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洛京,嘉平侯府,明禧院。

侯夫人馮氏斜倚在西暖閣的紫檀雕花矮榻上,手中握着一卷洛京城裏如今正流行的詩詞集子,眉睫低垂,狀似品讀得津津有味,其實,她的思緒早就飛繞到別處去了。

這一早上忙忙碌碌的,馮氏五更天不到就起身了,先是伺候着嘉平侯洗漱用早膳,而後,又目送着高大的夫君走出她的明禧院,離府去上早朝。

接下來,馮氏自己也在丫鬟仆婦的伺候下重新梳妝打扮,并用了少許羹湯早點。

早膳之後,馮氏便開始處理嘉平侯府裏的日常府務,等到晨霧散盡,日頭漸漸升高,明禧院內外彙報事情的仆婦依舊絡繹不絕。

一直到了此刻,馬上就要用午膳了,忙碌了一上午的侯夫人才得空兒休息了片刻,她倦怠地歪在軟塌上,準備像往常那樣讀些時新的詩詞游記放松一會兒。

可是今天,侯夫人馮氏的心裏藏着事情,她這一清閑下來,心裏頭的各種想法就紛湧而至,開始不自覺地琢磨起侯爺昨晚說的那些話來。

“夫人,語嫣下個月過生辰吧?”

“嗯,大姑娘下個月就年滿十五了,妾身這幾天還想着詢問侯爺呢,咱們大姑娘的及笄禮該怎麽辦?”

嘉平侯揉了揉額角,有些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

“新皇初登皇位,如今洛京城裏外松內緊,看着平靜實則不然,這時候不宜大辦宴席。至于語嫣的及笄禮……簡單的家宴即可,勞煩夫人費心了。”

“操持府務是妾身的分內之事,何談麻煩,況且,妾身一直把語嫣看做親骨肉的。”

嘉平侯微微一笑,攜着妻子的手坐在床邊,目光溫和。

搖曳明亮的燭火下,保養良好的嘉平侯有着讓馮氏傾慕的英俊外貌,這是她一直費盡心力維持賢淑名聲的最大動力,她不想讓心中的良人露出失望的神情。

不想讓人覺得,她比不上那位早逝的嘉平侯原配。

這對夫妻在就寝前談到了嫡長女蘇語嫣,自然就談到了她的婚事,嘉平侯一改往日避而不談的沉默态度,明确提出了要盡快給長女相看人家的要求。

對于夫君嘉平侯的吩咐,馮氏自然滿口應承。

“按照夫君昨晚的意思,他是希望大姑娘配個和善人家,不需要高門顯貴,只要結親的郎君是個溫和脾氣,能中和一下大姑娘性格中的張揚要強,将來,日子過得和美就好。

哎,這樣看來,雖然前些年發生了許多事,但侯爺終歸是慈父心腸,今後,我對待大姑娘的态度,還得更慎重溫和幾分,畢竟是侯爺的嫡長女。”

馮氏翻來覆去想了片刻,幹脆放下手中的書卷,招呼一旁做針線的心腹仆婦湊到身邊來,一起商量。

“王嬷嬷,侯爺昨晚和我說,讓我對大姑娘的婚事上些心。”

被喚做王嬷嬷的中年婦人放下手中的繡品,輕手輕腳地挪到侯夫人馮氏的腳邊,躬身側坐在塌邊的矮墩子上,嘴角帶笑,一雙細長的眼睛裏藏着精明。

“夫人,大姑娘今年十五歲了,按理說,是該相看人家了,再晚了,就該耽擱下面的弟弟妹妹們議親了。”

馮氏輕嘆一聲:“我怎麽會疏忽這個,可是,咱們府上的這位大姑娘啊……”

說到這裏,眉目溫婉的馮氏又嘆了一口氣,咽下了後半截的話。

她不說明白,心腹王嬷嬷卻明白自家夫人的未盡之意,精明的臉上馬上露出心痛不滿之情,甚至朝着大姑娘居住的院落方向撇了撇嘴。

“夫人,既然是侯爺的吩咐,您何必顧及太多?

這女孩兒家的婚事,本來就是掌握在父母手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祖宗的規矩禮法,誰還能挑出錯來?

大姑娘的外祖父武威伯胡鬧荒唐了這些年,又意外亡故了,當初他嚷嚷的那些話,說什麽,嗯,他的外孫女兒要自己挑選如意郎君?呵,如今可沒人會當真。

您是侯府夫人,是她禮法上的母親,親自給她挑一個如意郎君,大姑娘只有感激的份兒。

難不成,她還會不知羞地挑剔婚事,進而怨怼父母不成?那可是大大的忤逆不孝!”

王嬷嬷說了一長串兒的話,說到後面,聲音裏就帶着明晃晃的不屑和趾高氣昂,當然,她的這種惡劣态度,都是對着話題中的侯府大姑娘去的。

馮氏眉頭輕蹙,一時之間沒有言語。

每每涉及到那位嘉平侯府的嫡長女,馮氏從來不多言,不論人前人後,她只要做出這種欲言又止的為難情态,其他人自然就露出了然之色,然後,就會在心裏幫馮氏補充完她這個賢良繼母的為難之處。

王嬷嬷跟在馮氏身邊多年,是馮氏身邊的第一心腹,哪能不明白主子的真正心思?她看着馮氏沉默不語又一臉為難的樣子,自然要陪着演戲。

精明的婦人轉了轉眼珠子,繼續勸道:

“夫人,既然侯爺特意和您提了大姑娘的婚事,肯定是信任您的眼光。您若是一個勁兒地避嫌,反而要讓侯爺冷了心,您是當家夫人,若是您不幫忙相看大姑娘的婚事,別人也沒有資格插手呀。”

“嗯,你這話倒是在理兒。”

馮氏似乎因為王嬷嬷的話想開了一些,她展顏一笑,順着王嬷嬷的話矜持地點了點頭。

“王嬷嬷,若是我來做主大姑娘的婚事,你說,該給她選個什麽樣的乘龍快婿?”

王嬷嬷內心一曬,她心知,侯夫人馮氏早就在惦記那位大姑娘的婚事了,也已經盤算好了結親的人選。

偏偏,她人前人後都要做出一副無辜厚道的模樣,萬事不沾,千般避嫌,就等着旁人給她送梯子呢。

将來……大姑娘的婚事一旦有了不妥,她們這些提議的,就是刁奴黑心腸,蠱惑了仁慈心軟的主子,是罪魁禍首。

而誤信讒言的侯府夫人,賢淑慈和的名聲依舊,說不得,還能獲得外人的幾分同情。

王嬷嬷看得明白,也清楚這裏面的風險,可為了坐穩侯夫人第一心腹的位置,她不得不順着主子的打算,日複一日地陪演這種戲碼。

“要奴婢說,眼前兒就有一個絕好的貴婿人選,和咱們府上的大姑娘,嘿,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馮氏撩起眼簾,溫溫和和地看了身邊的心腹一眼,這眼神兒裏的鼓勵意味,讓王嬷嬷心裏有了數,臉上的笑容越發的真摯讨巧。

“夫人,您覺得瀾之少爺怎麽樣?”

“瀾之?”

馮氏挑眉,面容松緩了幾分,看向王嬷嬷的目光裏多了幾分滿意之色。

王嬷嬷嘴裏的少爺瀾之,是馮氏娘家哥哥的嫡次子,年齡上,确實和嘉平侯的嫡長女蘇語嫣相當。

最重要的是,侄子馮瀾之,确實是馮氏之前暗地裏看好的最佳人選。

“瀾之确實還沒有婚約,只是,我那個嫂子一向寵溺瀾之,一直想找個最賢良溫順的姑娘照顧他。

咱們府上的這位大姑娘,性子,嗯,略微張揚驕傲了一些,大概不符合嫂嫂相看兒媳的标準。”

“夫人,大姑娘的才華容貌那是沒得挑,絕對是咱們皇都洛京城裏數一數二的伶俐人兒,至于其他的……想來大姑娘年紀漸長,以後再定了親,肯定會收斂脾氣的。”

提起那位侯府嫡長女的嬌蠻脾氣,饒是馮氏再善于隐藏真實情緒,也忍不住嘴角下拉。

若不是大姑娘蘇語嫣的嫁妝實在豐厚,身後又有武威伯遺留在軍中的香火情分和重要人脈,她還真不願意讓娘家侄子娶那麽一個張揚強勢沒教養的姑娘。

“瀾之雖然出身書香世家,可是在念書上實在沒有什麽靈氣,他想走武将軍功的路子,我這個做姑姑的,自然要幫幫他。只是,蘇語嫣被武威伯教壞了……”

王嬷嬷不愧是馮氏的心腹,她擡眼悄悄打量了一下馮氏的表情,就大概估摸出這位侯夫人的不滿之處了。

想到那位馮少爺偷偷塞給自己的銀兩,王嬷嬷笑眯眯地接着說好話:

“夫人,要我說,小姑娘家家的,在閨閣裏厲害一點,都是鬧着玩兒的,将來嫁了人,到了婆家,多倔強的脾氣都能捋順了。

咱們女人一輩子,難道還能真的要強到男人的頭頂上,作威作福的?難道還能公然頂撞公婆?還能不孝順長輩?”

說到這裏,王嬷嬷壓低了聲音:“夫人,這婚後能鬧騰的,都是有娘家撐腰的,大姑娘若是嫁進馮府,這娘家婆家就是一家人,鬧騰不起來的。”

這話讓侯夫人深以為然,她心口驀然一松,覺得自己之前是想左了。

大概是因為,曾經的武威伯給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以,如今每次一提起繼女蘇語嫣的婚事,她就下意識地聯想到武威伯的各種威脅,以及他身後的那群兵痞子。

自然而然地就覺得,男人做了蘇語嫣的未來夫婿,肯定要被管得嚴嚴實實的,進而夫綱不振了。

現在經過王嬷嬷的勸說分析,馮氏豁然開朗,時移世易,強悍粗鄙的武威伯早就歸西,他再也不能跳出來給外孫女撐腰了。

“你說得對,王嬷嬷。瀾之那樣的品格容貌,确實是大姑娘的良配,你的這個提議非常好,哎,你不說,我都忽略了自家親戚了。”

王嬷嬷勉強一笑:“夫人是愛女心切,總想給大姑娘尋個十全十美的郎君,就燈下黑了。我們這些外人反倒看得更清明一些,當不得夫人誇贊。”

馮氏從矮榻上坐起身,理了理鬓角的散亂頭發,語帶感嘆:

“這姑娘嫁了人,一身榮辱都系在夫君子嗣上,結親時,确實應該找我娘家這樣知根知底的人家。

況且,我那侄子瀾之模樣俊俏,秉性溫柔,最會讨女孩兒歡心,大姑娘她……終歸是女兒家。”

“夫人放心,大姑娘肯定會明白您的苦心的。”

馮氏和王嬷嬷兩人接着談論了幾句大姑娘的婚事。

晌午已至,守在西暖閣外面的大丫鬟梅香得了小廚房那邊的傳話,隔着如意祥雲紋的錦緞門簾向屋內脆聲禀告,說是午膳已經備好,請夫人移步偏廳用餐。

侯夫人馮氏的明禧院開始用午膳了,嘉平侯府中的另一個精致院落裏,同樣飄滿了珍馐佳肴的香氣。

十五歲的侯府千金蘇語嫣同樣忙碌了一上午,此時胃口頗好,她先喝了一口鹹鮮香濃的銀筍金菇火腿湯,然後才開始慢條斯理地用餐。

她長得明豔妩媚,一舉一動都優雅得體,自帶一股風流韻味,一個人坐在黃花梨木的圓桌前,顧盼間動靜皆宜,好似一幅明豔生動的仕女圖,令人望之驚豔。

只是,這幅美女進餐圖美則美矣,就是持續的時間有點兒過長。

蘇語嫣先是吃了一大碗碧粳米飯,然後撿了三個肉餡兒的翡翠燒麥和兩個松軟白胖的豆沙包,就着葷素搭配的菜肴,一點不剩地吃進肚子裏。

待到她把筷子第五次伸向不遠處的鴨肉春卷兒的時候,立在不遠處的大丫鬟溪月終于忍不住咳嗽出聲。

素白的纖纖玉手捉着黑色鑲銀紋的筷子,因為這聲咳嗽遲疑了一瞬,不着痕跡地拐了個彎兒,夾起了一塊小巧的棗泥蜂蜜糕。

“主子,您一餐吃的量,比府裏二姑娘一天吃的都多。”

蘇語嫣沉默不語,只是加快了咀嚼的速度,長久以來的鬥争經驗告訴她,這種時候,與其和這丫頭辯駁鬥嘴,還不如趁機多吃兩口。

果然,不等蘇語嫣咽下最後一口銀耳甜湯,院子裏就響起了乳娘白姑姑大驚小怪的聲音。

“哎呀呀,我的大小姐,白姑我就出去了這一會兒功夫,你就吃了整整一桌子的東西,你這是打算在出嫁前,把老伯爺留給你的家底和嫁妝都吃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