒有人不貪愛權力,你怎麽可能放手?騙人,你說謊!”
“也許是在說謊吶!”袁恕忽笑了下,“誰知道呢?真到了那一天,可能就變了。不過今天,我還想将信念貫徹始終。”
陳钊看不到袁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