遞給刀斧手的那一瞥,唯敏銳地聽見了空氣中的攪動,明白長斧已懸在頂上。

“哈哈哈哈,你就是喜歡裝腔作勢,顯得自己很高潔是嗎?你當你是誰?聖人嗎?呵呵呵,想得美啊!”陳钊驟然起身漫無目的地奔跑,口中大喊,“我是被收買的,真正要害主上的人是——”

“逆賊狂悖!”

一柄銀槍直刺陳钊咽喉,堵住了呼之欲出的答案。周予的騎槍隊亦将陳钊團團圍住,十數領槍尖齊齊紮在他身上,幾乎與周予同步。他連最後的悲鳴都來不及發出,便慘烈地僵死在夜晚的草地上。

月光偏灑,照見一地腥色。

——這是陳钊人生的終幕,也是吳是非奔來時看到的第一幕。

“你們怎麽?”袁恕訝然過後,面色□□,快步走上前握住吳是非手腕,“受傷沒?”

吳是非立着沒動,目光仍直直落在死狀可怖的陳钊身上。

韓繼言忙解釋:“回禀主上,我們并未遇襲,是天師她……末将無能,未能勸阻天師,請主上降罪!”

說着便卸刀跪地,慷慨領罪。

袁恕又一詫,旋即明白。

“非姐?”一聲惶然的輕喚,眼神中分曉了親疏,此一夜,吳是非又被自己推遠了。

吳是非沒有表現得激烈,僅僅勉強笑一下,無意識地頻頻點頭:“挺好的!你,沒事兒,是吧?能下床了,嗯嗯,不錯啊!”

袁恕看着她撤了半步,手指攥緊,雖未掙脫,但亦絕不相牽。袁恕啞然,眸光一黯。

邊上周予情急顧不得禮數,搶上前來分辯:“不是主上下的令!是剛才這人想——”

“我知道啊!”吳是非還在強迫自己維持表面的鎮靜,“我聽到他喊的了。沒什麽啊!我也殺過人的,何況逆賊該死嘛!不用解釋,我都懂的。我就是,就是——”

她終于偏過頭去,不再看袁恕,更不想看死去的陳钊。

“你怕我阻止你?”

面對吳是非單刀直入的疑問,袁恕只是沉默。

“你覺得如果是我,一定會逼問出幕後主使,然後以牙還牙?”

袁恕仍不作聲。

“噢,清楚了!”吳是非望着袁恕的眼睛,突然就懂了,“那你還找我幹嘛?關心一下我好不好,接着讓我看你大義凜然地舍身成仁,給你哭一嗓子?”

“不是!”

“不是什麽?總說我急,不給你說話的機會,好啊,說啊,我現在就在這兒聽你說。你告訴我,一個成天悲觀地想着自己死後該如何如何的人,為什麽費吃吧啦地非追着我不放?你缺火種嗎?我給你啊!我什麽都給你。所以麻煩你告訴我,為!什!麽!”

袁恕搖搖頭,自己也往後跌退幾步。

不知道啊!

——袁恕其實也沒有答案。也許僅僅是舍不得,也許是膽怯,每每矛盾地在進退間徘徊,從一個笑容,到一聲呼喚,最後只想她伸手過來依依地擁抱,袁恕覺得自己是貪了。貪一刻一天一月一年,自己什麽都不怕,她也什麽都不想,傻子一樣坐在一起看花看天,看時間蹉跎地走下去,不問以後。

因此不想她走入陰謀中來,想她總能置身事外,随時可以走,走到哪兒都是她自己,是自由的。不許人情牽絆,不叫政局禍連,安安心心堂堂正正地做吳是非,最後,幹幹淨淨地回家去。

“啊,她是要回家去的!”袁恕一直記得這件事,“她想回家,很想很想!”

如果終将離散,莫不如,就這樣疏遠吧!

袁恕望着吳是非笑出來,禮貌而客套:“夜深了,天師該累了!本侯還有公務,少陪!周予,送送天師。韓繼言——”

他不怒而威地叫起韓繼言,頭也不回離去。

吳是非目送那方背影漸行漸遠,喊不出來,也哭不出來。

二十五、求而不得

吳是非悶頭走回大帳的路上,周予沒話找話,叽叽喳喳将這夜種種經過一股腦說給她聽。

這孩子本是一群人裏年紀最小的,都未及弱冠,槍法好,箭術也不賴,就是生性腼腆,不着甲不弄武的時候,任誰都難瞧出他實際陣前勇武軍功卓然。說起來,他也是幾人裏出身最好的,雖非貴族、仕族,總是良民階層,可以受教育,也能得到被推薦入職官衙做小吏的機會,較之賤民和奴隸委實安穩自在多了。

可他偏偏自願從軍,總将生死系于鋒前。他跟士兵們吃一樣的飯,睡一樣的鋪,每天在練兵場上摸爬滾打,漸漸地就有了夥伴,成了兄弟。

如今他稱做“哥哥”的那幾人也能憑自己的軍功嶄露頭角了,他反而像自己得了榮譽一樣,比他們更感到高興。

越說情緒越高昂,漸漸忘記了适才的殘酷。軍內嘩變,首惡遭誅,消息傳來,今夜依計在步兵營守株待兔的徐之孺和姚晉也如周予對陳钊做的那樣,不問不縱,将起事的武官就地戕殺。這是一場不需要審問的平叛,敵我雙方都默契地選擇掩蓋,維護住表面的穩定。

吳是非不是不懂權力平衡中的灰色選擇,她只是尚不習慣那個精于算計的人是袁恕,不習慣這樣子反反複複地隐瞞又和解。然而真正令吳是非難過的是,她的小奴隸已經不再能與自己心無城府地說笑。用“長大了”來形容太過敷衍,吳是非更覺得袁恕其實像是老了,忘記了天真和單純應有的樣子。

聰明和奸詐,聽起來有差,差的,無非就是一顆心罷了。

“那什麽,天師好好歇息,末将告退!”

周予近乎落荒而逃,只把吳是非留給了內心同樣忐忑局促難安的張萌。

而吳是非并無心譴責任何人,更不想追究什麽,她只是感到疲憊,獨自在小床邊屈膝縮起來,眼睛望着雙腳,累得睡不着。

張萌誤會她是在用沉默表示抗議,兀自喋喋不休地解釋:“不關奴婢的事!奴婢真的不知水裏摻了迷藥。奴婢更不知道,天師您會,會那樣給主上喂藥。”

吳是非讷讷地“唔”了聲,很是心不在焉。

張萌又說:“那個蜂蜜茶也是阿言去外頭新添了水來泡的,奴婢、奴婢,啊,天師也不要怪阿言呀!他身不由己的!”

吳是非仍舊不說話,呆呆坐着,眼神發直。

張萌愈加慌亂:“天師千萬不要生主上的氣,他真的是擔心您的安危!您不知道,方才外頭亂哄哄的,打得可厲害了。主上又病着,帳內就奴婢與小楓兩個草包,小楓吓得直哭,還是主上安撫的。哎呀哎呀,多虧小周,不是,周校尉沉着!他一個人在外頭就把叛賊全都制伏了,否則主上若有閃失,奴婢當真萬死莫贖!”

這時候,吳是非忽昂起頭來,眼神渾濁地看着張萌,軟綿綿問她:“就周予一個?其他人……哦,對,韓繼言和趙聘跟我們走了!他應該留下韓繼言的,韓繼言是最好的,最好……”

張萌終于意識到吳是非的反常,便過來攙一攙,順勢探她的額溫。

“我沒事啊!”吳是非仿佛淺醉,“藥勁兒沒過去,遲鈍!”

張萌嘟起嘴,滿臉歉意:“這個蠢阿言,麻藥擱那麽多,馬都藥翻了!”

吳是非身體鈍,腦筋子還是好使的,立即聽出來:“不是你等會兒,我捋一捋。你家主子故意犯別扭,激我喂他喝藥,讓我用摻了迷藥的水漱口還喝下去,接着,韓繼言那小子又在我的蜂蜜茶裏下了麻藥,是這個順序不?”

張萌猛點頭。

“嘿,我去!多大仇啊?一份藥不夠,還雙管齊下,媽的,變成白癡怎麽辦?”

張萌也是一臉苦悶:“因、因為天師喝了迷藥後雖昏沉沉的,可老也不睡,主上就、就讓阿言——”

吳是非頓時精神了一半:“我饒不了他!”

張萌急得連連擺手:“天師不要罰阿言啊,不要罰他!”

“誰說他啦?我說你家主子!”

“天師也不要怪主上呀!他也是逼不得已的,您老不睡,阿言他們就不能把您搬到車上去。您一貫睡得不好,誰知竟連迷藥都藥不倒您,也真是天賦異禀。”

吳是非怒目圓瞪:“姑奶奶抗藥,怪我咯?!”

“不是不是!”張萌真的快哭了,感覺說什麽都不對,恨不能就地刨個坑把自己活埋了。驀地腦海中靈光一閃,踉跄爬起來跑到原先存蜜罐子的那張矮櫃前,嘁哩喀喳在櫃子最下層裏翻出大捧羊皮卷,悉數抱過來堆在吳是非腳邊。

吳是非眼神已經重新變得迷迷瞪瞪,壓根兒懶得動手去拿起羊皮卷來看究竟,張萌就一張一張展開攤在她膝頭。

“都是主上畫的!”聽張萌的語氣,很是自豪,“主上畫畫可好了,跟真的一樣。您看他把您畫得,這眉毛眼睛,還有您這笑,呵呵,連您愛歪嘴都記得!”張萌每攤一張就指着畫中點點細節給吳是非看,好像吳是非自己不能認得那是誰一樣。

可又恍惚,這畫上的,當真是自己麽?

吳是非阻止張萌繼續展開新的羊皮卷。她将曲起的雙腿放下來,跪坐在一地畫卷裏,指尖輕輕撫過那些或大或小的皮革,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的确每一張都是她。有些含了背景襯托,草原或者湖泊,有遍地的野花和浮在空中的白雲;有些是動态的,騎馬、舞棍,或者僅僅伸個懶腰;最多的是靜态,仰望天空的側顏,扶案支頤的淺笑,另有抱着某人的胳膊睡熟的酣然。

吳是非拿起描摹睡姿的那一幅,意識進入了繪圖人的視角,側卧着,相依着,靜靜地看着。

——那是袁恕!

能讓吳是非相擁着睡得無牽無挂,這世上只有袁恕。吳是非對他身上檸檬馨香的依賴就像是一種難以根治的瘾頭,無藥可解,每一天每一天,越陷越深。

吳是非喉嚨發緊:“他,幾時畫的?”

“有閑暇便會畫一張。主上來的時候随身沒有多少像樣的行李,就幾張反複拭用的羊皮卷,上頭畫的都是您。為這事,主上還與先代有過争執。後來怎麽和解的奴婢不清楚,只記得當時吵得很兇,主上還病了一場呢!睡了得有三天。也就是那之後,先代納了主上為側室。”

“噢!”吳是非腦袋裏脹脹的,眼睛也脹脹的,胸口覺得悶。她知道那三天意味着什麽。洪徵死了,可能的标記影響減低了,羅銳用袁恕的命試探血枷的約束力,最終将他占有。

對這樣一場你情我不願的結局,袁恕只慶幸過往的污名得以洗脫。吳是非曾經以為那是他在自我安慰,此刻她恍然,袁恕是在淡化她的嫌惡感。并非不在乎,只是袁恕更怕吳是非在乎!

素描的筆觸與這異世界顯得如此格格不入,炭筆再用力也無法在堅韌的羊皮卷上留下刻痕,但那些畫上的每一筆都似歷久彌新。就好像刺青着墨,點進了發膚,漸漸凝結成了難以洗去的永固。吳是非不确定袁恕在同一張畫上反複勾勒的次數,唯有每一雙眸下的瞳仁都塗得發亮,鮮活一如真正的墨瞳,好深,好美!

吳是非沉溺于畫中難以自拔。以至于,張萌如何出去的,她都不曾留意。

模糊間,聽得外頭喧鬧吵嚷,人員聚集起來又簇擁着離開。張萌回來了,手足無措地告求:“奴婢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吳是非頭也未擡,幾乎下意識地問一句:“去哪兒?”

“嗯,這,奴婢,奴婢——”

吳是非摸索畫卷的手驀地停頓,緩緩仰起頭來蹙眉望住張萌。

猝不及防地,她一躍而起直往外沖。

張萌追在她後頭喊:“天師慢點兒,小心!”

吳是非不顧一切朝袁恕的軍帳跑,頭重腳輕果然摔成了前滾翻,手掌上皮都擦破了。爬起來又跌,雙腿實在不聽使喚。恰好張萌趕上來,急忙将她攙扶。

“媽了個巴子的韓繼言,我非抽他不可!”吳是非醉酒一般罵罵咧咧往前跌撞,渾身冷汗熱汗摻在一起,累得氣喘籲籲。

好容易奔進軍帳,意外韓繼言并不在,唯見周予跪在靠榻旁孩子樣哭泣,榻上倒卧着神魂無知的袁恕。

“恕兒!”吳是非撲過來擠開周予,捧住袁恕的臉輕輕拍打呼喚,“醒醒,袁恕,醒醒!怎麽回事啊這是?”

她扭頭沖周予喊,周予盡是搖頭,哭得口齒不清:“不、不知道——嗚嗚嗚,主上,主上在訓斥韓哥,忽然就暈、暈——”

“韓繼言吶?”

“他去接應趙參領了!”張萌也在抖,臉都吓白了,“方才就是他在帳外喚奴婢,要奴婢來伺候主上。可、可這——”

吳是非快被這倆年輕人氣死了,直吼起來:“愣着幹什麽?叫大夫去啊!”

這話周予聽進去了,麻利爬起來邊哭邊跑了出去。好一會兒,醫官被連拖帶拽地拉進軍帳。吳是非一擡頭,來人她熟,是李墨的徒弟齊允棠。醫藥之事不可馬虎,非可信之人不敢用,李墨不在,諸事早交代給了這個徒弟。師徒如父子,無論醫術還是立場上,齊允棠都堪用。

于是吳是非迅速讓到一邊,将袁恕交由齊允棠診治。轉回頭卻看不見周予,循聲朝帳外探看,卻見小子蹲在門外頭仍在止不住地哭。

是時,徐之孺和姚晉平叛回來複命,先看到哭得發抖的周予,又聞袁恕狀況,不由得懊惱不已。

“就說別讓小韓走!我跟趙蠻子搭伴兒,小周去兵營,蠻好的!”姚晉急得一個勁兒撓頭,“小韓心軟,他——”

徐之孺拿胳膊肘狠狠撞了下姚晉的橫膈肌,不許他再說下去。

然而吳是非完全明白姚晉的言下之意,涼涼瞥他一眼,反嗆他:“不送我走,壓根兒就沒這事兒!”

姚晉吃癟,捏着鼻子不敢再吭聲,只跟徐之孺一起垂首恭立一邊。

意外,周予依舊哭哭啼啼,抱頭嗫嚅:“不是的,不是的!全是我不好,是我,是我——”

都是共同浴血的同袍至交,戰場上生死與共,素日知根知底也少有秘密互相隐瞞,是以徐之孺和姚晉對小周予如此的情狀很是不解。毫無避諱之意,他們正待直言相詢,吳是非卻撥開二人,跟他們說:“進去守着!”自己則伸手抄住周予後衣領提溜起來,揪着人往遠處走去。

徐之孺和姚晉站在軍帳門口望着他們滑稽的背影,面面相觑後,各自困惑。

二十六、求漿得酒

又過了整整一天一夜,韓繼言和趙聘才返回玄部大營。

相比韓繼言的看似無恙,趙聘卻慘多了,衣甲上血跡斑斑,蓬頭垢面,一只眼還被刀劃了,繃帶纏了半個腦袋。

其時,袁恕已搬回大帳養病,二人低着頭跪在袁恕跟前,大氣兒都不敢出。

“就這樣?”

袁恕膝頭籠一襲輕裘,目光淩厲地盯着他們。

韓繼言暗自觑了身旁的趙聘一眼,恰巧他也鬼搓搓往自己這邊瞟,視線相撞各自躲開。官大一級就得出來擔待背鍋,韓繼言心中暗叫一聲苦,硬着頭皮上禀:“是!李先生一家平安。于将軍亦代傳榮侯對主上的問候,主上可放心!”

“放心!”

複述的兩字語氣暧昧,令人難以捉摸。韓繼言陡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索性匍匐叩拜。

其實回來到現在,只營門口至大帳這一路,見一個人便數落韓繼言,他自覺已經被口水泡浮了。就連愛侶連心的張萌言語中也充斥着埋怨:“都怪你惹主上發那樣大的火,傷氣還傷心,整昏迷了一晚上。我們都吓死了,小周哭得眼腫嘴腫。”

徹夜奔馬,連番惡戰,回來還挨白眼,縱使韓繼言行伍出身皮糙肉厚一貫心大,如今也是很有些玻璃心小委屈。他且納悶,自己臨走時候把主上托付給周予,主上雖形容頹唐但意識還在,怎麽就突然昏厥了?

回想當夜,一進軍帳袁恕劈頭蓋臉将他一通臭罵。卻不怪他未能阻止吳是非冒進回營,而是擔憂他走後李墨全家的安危。

因為李墨并不知道幕後主使者為何人,而在他人看來,他倒有充足的理由怨恨并且謀害袁恕,這實在令他具備了一切被推到人前當替罪羊扮演大反派的條件。對手同袁恕一樣,都是計分了兩頭,一邊策劃軍變,一邊安排自保。而袁恕則是既要自保,更要保身邊人一世平安,他不會棄李墨于不顧。

事實上,那一夜雙方的重點都已不在步兵營和大帳前的較量。從李墨被吳是非揭穿開始,軍變的結果幾乎可說是注定,彼此鬥的便是李墨的生死,是詭計利用之下對人性的拷問。對手問袁恕:“棄子堪用?”

袁恕便用行動回應:“道不同,勝者謂強!”

所以他派出了韓繼言。想不到托付隆重,卻驚見小子折返,全局皆亂,或将滿盤輸。他甚至怒極蹬了韓繼言一腳,喝他:“今夜李墨一家若有閃失,你也別回來見我!”

韓繼言身形晃了晃,還跪好,領命:“是!”

伏地一拜,起身便要走。不料才轉身,袁恕這裏驟發眩暈,直向前栽去,幸被韓繼言及時托住,攙到靠榻上坐一坐。趕巧,周予在外頭喊報到,韓繼言便叫他進來,将袁恕托付了,自己着急去點齊人馬馳援趙聘。

“等等!”終究,袁恕還是呵護愛将,讓周予去案上取一枚金令箭交在他手裏,好好說,“玉骢千乘營憑你調撥,平安回來!”

一聲望平安,脫了君臣,去了尊卑,只是當年軍營裏勾肩搭背禍福同當的兄弟。韓繼言接令箭百感交集,再叩首,飒然而去。

結果,回來了是兄弟的都不給好臉色,是君臣的臉色也不好,韓繼言不禁想哭,暗自慨嘆:人生啊,你也太艱難了!

“功說完了,來翻翻舊賬,算算過吧!”

就在韓繼言胡亂琢磨的空檔,袁恕終于發了話。好賴是個方向,秋後算賬總好過冒揣君心。韓繼言應一聲:“是!”腦子裏已飛快開始給自己羅列起了各種大不敬的罪名。

不等他自白,始終悶聲大發財的趙聘總算熬不住了,身子一挺,脖子一梗,聲音洪亮地跟袁恕求情:“主上不能罰小韓啊!要沒有他及時趕來,我們這一夥早一個不剩全折裏頭了。他一個人砍翻人十個,帥得我都要愛上他了!”

“噢?”袁恕眼中似笑非笑。

而韓繼言則恨得咬牙切齒,當着袁恕的面徑直伸手過去死命擰趙聘的腰,疼得他擠眉弄眼龇牙咧嘴。

“嘶——幹嘛呀?”

韓繼言還伏低着,稍稍側過臉自下而上瞪他,拿嘴唇比了兩個字:“閉嘴!”

“怕什麽?我全是據實禀奏!”

韓繼言即時死的心都有,幹脆爬起來捉住趙聘後脖頸将他按倒,同時自己也躬身請罪:“主上息怒!主上息怒!”

袁恕歪過頭:“本侯說過我生氣了嗎?”

韓繼言頓了頓,趙聘趁機一記青牛甩頭掙脫開來,還大大咧咧道:“就是,主上心裏明白着呢!”

袁恕又看趙聘:“聽你的意思,是知道本侯将會如何獎懲了?”

趙聘昂起頭:“反正小韓的功勞沒跑!”

“他當都尉以來該有的封賞都到頂了,你看,本侯還能如何獎勵他?”

趙聘頓時矮了氣勢,半身往小腿上一坐,撓撓頭很是苦惱。

“那要不,再給升升?”

“他加官進爵,你服氣?”

“嗯——”趙聘皺皺鼻子,“說實話,臭小子跟末将別苗頭,本來就大我一級,再往上升,末将豈非輸定了?不過——”

袁恕睨着如坐針氈的韓繼言,漫不經心道:“不過怎樣?”

“不過別人要是升官加爵末将定管不服氣,臭小子升官兒不服歸不服,可是末将心裏頭高興。他襯得起這身高官厚祿,實至名歸呀!”

想不到亦敵亦友的同袍居然能講出這等情真意切的話來,眼看着韓繼言愣了下,随即臉蹭的就紅了。趙聘樂壞了:“哈哈哈,瞧你這慫樣兒,娘們兒一樣!”

韓繼言嗆回去:“還不是你說那些肉麻人的話,惡心死啦!”

“我說那都是大實話!你人長得沒我帥,功夫确實棒,誇誇你怎麽啦?別矯情啊!”

“嗯哼,你帥!帥得人家小姑娘恨不能以身相許。”

趙聘突然噎住,繼而叫嚷起來:“誰誰、誰家小姑娘?你少胡說!”

韓繼言笑裏透着壞:“還有誰?這一路上就只李先生的千金那一個小姑娘,告別時人都哭了,抓着你手不放。那時候你給人家說啥啦?”

趙聘撲過去企圖捂住韓繼言的嘴,不叫他繼續說下去。

卻聽一個聲音涼涼自門口飄過來:“噢喲喲,原來李墨家的小女兒看上趙參領啦?!”

二人回頭,就見吳是非領着張萌從外頭進來,臉上的表情一看就是沒睡好,只差直接寫上“生人勿近”幾個字了。

“啧,”吳是非徑自在侍女的小床上坐下,支肘托腮,哀其不幸道,“又一朵鮮花英勇就義了!”

趙聘性子直腦筋也直,一時沒反應過來吳是非說的是何意思,韓繼言可是聽懂了,跟張萌兩個毫無顧忌放肆笑起來。笑了一半方想起袁恕還在,自己正接受主君的叱問,立即捂嘴噤聲,還忍不住拿眼風偷偷觑一觑袁恕面色。

而張萌則在路過他身側時勾足不着痕跡地踢了他一腳,随後将手裏端着的托盤在矮桌上擱下。韓繼言看見,托盤裏有三只木碗,都在冒熱氣。

張萌捧起一只碗小心翼翼奉到袁恕跟前。袁恕接了,她又回來捧過剩下的兩只碗一一遞給韓繼言和趙聘。

他倆雖也将碗拿在手裏,但望着其中所盛的紅中帶褐的深色液體,一時摸不着頭腦。

“愣着幹嘛?”張萌催促他們,“天師賞你們的,快喝吧!”

韓繼言隐隐有不祥的預感:“天師,賞的?這是——”

“黑磚茶呀!加了香蜜,可甜呢!”

“加、加了蜜?!”

韓繼言頭皮一炸。看趙聘,也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手中端着的仿佛不是茶,而是牽機藥。

“能、不喝嗎?”

看韓繼言畏縮的神情,張萌不但不心疼他些,反而明知故問:“為什麽不喝呀?”

“不渴,呵呵,不渴!”

“不渴也要喝嘛!天師特意煮的,特別濃特別香,你看主上都喝呢!”

二人趕忙擡頭去看,果然袁恕已經在喝了,并且神色自若。

主上做表率,暗忖大約真的只是加了蜜的香茶,韓繼言和趙聘對視一眼,各自一點頭,簡直像要壯士斷腕一樣,同時捧起碗抿了一口。

“噗啊——”趙聘直将半口茶噴了出來,苦着臉道,“媽呀,鹹死了!”

韓繼言沒吐。非但沒吐,還一仰脖子,咕嘟咽了下去。

趙聘不禁好奇問他:“你那碗沒加鹽啊?”

“沒!”韓繼言吸吸鼻子,清清喉嚨,壓抑道,“是醋!”

趙聘不信:“不可能,醋多酸,你聞不出來啊?還喝?”

韓繼言壯烈道:“你敢不喝?”

趙聘想了想,确實不敢。轉回頭,卻不合時宜地想:“主上那碗,不會也——”

韓繼言打了個寒噤,拿眼神與張萌相詢。不料張萌扭過臉,一聲不響走去邊上不理他二人。

趙聘實在好奇,就撺掇韓繼言去問。韓繼言也是犯傻,居然真的問袁恕:“主上,茶,好喝嗎?”

袁恕不以為然:“還行!”

韓繼言又開始生出不詳的預感:“還行是、是什麽味兒啊?”

“想知道?自己嘗嘗呗!”遂将碗交由張萌端給他二人。主君的食器,怎敢共用?韓繼言吓得連連擺手。

袁恕卻眉一挑,冷冷道:“嘗嘗!”

趙聘悔得腸子都青了,眼看着韓繼言再次慷慨赴義一般接過碗來。順眼一瞧,茶湯顏色先就跟他們喝的很不一樣,不透,還渾。韓繼言戰戰兢兢把碗擱在鼻下聞了聞。

“嗯?”他驀覺奇怪,“這不像茶呀!”

聽他言,趙聘也湊過去聞了聞,皺起眉頭嘀咕道:“怎麽一股子藥味兒?”

韓繼言附和:“好像就是藥。”

“本來就是藥啊!”張萌白他們一眼,還将藥碗拿過來奉還袁恕,“主上吃得那樣苦都沒吭聲,你們喝個茶咋咋呼呼的,不爺們兒!”

聽話聽音,韓繼言算明白自己的戀人已經完全投靠了吳是非,幫着她來整蠱。

天師不能得罪,自己的媳婦兒更不好得罪,韓繼言一咬牙,端起碗來将醋茶一飲而盡。直酸得牙倒鼻澀,登時眼角挂淚。

他一就範,趙聘騎虎難下,只能萬念俱灰跟着把鹽茶喝下。齁得他嗓子都啞了,不顧主君在上,奪過矮桌上的茶壺直灌涼水。

鬧過一陣,才想起自己身在此處的緣由,趕緊跪好,卻聽張萌笑聲清泠,全無顧忌。悄悄擡頭去看,發現原來袁恕亦扶額悶笑,顯是心情愉悅。而吳是非則已在小床上躺下,合着眼,不知睡着否。

韓繼言察言觀色,便大着膽子問一句:“主上,我們,這個,還罰嗎?”

袁恕反問:“你說呢?”

韓繼言搖搖頭:“末将不知!末将不覺自己有功。”

“但也無錯!”

“嗳?”

“噢,不是無錯,而是功過相抵!”袁恕忽正色,“韓繼言聽谕!”

韓繼言和趙聘雙雙伏低。

“忠勇殺敵,功勞斐然,擢升三品雲麾将,賜金帶。然則,抗命不遵,險鑄大錯,該當死罪!念汝過往功勳,革去将軍之職,褫奪金帶,暫留用軍中。服氣否?”

韓繼言高興透了,樂呵呵接下谕旨:“服!一百個服!”

趙聘可不服:“留用是幾個意思?那是官兒啊還是小卒子?”

韓繼言打他頭:“煩不煩?當卒子怎麽了?我樂意!”

張萌都嫌棄他:“你說你個趙蠻子,主上都說功過相抵了,還問,笨得牛一樣!”

“別侮辱牛!”想不到吳是非竟未睡着,仍舊合着眼,懶洋洋抛過來一句,又把幾人逗樂了。

趙聘語塞,氣得腮幫子鼓鼓的,模樣很是有趣。

“賞罰聽完了,還喝茶嗎?不喝就麻利兒滾蛋!”

吳是非的加料蜂蜜茶任誰都不想再喝了,又得袁恕首肯,二人叩頭謝恩便退了出去。

“藥!”

對袁恕,吳是非也是一副愛答不理又不容轉圜的霸道。袁恕搖頭笑笑,還将床頭的藥碗拿起,順從地喝下。

“睡覺!”

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只說完後自己翻身面朝了裏側,當真預備攢個午覺。

袁恕看一眼張萌尴尬的苦相,自己亦是無奈苦笑。

二十七、求仁得人

安靜是一種美德,但天師吳是非安靜下來則不令人覺得人品高尚,反而在空間裏營造出一種恐怖的氣氛來。

經歷過叛軍事件之後,人們驚奇地發現天師話少了,跟誰都冷冷淡淡的,維持着奇妙的距離。

誠然,天師心情不好的時候話一貫也少。她心情不好主要就是因為睡不好。睡不好的天師通常會将語言簡練至“唔、不、呸、滾”四字範圍內,如果連這四個字都不說,那不用懷疑,對方一定是直接遭受暴力攻擊了。

而現在天師話少絕不是因為睡眠不足導致的心情不好,她單純就是心情不好,臉上的神情宛如夫子面對一群數算一加一等于二都背不出來的智障,看誰都是無藥可救。

但同時,她依舊睡得不好。于是人們驚悚地意識到,睡不好和心情不好這兩種不好無法在天師身上達成統一,可能才是她變得安靜的根本原因。換言之,所有人都曉得她為什麽睡不好,卻再也無法據此推測出她心情不好的結論。再換言之,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心情不好。

基本思路是,肯定有哪個作死的混蛋把天師得罪了。不過嫌疑人一定不是周予。

因為幾乎同時的,天師連罵娘都變得簡潔明了之後,她差遣小周予做事的頻率也越來越高,甚至可以說是用人唯“周”。周予倒是不怵,還樂呵呵的,讓幹啥就幹啥,從不打回票更不猶豫,應得特別爽氣。

這兩人後來的親密程度,已經令張萌都感到吃味兒了。她覺得自己失寵了,不再是天師身邊最重要最信任最疼愛的心腹小甜妞,即将成為喜新厭舊裏的那個舊,糟糠下堂裏的糠。

直到吳是非向袁恕要求的獨立小帳搭好了,她挽一副令行禁止的冷漠表情讓張萌收拾東西跟她搬家,張萌微張着嘴愣了好一會兒,還以為自己白日夢好,想得太美呢!

回過神來第一句話,她居然問吳是非為什麽。

吳是非垂睑眯眼,甕着鼻子道:“你不跟我走誰跟我走?一早說好的,你想喝茶呀?”

天師請人喝茶基本都是加料的,除了主上和周予無一幸免。就連世子羅鈞都難逃毒手,喝下過摻了臭椒豆粉的黑磚茶,噴嚏打得感覺腦仁兒都快從鼻腔裏崩出來了。那以後,他沒事兒便不太敢去大帳給亞父請安,因為只要是白天,亞父在大帳,天師也一定在大帳。天師在大帳,一定請他喝茶。

張萌是斷然不想喝吳是非的茶的。萬幸,她壓根兒也不用喝。能給吳是非當女侍,她簡直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