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立即不覺得委屈了,手腳麻利地把吳是非的起居用具都搬到新帳裏。弄得袁恕很是哭笑不得,要揶揄她:“看來往日是我慢待你了!”

張萌吓得撲通跪下,連連搖頭:“不是不是!主上恕罪!主上誤會!奴婢就是,就是,跟天師親!”

“嗯,與我也是不親!”

“不不不,奴婢的心永遠向着主上!”

“你的心難道不都向着韓繼言麽?”

“啊?呃——”張萌語塞,一時間焦頭爛額,覺得自己身為女侍的職業生涯約摸要完了。

當然,最終她是沒完。誰都沒完!日子就這麽一天一月地過着,不知不覺到了深秋。

天一冷,吳是非睡得愈加不好。确非帳內保暖差,實在吳是非睡相糟糕,天氣暖和時她攤手攤腳再揣個被子,倒也沒什麽要緊。大冷天兒她一翻身就把被子掉床下去,凍得夠嗆從夢裏驚醒,哆哆嗦嗦撿了被子再裹嚴實,卻是很難二度入睡了。于是值崗的衛兵經常就能見着,半夜三更一坨兜頭蓋臉包在毛絨大被裏的人影從天師的小帳鬼魅般晃悠出來,徑直入了隔壁主上所居的大帳。

都知道是天師,也都知道主上一貫夜裏門不落栓,士兵們就是納悶兒:“天師就住在大帳裏不好麽?何必成天這麽折騰?”

可吳是非就是要折騰,折騰得所有人都怕她敬他躲着她,俨然她才是玄部的天與地,淩駕于君親師之上,一言九鼎。

反觀尊貴的黛侯袁恕則與忐忑不安的臣下們正相反,每天置身于此種不冷不熱的态度中安之若素,日子過得倒是泰然。

确也不能說兩人關系惡化,毋寧說,天師其實變得勤勉了,愛管事兒了。細究起來,也是叛軍事件之後,從來頂着天師頭銜吃空饷懶得加入政事讨論的吳是非,居然雷打不動成天跟在袁恕身邊旁聽一切的君臣會議。也不白聽,還給意見。并且茲要是溫啓都一幹貴族老臣以及世子羅鈞提的議案,她要麽不動聲色,要麽一針見血戳到死穴,通過或者駁回絕無二話。敢跟她有異議,直接就請人喝茶。

一回兩回試過,非但喽啰們老實了,便是溫啓為首的一班三公老臣都感難以招架。不止是怕喝茶,最要緊,天師說啥黛侯袁恕總笑笑道:“天師所言确是有理,諸卿以為如何?”

随即世子羅鈞立馬跳出來反對,倆人就掐。可天師已經掌握了安靜的力量啊!她不再熱衷打嘴炮了,掐不過兩輪便會讓人把自己的棍子遞過來,揪起世子出去真打架。

每回都是世子輸。

每回輸完,世子下一次還要接着跟天師擡杠。他們一擡杠,舊貴族們就仿佛身在修羅場,站隊不好,不站隊貌似也躲不過去。

最後還異口同聲:“主上英明,自有聖斷!”

于是袁恕推行任何舉措都是朝野順服,人心所向。

吳是非懶洋洋評價說:“這叫威望!”

而韓繼言等人則相信:“這完全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啊!”

順的是主上,逆的是天師!

大家覺得,這倆果然妥妥仍舊是一家的。

另外,年輕将領們還注意到,愛跟天師擡杠的世子每回打架輸了就會被周予指導武藝。這自然也是天師指名讓周予去的。但指導第二天周予走路都會瘸,有時還得扶着點腰,簡直跟做了一天農活似的,精神萎靡。

周予一萎靡,主上袁恕就暧昧不明地笑,随後放他一天假休息。而天師吳是非則定管會遣人送一只砂鍋到他帳裏,砂鍋炖的也必然是特濃羊肉湯。

大家就又覺得,這三人才是一家的。周予是親生的心腹!

結果,野生的心腹們全都眼紅了周予。不過他們不排擠欺負他,哥哥們還待他今昔如昨,他們只是,總搶他的羊肉湯吃。

就這樣揣摩着、胡鬧着,擔心也開心地迎來了草原上第一場雪。

随着月份越來越大,縱使以往體格勻稱,到了孕期後段,袁恕的腹部也終于變得客觀起來。他也不太能堅持久坐,長時間地與臣下們議事。偏偏白部在這凜冬将至的時節裏異動頻繁,邊界屢有沖突,難免人心自危,駭怕戰火将燃。

每個人都咬牙恨着,但如吳是非這樣并非耿直中人卻也理解輝侯的打算。趁着黛侯待産不便領軍督陣,世子年幼軍中無威望,這種時候來襲擾玄部的邊防,縱使不勝,內憂外患之下民心動蕩,待開春重裝來犯,戰事再起,心理上玄部恐先弱了一籌。

依吳是非的想法,矗欄圍籬,關門睡覺,随他野犬嚣吠,就不理他,彼此耗着。

韓繼言和徐之孺部分贊同吳是非,不過他們亦覺得穩妥起見,還需派名将去邊關震懾一番,勿叫對方氣焰太盛。

姚晉和趙聘都是武鬥派,直嚷嚷着當即開仗,揍那幫孫子一個屁滾尿流。

唯有周予垂頭默不作聲,若有所思。

袁恕暗自将他留意,便還笑笑,打官腔:“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不妨再聽聽周校尉有何新的見解。”

周予驚了一下,回過神來,見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着自己,一時有些羞赧,微紅了臉,嗫嚅道:“末将愚鈍,未敢妄言!”

“講!”

吳是非不耐地催促。她正給袁恕按摩後腰,駕輕就熟,不避人耳目。

近些日子以來,大家也習慣了兩人間這種無聲的默契。袁恕嘆聲氣,吳是非遞水;袁恕抻腰,吳是非就丢個軟墊托着他沉墜的腹部,自己挪到他身後給按腰捶背;袁恕揉腿,吳是非過去拍他肩頭,逼他修改坐姿,搬過他腿來輕柔地捏。

同樣,吳是非在議事中打瞌睡,袁恕更是從來不叫醒她。或者胳膊貼着桌案移一移,在她臉頰下墊一墊,或者幹脆讓她枕着自己的腿。

沒有人敢要求他們避嫌,韓繼言等人更不覺得他們需要避嫌。除了始終各自壓抑的情愫,君臣、夥伴、同志,這些關系也已融入兩者的日常,他們的相依相伴更像是對孤獨的消滅,天涯知己,縱使仇敵亦無妨。

“講!”吳是非漲了一個調門再催,周予才恍惚自己又出神了。尴尬地摸摸耳後,輕聲道:“就是一個無稽念頭,末将想,邊關震懾,是否定管需要軍功斐然的悍将?”

韓繼言蹙眉:“所謂震懾,不就是要他們怕了咱,不敢随便來搗亂麽?不派悍将,那該誰去?紮個稻草人支牆頭上?”

吳是非抄起枚果盤裏的大棗丢過去:“抖什麽機靈?”

韓繼言張口正銜住,嚼着甜棗嘿嘿笑:“有棗吃啊!”

吳是非眯起眼,韓繼言就讨饒了:“給大夥兒松松弦嘛!”

“噢!”吳是非轉頭跟徐之孺說,“明天靶場上全換草人,寫韓繼言的名字貼腦門兒上。”

韓繼言叫起來:“為什麽啊?”

“韓都尉匹夫悍勇,用來練習射殺,勵志!”

韓繼言不服!但看見袁恕無聲笑起來,他不服也得服。

畢竟論逗悶子,自己跟天師終究不在一個段位。

并且,袁恕這一笑,不僅是被俏皮話逗得,更說明他心裏有了決定,不愁事兒了。

翌日,谕旨降下,一家歡喜幾家愁。歡喜的是袁恕一方連吳是非在內的各位武将,愁的是舊貴族那群遺老重臣,以及世子大人。因為谕旨裏要世子替父督軍,前往邊關揚我武威。

老臣們覺得這是讓世子遠離權力中樞,是要架空他。世子一方的新秀們則覺得這是不安好心,黛侯一方定然圖謀暗害儲君。而矛盾中心的世子羅鈞卻氣哼哼跑來找袁恕,質問:“憑什麽不讓周予随我去?”

吳是非涼涼瞥他一眼,插嘴道:“小周是我的人啊!”

羅鈞脫口而出:“我要他!”

“不給!”

“你說了不算!”

“噢!”吳是非看着袁恕,“主上,小周我不給!”

袁恕盡是笑:“天師自行定奪!”

羅鈞氣結:“亞父偏心!”

吳是非鼻頭裏不痛不癢地:“呵呵,”随後按了按指關節,一甩頭,“老規矩!”

結果倆人又出去打了一架,羅鈞又輸了。

吳是非居高臨下看着坐在地上心有不甘的羅鈞,很是鄙夷地撇撇嘴:“啧,沒長進!出去得死啊!唉——”嘆一聲搖搖頭,深納一口丹田氣朝着遠處氣吞山河吼一嗓子,“周予——”

校尉大人簡直流星趕月飛奔過來,如臨大敵般詢問:“天師喚我何事?”

吳是非挑一眼羅鈞,擺擺手道:“陪世子練練,順便收拾收拾,護送人去邊關。”

周予一愣:“嗳?”

羅鈞也愣住:“啊?”

“儲君啊,武功這樣差,死在外頭我們玄部就絕後啦!祖宗基業啊,千秋霸圖啊,小周同志,就全靠你了!任重道遠,各自珍惜!嗯!”

吳是非十分珍重地拍了拍周予的肩,随後扭着脖子甩着胳膊,輕輕松松走了。

剩下周予和羅鈞彼此大眼瞪小眼,又想哭又想笑。最後羅鈞捂着眼睛恨恨罵了聲:“媽的!”卻不自覺,嘴角上揚。

二十八、求生不得

午覺睡醒天已黑了,吳是非在小床上坐起,麻木地環顧四周,确認袁恕并不在大帳裏。

她腦袋空空地坐了會兒,起來走到門口,往左轉頭瞥一眼值崗的衛兵,再往右轉頭,看見了蹲在地上扒炭灰的張萌。

“萌——”吳是非聲音悶悶的,聽起來像在叫“哞”。張萌聽喚,回頭只見吳是非無精打采地站在大帳前,睡眼惺忪,居然還沒穿鞋。

“哎喲,祖宗!”她忙跑過來,推着吳是非進帳內,與她拍幹淨襪子,将絨靴套上。

做這一切時,吳是非都是一副出神的狀态,眉眼耷拉着,猶似未醒。

張萌曉得她睡懵了,倒了溫水過來,好聲問她:“天師還接着睡麽?或者,用過晚飯再休息?”

吳是非遲鈍地想了想,搖搖頭:“不餓。什麽時候了?”

“已過酉時三刻了。”

“噢!恕兒呢?”

“主上見您睡得好,不忍心打攪,與幾位将軍去了軍帳議事。”

“議事……”吳是非讷讷重複這兩字,漸漸地有些清醒,“邊關又有軍報遞回來?”

即便是與韓繼言在一起,張萌也很守規矩,甚少打聽軍務,因此不太确定:“應該是吧!”

吳是非心裏有數,便不多問,颔首沉吟。

張萌以為她思慮政事,就寬慰道:“方才陸陸續續見人出來,都有說有笑,想來無大事,約摸是個例常的通報。”

吳是非掀起睑來挑她一眼,面上帶起一絲笑意:“鬼丫頭,已經會看臉色分析軍情了!”

張萌不好意思:“這哪能看出來?奴婢就那麽一說。”

“嗯,就一說!你怎麽不說你家韓繼言還留在軍帳沒出來?”

張萌着實一詫:“阿言沒出來,天師怎麽知道的?”

此刻無旁人,吳是非終于不擺酷,還跟原來一樣願意聊天打屁:“廢話!正事讨論完的話,你家主子早回來了。他在軍帳韓繼言肯定也在,推理懂不懂?”

張萌懂了,也很服氣:“天師不愧是天師,什麽都算得到。”

吳是非翻個白眼:“推理不是算命啦!”

張萌猛點頭:“喔喔,反正很厲害!”

吳是非覺得跟這傻白甜的妞說再多也是沒用的,就随便她自以為好了。

說說話,徹底醒了,吳是非終于感覺有些饑腸辘辘,剛想讓張萌給弄些小吃,驀地想起:“他們談了多久?吃過飯沒有?”

張萌保證:“主上用過晚膳了,天師放心!”

“唔,那就好!”

張萌歪着頭,直直望着她,表情很糾結。

吳是非挑眉:“幹嘛?我臉上有花兒?”

張萌癟癟嘴:“天師,您和主上,究竟算怎麽回事兒呀?”

吳是非裝傻:“什麽怎麽回事兒?”

“您其實挺在意主上的!”

“誰不在意?他是黛侯,整個部落都指望他在意他。”

張萌皺皺鼻子:“天師知道的,奴婢不是這意思。”

“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

吳是非擺明了混不吝強行結束話題,張萌碰了個釘子,心裏頭卻還不願放棄,低頭想了想,索性單刀直入:“天師是嫌棄主上有了別人的孩子麽?”

“我幹嘛要嫌棄他?不是,”吳是非十分莫名,“為什麽他有孩子就要被我嫌棄?再再不是,怎麽我就嫌棄他了?你哪只眼睛看我嫌棄他了?”

張萌怯生生微擡眼觑了觑她面色,嘟嘟囔囔道:“反正您也沒給過什麽好臉色。”

吳是非聽得很清楚,不禁好笑:“你這意思,給你家主子打抱不平來了?”

張萌頭埋得很低,聲音輕得跟蚊子叫似的:“奴婢不敢!”

“不敢個屁!”吳是非過來狠狠揪她鼻子,告訴她,“有件事你必須記住,就算我和袁恕過去認識,但本質上我們現在的關系就是死敵。他跟我有仇明白嗎?從道理上講,我沒分分鐘剁了他已經是見利忘義了!”

“分、分什麽?”

“噢,忘了你們這兒的計時不算分秒的!那什麽,就是時時刻刻。”

“可從道理上講,天師也并非真正的赤部族人,您只是個路過嗒!”

“嘿你這丫頭哈,嘴皮子工夫見長啊!”吳是非又不輕不重在她額頭上打了一記,“跟我這懷柔吶?他教你來策反的?”

“才沒有!”張萌有些氣惱,撫着額,鼓起腮幫子顯得委屈,“奴婢就是覺得主上很可憐!”

“可憐的人多了去了!死了的都可憐,活着的都不算無辜。他如今都是個主上,比起過去當奴隸已經不可憐了。”

“您怎麽這麽刻薄呀?”

“這還真不是刻薄。你們如今為奴為婢真的得叫幸福,落到好主子手裏了。對呀,我表揚他是個好主子啊!你且上別的部落瞅瞅去,就你剛才跟我說那些話,我分屍了你都不用給你主上打申請報告的。犯上你知道麽?”

張萌下意識畏懼地縮了縮脖子。

吳是非勾嘴哼笑:“我是跟他不對付,唯獨奴隸這件事上,我不會刻薄他。小子當初苦得命都快沒了,成天被打。真要論,還是我欠他的,欠他一條命啊!”

張萌想起來:“天師總把虧欠虧欠的挂在嘴邊,當初也是說欠主上一條命該拿自己的命抵償,究竟是何往事?”

卻見吳是非眸光陡然一黯,張萌忙打嘴:“該死該死,奴婢不該瞎打聽!”

吳是非偏過頭去,目光躲閃:“沒什麽,總有人會知道的。既然你問了,我也不瞞着。你不是以為我嫌棄他有孩子麽?呵,我們剛認識那會兒他也是這副樣子,肚子裏揣着個小的呢!”

張萌驚詫:“啊?主上還有個孩子?如今哪裏?”

吳是非走回小床邊,還習慣性抱膝靠着床沿兒坐在地上,下颚抵住雙膝,身子不停地前後晃啊晃。

張萌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問了一個很殘酷的問題。孩子不在生父身邊,無論生死,都不會是輕松的過程。

而吳是非的沉默則仿佛是平靜無波的一汪湖水,珠寶般的墨綠色下,是不可測的深邃,埋藏了太多太多沉重的秘密。

“差點兒都不能生下來呢!”吳是非不晃了,目光直直落在足尖,話音飄渺,“那個孩子,我們都以為她命很大,一定能活好久好久。”

雪下在記憶的冬天,寒冷穿越時間,落在此刻的心裏——

葉齡骨子裏是看不起袁恕的。她有生而為人最基本的善良和恻隐,卻遠遠不能幫助她的道德感跨越階級的尺度。她所謂的和善就是不打不罵不欺不辱,并不包括平起平坐,更遑論共侍一主。

即便當着吳是非的面,葉齡也恪守着規則與袁恕保持距離,同時嚴格要求袁恕也要維持住與天師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她雖無奈接受袁恕可以留宿在天師的帳內,然而他不能像女侍一樣擁有自己的小床,只能席地而卧。

不過這樣的約束其實從來不能被很好地遵守。因為吳是非總強行命令袁恕作自己的催眠抱枕,他不需要小床,他每天都睡在天師的大床上。

這也是令葉齡對他最咬牙切齒的地方。每每吳是非不在身邊,她就要端起女侍長的威嚴,對袁恕耳提面命,要他守本分知廉恥,勿要将客氣當了福氣,福氣當了運氣,癡心妄想是門兒都沒有的。

彼時袁恕當奴隸也當得從善如流,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命運能改變。他只是慶幸有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晦澀的人生裏,或許僅僅短暫時光,也足以成為他此生最大的亮色,成為一種意義。

他聽得下葉齡任何言辭犀利的數落,并承認那些話都是真的也是對的。他內心裏懷着莫大的感恩,便覺得葉齡的督促也是一種善意。每每,他笑呵呵地聽完應着,葉齡雖仍是高傲的樣子,到底能容下這個乖巧順從的小奴隸。

那日,她日常收拾了吳是非的寝帳,數點着恐怕禦寒的冬衣不夠,便想還去庫房領幾張好皮子,給吳是非多縫件裘氅。思忖東西也不算重,就吩咐袁恕跟她去跑腿。

可時值冬令,洪徵自己還有他那些大小後宮們都大肆添置了冬衣。加之對大臣的賞賜,庫內實沒存下幾多好獸皮。葉齡比劃估算了把,恐怕不夠,索性直往下營的獵戶那兒收取。趕得巧,正有人狩到了大熊,一身油亮的皮子剝下來,摸着又軟又暖,委實上品。

聽聞天師有需,獵戶巴結都來不及,恨不能白送這張熊皮。

葉齡的倨傲不止是距離感,還在于她從來不屑于他人的阿谀,更絕不占便宜,一針一線該多少錢定管要給足的。她覺得這才叫上等人的風度與氣節。

于是還按市價付了錢,讓袁恕捧着腥膻的熊皮,二人歡歡喜喜往回走。

路上總要經過草料場,來時無恙,返程路上卻突遭攔路。來者葉齡是認識的,袁恕更不陌生,畢竟那是他伺候了許多年的奴隸主,王犇。

自從袁恕被吳是非收編已過去月餘,袁恕的鞭傷早得痊愈,王犇身體強健,挨過吳是非的鞭子想必好得更快。一來階級心重,二來不喜武夫,加之此人對袁恕那般陰狠,葉齡對王犇實難有好眼色。話都懶得說,繞過去還領着袁恕要走。

想不到王犇居然放肆地當着葉齡的面捉住了袁恕,直往堆草料的窩棚裏走。

葉齡氣得漲紅了臉,追過去喝令他放開袁恕,不然便要報告巡防營逮他去坐監。

王犇竟不在乎,譏諷道:“區區奴隸,萬民皆為其主,伺候誰不是伺候?”

聽他話裏很是猥瑣,葉齡怒且羞:“混賬!阿猿是天師的人!”

“天師又怎樣?”王犇驀地湊近了,呼出的熱氣挾着一股難聞的口臭直撲在葉齡面上,“我們都是主上的人。你,我,還有他,”王犇往袁恕瞟了一眼,別有深意地強調,“都是1

葉齡悚然一驚。

“各為其主啊,葉姑娘!小的奉勸你自個兒先掂量掂量,在這裏,究竟是你的主子說話管用,還是我的主子更不好得罪?!”

葉齡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袁恕被拖走了。他眼中映滿驚恐和絕望,仿佛無聲的求救,求葉齡不要袖手旁觀。但葉齡真的不敢管!她為方才聽到的警告之下存在的真相所駭,渾身戰栗,懦弱到連呼救都無法做到。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葉齡不知道自己的情緒裏恐懼和自責哪個占的比重更多。袁恕的求饒聲漸漸低弱。沒有慘叫,此生為奴,他習慣了屈從。

葉齡猛地醒過神來,開始瘋了一般地狂奔,撞到人,撞到車馬,便搶了馬,直闖回上營。值崗的衛兵橫槍阻攔,馬兒受驚揚蹄将她抛下,衛兵認出她,聽她歇斯底裏地哭喊要找天師。

其時,吳是非從姒兒處回來,正想去下營晃晃,順便找他們。聽見此間騷亂,兀自奔過來。葉齡語無倫次地與她禀告了袁恕被劫的經過,吳是非登時面色大變,拉過驚馬一躍而上,疾馳向草料場。

“我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去晚了。”吳是非聲音悶悶的,半邊臉頰貼在膝上,仿佛要哭了,“那都不能叫狼狽了!我叫他,他就只是看看我,嗓子眼兒裏發不出聲音,氣息弱得好像要斷了。我解下袍子裹緊他,背着他往外走,血就順着他的腿流到我手上,全是熱的。”

張萌完全傻了,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卻不敢哭出聲來。

“阿猿一直說不清孩子的月份,第一次救他回來,他說大約六七個月。他也總不正面說王犇是孩子的父親,就是那人那人。我拿鋼棍抽王犇,他熬不過,吼了一句‘那晚上騎他的人多了,鬼才知道誰下的種’。哼,那晚上1

吳是非笑聲裏都覆了哭腔,眼底泛紅。

“本來我沒想追究那晚上、那些人,我就是去洪徵那兒要他給我派個大夫。因為葉齡去醫所回來跟我說,每個大夫都語焉不詳地推辭,不肯過來。我以為他們是輕賤奴隸,不屑救人。我很生氣,跟洪徵抗議大夫們醫德淪喪。可洪徵居然跟我笑,說竟然敢惹天師生氣,豈止沒有醫德,簡直連理智都淪喪了。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什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縱然權高壓衆,還是輸給了那唯一的人啊!天師不高興會打人,焰侯不高興會如何?殺人?滅門?株連?他可以做的太多了,只要他願意。并且洪徵從來就是為所欲為的暴君,他是,是——”

吳是非哽咽着。但無需她說明張萌也懂得。一位部落首領,堂堂西荒之上赤部的主君,蝼蟻小民壓根兒不值他一眼的關注。階級太遙遠,身份太懸殊,他們完全就像生活在平行世界中,不會有交集,不應有交集。可洪徵卻因為袁恕而來為難吳是非,對她奚落嘲諷。她遽然意識到,洪徵這樣做其實目的也不是要令自己難堪,而是他焰侯,才是真正想要袁恕命的人。

“阿言剛認識主上的時候曾聽他提過,自己可能中了血枷。”張萌嗓音幹啞,與吳是非一樣顯得失神,“我很奇怪,中了便是中了,即便主上不會、不會那個,只要有過那樣的事,只要那個人是阿魯,主上就應該是中了血枷的。但原來,他真的不能确定。他不知道!”

吳是非行屍走肉一樣機械地點頭,思緒陷在回憶裏痛苦,難以自拔。

她看見自己踢翻了洪徵身前的桌案,被認不清面貌的人拉扯開,拼命掙紮着,咆哮嘶吼:“流氓,畜生,王八蛋!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怎麽可以冷酷到這種份兒上?你還能面對姒兒,面對你其他的孩子嗎?你還配做父親嗎?姓洪的你不要臉,劊子手——”

洪徵卻只惡魔般獰笑,無謂道:“別說得那麽肯定,不定是誰得了手呢!”

吳是非頓了頓,繼而尖叫起來,更瘋狂地要撲過去将洪徵撕裂。

這時候,倏來一道人影越過衆人直沖到洪徵跟前,揚手便是一巴掌,怒斥:“下作!無恥!”

洪徵怔怔然望着面前的謝延,居然無措到失語。

“原來,他還有害怕的事。”吳是非眼角緩緩淌下一線淚痕,“我猜他還是知道愛和珍惜的,只是權力令他的愛和珍惜都不夠專注,他就是喜歡征服,喜歡肆無忌憚地放縱身體的欲望。姒兒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她對阿猿好,不僅僅因為慈悲,她是想替父親做些補償,并且想保存下哪怕是疑似的一點點,屬于父親的血脈。她其實一直都知道阿猿的遭遇。傻姒兒呀!我的好姒兒!”

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姒兒,總是想盡自己微薄的力量去維持住貴族的體面。她去求了謝延,告訴他父親在春獵時做過的荒唐事。但其實,謝延又何嘗不曾耳聞?都是在裝聾作啞替洪徵隐瞞,想時間令風波逐漸平息。

“謝謝!”吳是非在忽然降下的冬雪中向謝延致謝,“我不會改變對你的看法和态度,但這份人情,我記着。”

謝延依舊遞給吳是非一記白眼,冷嗤:“要記也叫那小子記着,你,不必!”

吳是非不再多說,欠身一禮,轉身離去。

“回到帳裏,謝延派的大夫已經給阿猿診斷過了,說保胎是沒用了,必須催産,不然大小都保不住。可阿猿太弱了,沒力氣生。大夫用參湯吊他的精神,我求他不要睡過去。他卻說,就這樣吧,他累了,就這樣死去也好,他跟孩子就都解脫了。”

吳是非轉過頭,将臉全部埋進雙膝中,不敢看現在,更怕看見過去。

她自欺欺人地以為捂上雙眼就能讓閃回的畫面停止,然而那絲毫不起作用。眼前依然看見眼淚,耳中清晰地聽見哭喊。

她讓袁恕靠在自己懷裏,叫人将他雙腿曲起擡高,這是她陪表姐生産時跟醫院助産士學來的。她努力回憶一切現代的醫學手段,希望挽留下袁恕的生命。懇求與逼迫,也近乎深吻般給予袁恕新的呼吸,當新生的啼哭微弱地回蕩在帳內,所有人都在歡呼,唯有吳是非哭得發抖。

直到那時候,吳是非才敢讓人看見自己怕了。生與死同時展現在眼前,她清晰地感覺到那道心跳的曲線蜿蜒在陰陽的中間,一時向生,一時向滅。

“那天後,我給阿猿起名字叫袁恕。他以為我想他寬恕世間的惡意,其實我只想他寬恕我,寬恕這個廢柴無能的我。”

張萌伸手溫柔地撫摸吳是非披散的發,安慰她:“天師才不是無能之人!您救了主上,救了孩子。”

驀地,張萌感覺掌下的人一瞬僵硬,繼而病态地笑起來。

“呵呵呵呵呵,孩子?救了孩子?哪裏還有孩子呀?無能的我什麽都不能改變。沒了,命沒了,孩子沒了。死了!”

張萌的心狠狠一沉,驟然地,覺到冷。

二十九、求死不能

不知戀人之間是否真有心意相通,便跟商量好了似的,逗留軍帳中的韓繼言竟也問起相同的話題。問袁恕是否真要将近在咫尺的情感放棄,問他,所謂欠命還命究竟是誰的命,又怎樣還。

而相比吳是非的心結郁積,袁恕則顯得直白:“噢,那件事!其實我以前還有過一個孩子,被主子摔死了。非姐自責,覺得沒有保護好孩子,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

——一條生命逝去,在袁恕的言語間卻如此輕描淡寫。韓繼言僵愣住,他深深懷疑:“那個孩子,是主上的?”

袁恕點頭:“是我的,我生的!”

韓繼言皺起眉頭,困惑極了:“他,死了!”

“是。”

“死于非命!”

“沒錯。”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

“袁恕——”此刻韓繼言暫時不想當眼前人是黛侯,彼此僅僅是當初軍營裏同生共死的戰友,他質問袁恕,“有人為了一條生命長久背負了罪惡感,而你作為父親,竟可以如此無動于衷嗎?你恨自己的孩子,還是你壓根兒就沒想過原諒吳姑娘?”

袁恕自始至終不曾回避,目光沉定,明明白白告訴韓繼言:“我不會恨自己的孩子,更從來不覺得非姐需要對整件事負責。我可以接受這樣的結果,因為對孩子來說這樣也許更好。我願意相信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

韓繼言雙拳用力攥緊,努力克制着不讓它們顫抖。

“怎麽叫最好?無辜的孩子夭折了,這樣算好?是你瘋了還是我活得太原始,已經跟不上黛侯閣下的灑脫了?”

袁恕搖搖頭,終于再挽不出一張溫和淡然的面孔,眼底有壓抑過的痛意劃過,沉聲道:“如果我說羅銳對我做的事,過去也曾發生在我身上,并且那一天有許多人,多到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中了血枷,也不确定孩子的另一個父親是誰,你是不是多少能理解我所謂的【好】意味着什麽?”

韓繼言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面色有些發白。

“你說的主子,是原來的奴隸主嗎?”

袁恕點了下頭。

“所以他殺孩子是,是因為——”韓繼言突然不敢說下去。無論如何,一個成年人的惡意以如此的方式加諸在無辜的小生命身上,總是太過冷血暴虐了。

袁恕明白他的欲言又止:“奴隸也分等級的,貴族豢的奴和賤民家的奴,待遇千差萬別。我的主人只是普通良民,作為奴隸我便是最下等的,誰都有權力驅策我而不用顧及我的主人。因此奴隸受辱,便是主人受辱。但他無法反抗更高階層的權禦,他的不滿唯一可以發洩的地方就是我。孩子受到波及,當然也是他有意為之,更是某些人默許之下的授意。非姐卻始終覺得,是自己催化了那樣的結果。她根本不欠我什麽!為了留下我這條命,她把自己的命都挂在鋼絲線上了。”

驀地,帳內靜了下來。袁恕的沉默在韓繼言看來宛如悼念,任何安慰的言語都顯得蒼白,一時間令他無所适從。他覺得喉嚨發緊,心頭空落落的,痛苦,但說不出來。

“是洪徵嗎?那個,某些人所指的,是他吧?”答案一目了然,韓繼言不過是沒話找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