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十六)
瞥了一眼那方巨鐘,又瞧了一眼面色已逐漸蒼白下去了的拂滄,祈願輕嘆了口氣。
她是無妄山的祈願,是商瞿的五弟子,此番,她是代表無妄山進入的堕月秘境,她不能,也不可以任性。
更何況,從小到大,商瞿可從未教過她,在她明明有能力的時候,對陷入險境的‘同伴’,見死不救。
她可以在平常時候與他決一死戰,但絕不能在如今,落井下石。
這是無妄山每個人,都該堅守的道義。
商瞿曾經的話,祈願,記得分明。
磅礴的靈力在她掌中彙聚,連帶着她手中的歲刑劍皆是争鳴。
祈願原先緊蹙的眉心終是舒展,她銳利的目光掃過那柄被拂滄握于手中的長木,擡起手中的歲刑,直直朝下一劈。
一道劍光乍現于空,将那細密的雨幕都劈出了一線裂縫,而後,似是全然無畏地直奔那方長木而去。
按理來說,這方敲鐘無論如何都可算是上古真神之物,尋常靈劍,大多都是見之生懼,難以發揮出其本身鋒芒。
然,由祈願執着歲刑劈出的這道劍光,卻是淩厲更甚往常。
饒是祈願瞧見這一幕,都是不禁露出了一絲訝異之色。
要說這歲刑的來歷,實際上祈願也不甚清楚。
這柄劍,原是商瞿送她的兩千歲生辰禮。
只是,商瞿将之贈予她時,曾告訴過她,這柄劍上有封印未解,還是先以溫養為主是好。
是以這般多年來,除卻她三千歲時歷劫飛升那日,以及今朝,這柄劍,她是當真不常動用。
但是眼下,祈願已經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慮歲刑的來歷了。
淩厲的劍光陡然劃破長空,砰地一聲落于了那柄長木之上。
劍光同那長木交錯的一瞬,散發出強烈的光暈,令得手握長木的拂滄渾身不禁一震。
但很快,他就又恢複了原先那僵硬的模樣。
許是那方長木經過億萬年歲月的侵蝕已變得脆弱,又或是歲刑的劍光太過淩厲,兩方力量僵持了半晌,那方長木,終是裂出了一道細縫。
也許是瞧見了長木在這番僵持中的勉強,那道劍光竟是更盛了幾分。
它斂起了外放的光暈,凝聚成了一道如宣紙般輕薄的刀片似的物什,噌地一下,竟是利落地将那長木劈作了兩半。
長木陡然斷裂,一截重重地跌落于地,伴随着揚起的水花,發出了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
而另一截,卻仍舊被拂滄捏在掌心之中。
那方長木極重,哪怕只是一截,卻也令得毫無意識的拂滄徹底失了平衡,整個人徑直朝後跌落而去。
見此情形,祈願也便眼疾手快地将手中的歲刑擲出,以靈力禦劍,撐住拂滄朝下飛落的身子。
旋即,她忙快步上前,欲将拂滄手中的那半截長木取出,卻發現,那半截長木,好似就生長在了拂滄的手心上一般,竟是任憑她如何也掰不動。
與此同時,那本因着被歲刑斬斷的緣故,而停住了對拂滄血氣的攝取的半截長木,其上,竟是又開始泛起了薄薄的血霧。
那血霧每濃一分,拂滄的臉色就蒼白一分。
祈願眉心緊蹙,拂滄不曾修成上神之位,自愈能力微薄,若她強行取下這方長木,拂滄就是不斷掌,卻也要落得個掉一層皮的下場。
倘若拂滄的手能保住還好,若是保不住……
無妄山與東海龍族關系本就極為緊張,哪怕用一觸即發這一詞來形容也并不誇大。
都說龍生九子,可東海龍族的族長扶冥成婚多年,卻也只有拂滄這麽一個孩子。
祈願深知,扶冥對于拂滄的看重,這一點,從扶冥當初插手她與拂滄的恩怨就可見一斑。
否則,身為一族之長,怎麽可能兀自插手小輩間的争端呢?
忽而一聲輕響闖入祈願耳畔,祈願倏然回過神來。
她一扭頭,就瞧見,那尚躺于地面的第二截長木竟是兀自顫抖了一下。
似是,似是要淩空飛起,同另一方長木結合一般。
瞧得眼前這番驚變,祈願眉心緊蹙,她知道,沒有時間了,再等下去,拂滄的性命定是保不住的。
定了定心神,祈願終是狠下了心,她擡手執起歲刑,一道劍光乍現,旋即,血色四濺。
砰的一聲,那半截被拂滄死死握着的長木終是掉落在了地上,連帶着的,還有拂滄掌心上的一層皮,以及幾支斷指。
殷紅的鮮血透過傷處的截面,泉湧一般地往外冒,見此情形,祈願趕忙俯下身,将歲刑置于一側,掏出懷中的靈藥,一點一點地灑在了拂滄的傷處上。
白色的藥粉随風一點點飄灑在了拂滄掌上的傷處上,原先還緩緩流淌的鮮血很快就凝結成了黑色的傷疤。
瞧得這番情形,祈願懸着的心終是放下了些許。
再度擡眸朝着拂滄望去,見拂滄的面色相較方才已然紅潤了不少,祈願可謂是長舒了一口氣。
正當祈願重新執起歲刑,欲轉身看看那兩截長木的情況時,一道驚呼聲,卻是在這方靜谧之處乍現。
“啊……”
祈願一回頭,就瞧見落蝶境的既明竟是不知何時,來到了此處。
而在他的身後,還跟在一衆落蝶境的弟子。
瞧得既明眼中的驚恐之色,祈願眉心一蹙。
瞥了一眼身後尚昏迷不醒的拂滄,祈願剛欲解釋,卻不想,既明已是顫抖着聲音開了口。
“羲,羲羽,羲羽上神,你,你做了什麽?”
分明是瞧見了拂滄滿手的傷痕,又瞧見祈願手中歲刑劍刃上的刺目血光,既明心中,驚恐萬分,連帶着聲音,都顯得顫顫巍巍的。
“不是……”祈願才開口,話都還不曾說完,東海龍族之人,卻又姍姍而至。
他們甫一瞧見倒在血泊中的拂滄,以及站在拂滄身側的祈願和她那柄歲刑劍上的血跡,幾乎是不由分說地,就開口朝祈願質問道——
“祈願!你對我們少主做了什麽?”
“就算你背靠無妄山,可我東海龍族也不是好欺負的!”
“祈願!這件事你必須給我一個解釋!”
聽着耳邊東海龍族子弟一聲聲的怒吼,祈願心頭不禁湧起了一團火,令得她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氣,才不至于一劍将那群蠢龍劈翻。
一抹靈光于祈願指尖乍現,化作一捧繩索,直直捆于拂滄的腰腹。
而後,随着祈願的一擡手,尚在昏迷當中的拂滄也便徑直被她丢到了那群蠢龍面前。
“看清楚了,你家少主可還活着,他掌心上的藥,可是我無妄山獨有的靈藥,還是說,你們實在眼拙,需要我送你們去治治眼睛?”
聽得祈願此言,那簇擁在拂滄身邊的東海龍族子弟回過神來,趕忙垂下頭來察看了拂滄的傷處。
就連一旁落蝶境的既明,亦是湊上前去察看了一番。
瞧得這兩撥人馬熟稔的模樣,祈願不禁微眯起了雙眸。
她竟是不知道,這落蝶境何時竟是與東海龍族親近自此了。
隐隐約約的,祈願總覺,這兩方人馬交好的其中,定還有她所不知的辛秘。
也許,就連商瞿,也不一定曉得其中緣由。
待此間事閉,定然得同師尊好好禀明一番了。
想到這裏,祈願不由得對眼前這兩撥人馬暗暗升起了警惕之心。
而就在祈願與東海龍族子弟等人周旋之際,在那與這方巨鐘幾乎相反的方向,一個郁郁蔥蔥的大樹下,一個棋盤,被悄然放下。
伴随着那方棋盤的落下,一道金色的身影亦是出現在了此處。
那人一身金色衣裳,發冠梳得幹淨,一絲碎發也無,顯得他整個人端方而不近情理。
然在他的眉心間,卻還有一道金色的印記,似是一朵盛開的小花,與他的衣裳,相互映襯。
倒也平白地給他增添了幾絲煙火氣。
他朝着那固執地站在水鏡邊不肯離開半步的祈焰,目光平靜之中還夾雜着一絲無奈。
“你到底還要在哪兒站多久?”
水鏡之旁,祈焰耳廓一顫,他分明聽到了那人的話,卻仍是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只定定地看着水鏡之中的祈願,瞧着她一路披荊斬棘地走到巨鐘旁,看着她分明是救了拂滄卻被旁人誤解,祈焰心中猛地一疼。
想着鳳桐林中那抹翩跹的紅裙,念着姑娘曾經的那句——以後誰也不能欺負你,祈焰垂在身體兩側的手掌不禁緊握。
在瞥向水鏡中的東海龍族及落蝶境之人時,他的眼神一瞬變得冰冷,像是無形的刀子,仿佛要穿梭過水鏡直直将他們分屍了一般。
說要保護我,怎麽如今卻還讓自個陷入了這樣的境地呢?
祈焰輕嘆了口氣,轉眸看向水鏡中的姑娘時,目光分明柔和了許多。
他陡然回過身,目光執着地望向那人道:“條件。”
祈焰的語氣透着一種固執,與他先前的那句‘代價’可謂是一般無二。
見此情形,那金衣男子不禁苦笑,但他仍是擡眸看向了祈焰道:“陪我下一局棋。”
“若是下完這局棋你還想走,我送你走。”
聞得那人此言,祈焰再度回眸瞧了一眼的水鏡中的畫面。
看着祈願緊握住歲刑劍柄的手,只一眼,祈焰就明白了她此時心底的愠怒。
深吸了一口氣,祈焰利落坦然地走到了那方棋盤邊端坐而下,他擡眼看向那人道:“一言為定。”
金衣男子微微彎了彎唇角,徑直落座到了棋盤的另一側,“好。”
随着他話音的落下,祈焰面前,一簍棋筐乍現,而那原先正幻化着外界景象的水鏡,亦是縮為了巴掌大小,落回了那人身旁。
也正因此,祈焰就沒能瞧見,祈願此刻面臨的僵局。
巨鐘之旁,那群分明辨出了拂滄掌中之靈藥乃是無妄山獨有靈藥的家夥,卻仍是忿忿地瞪着祈願道——
“羲羽上神本事那般大,為何不能完好無損地救下我家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