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離(十)
“大師兄, 麻煩您幫我設一道結界,然後,你們全都退到結界外去。”
祈願此話一出, 松筠當即就明白了她的想法, 立刻就已出言否決。
就連腦子慢半拍的酌兮,都在瞧見松筠面上的沉重之色, 與月彌略帶歉意的神情後, 恍然大悟了過來。
對于祈願這堪稱孤注一擲的冒險舉動松筠與酌兮并不贊同。
他們雖受商瞿與司淵教導, 明白大義為先,人命為重的道理, 可當事情真的發生時, 他們卻仍是存有私心。
比起祈焰的性命,他們更在乎從小與他們一起長大的祈願。
如今這等情況下,祈焰周身的生命氣息只靠着祈願源源不斷為他輸送的靈力維系。
若祈願當真要引那霧氣入祈焰身體,就必得已自身為容器。
先前那白霧的危險詭異松筠與酌兮自是都見識過, 自然深知, 祈願若當真如此做, 那與拿命相搏又有何異?
“我不同意。”
松筠眉心緊蹙,他雖知祈願一旦決定了,就難以勸動的脾性,可事關祈願性命,他做不到由着她胡來。
“大師兄,我意已決, 斷不會更改。”
祈願轉眸看向松筠, 她的目光堅定且不容置疑。
瞧得二人僵持的場景, 月彌站在一旁,頓感無措。
此時, 她不禁對自個生了幾分怨氣,若非她多言,他們也不會因此事僵持。
瞥見了月彌面上愧疚的表情,也看出了松筠與酌兮的不肯讓步,祈願只是轉回了目光,柔柔地落在眼前的祈焰身上。
“大師兄,你們知道,我當初為什麽非要救他嗎?”
祈願的聲音平靜中透着一股難言的落寞,饒是方才因着祈願的固執還有些怒上心頭的松筠,怒火亦是不由得一滞。
就連酌兮與月彌,也是略顯疑惑地将目光轉向了她。
松筠與酌兮是為無妄山之人,自是知道當初忱音境主親至無妄山要人之事,也自是知道祈願甘受懲罰也讓忱音境主将祈焰帶走的事實。
而月彌自然也清楚,當初未能順利帶回祈焰,其父忱音表面不顯,背後隐藏的滔天怒火。
并未在意旁邊三人的目光,祈願只是瞧了眼身前的祈焰。
看着他安靜蒼白的臉,祈願沒來由地就想起了她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場景。
想起了那個被拂滄既明等人随意遺忘在路邊的少年,想起了他渾身沒有血漬卻深可見骨的傷痕,也想起了鳳桐林中,他怯生生的那一句——“你為何救我?”
祈願的一聲輕嘆,在松筠等人耳邊乍響,他們還尚未來得及問詢,就聽得祈願道——
“因為,他被抛棄的樣子,很像我小時候。”
祈願的聲音很是平靜,可落到松筠與酌兮耳中,卻是令得他們的表情頃刻間沉重了不少。
祈願的來歷,相較于年紀略小的酌兮,松筠顯然知道得更多。
他清晰的記得那日午後,商瞿外出了一趟,卻在夕陽緩緩落下時,抱着一個嬰孩出現在了無妄山的山門前。
那時商瞿臉上的表情他已記不清了,他只記得夕陽的光暈照在商瞿的背上,而那尚幼的嬰孩,則是哇哇哭個不停。
商瞿站在他們師兄妹四人面前,指着懷中的嬰孩說:“以後,這就是你們的小師妹了,你們要好好保護她。”
想到這裏,松筠不禁嘆了口氣。
此時的他總算是明白了,為何往日青梧上神總是說,祈願表面看着與尋常孩子無異,可她心裏有一個很深的結。
一個,就連時間也沒辦法解開的結。
心中雖是嘆息,可酌兮卻顯然還是不願放棄勸說祈願的機會。
只見他突然朝前走了一步,雙唇微張正欲說些什麽,一雙手卻是忽而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後拽了拽。
準備好的話尚未出口就已被打斷,酌兮一回頭,就見松筠正看着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酌兮明白他的意思,因為他自己心裏也清楚,祈願既已決定的事,那大多是不會有改變的機會的。
無奈輕嘆了一聲,酌兮遲疑了片刻,到底還是退到了松筠身後。
從懷中取出了一道符紙,松筠指尖凝着金光,片刻間,交錯的符咒已然在那符紙上成型。
在松筠靈力的籠罩下,那道靈符緩緩飄到了祈願身側,“我會帶着酌兮他們退到一裏之外守着。”
“我看過了,那裏也仍在霧氣不敢靠近的範圍內,不用擔心我們。”
略顯擔憂的目光掃過祈願周身,看着眼前固執的小丫頭,松筠搖了搖頭,終是道:“這瓶藥,你且拿着,後面應該用得着。”
朝着松筠微微點了點頭,祈願笑了笑,道:“多謝大師兄。”
言罷,松筠也便欲領着酌兮與月彌離開此地。
臨行之前,酌兮卻是停住了腳步,他站在原地,看着祈願,語氣頗顯挑釁,“祈願,你要是死了,姑姑可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酌兮深知青梧對于祈願來說的重要性,也便如此激她。
畢竟,酌兮和祈願這兩個由青梧一手帶大的孩子,從小到大,可沒少因為搶奪姑姑打架。
就像兩個尋常孩子,搶奪母親的關注一樣。
果不其然,酌兮話音才落,祈願就已斜眯了他一眼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好好的一只麒麟,偏偏長了一張破嘴!”
瞧得祈願臉上那一閃而過的怒意,酌兮這才仿佛一個得逞了的孩童一般,跟在松筠身後一步一步地走遠了。
看着松筠幾人漸行漸遠的背影,祈願擡手催動了那道松筠留下的靈符。
不多時,靈符的力量便已将她和祈焰籠罩于了其中,而松筠等人的身影也徹底地消失在了她的視線裏。
垂眸斂去了眼中的神色,祈願微微彎了彎唇角。
她的目光,轉向了微蹙着眉的祈焰,輕聲呢喃道:“我說過的,以後,我會保護你,我絕對不會食言。”
“你,別怕。”
輕輕吐出了一口氣,祈願擡眼瞥向了四周薄薄的霧氣,淺淺一笑。
旋即,她一邊維持着給祈焰輸送的靈力,一邊卻是騰空畫出了一道符印。
熒藍的光暈随着符印的凝結愈發明亮,而後于空緩緩散開。
與此同時,結界之外本飄渺的白霧此刻都像是受到了感召一樣,争先恐後地鑽進了結界之中。
不多時,結界之內,朦胧的白霧已是将一切盡數遮掩,哪怕祈願與祈焰之間不過一手之隔的距離,可她的目光卻也落不到他身上了。
結界之外,這等白霧大規模朝着一特定地方奔去的景象,松筠等人自是瞧得分明。
一向疼愛祈願的桑柔乍見此種景象,不由得暗罵了松筠與酌兮一句,跺了跺腳便欲朝着祈願的方向沖去。
只可惜,她還沒能邁出兩步,就被鏡斂扯住了衣領,再度拉回了原地。
“別鬧。”
鏡斂聲音冷冷,一如他沉默寡言的形象。
猛地掙脫開了鏡斂攥着她衣領的手,桑柔的面上滿是焦急之色,“我沒有鬧!”
憤憤地将目光轉向了松筠與酌兮,桑柔的語氣急躁中藏着難掩的憂心,“你們倆怎麽就讓她這麽胡來呢?”
“方才那白霧中古怪的威力大家都見識過,現下雖未曾出現,可誰能料到它是否還會出現呢?”
“你們放任小師妹以自身容器來渡那白霧予祈焰,可小師妹要是出了什麽事,我看你們會不會後悔!”
擡腳就朝着祈願的方向走去,姜嶼輕哼了一聲道:“我可不會像你們一樣,棄同門于不顧。”
才攔下了桑柔的鏡斂頗為無奈,看着眼前氣沖沖地就要闖入白霧裏的姜嶼,只得伸手将他拽了回來。
“你這是做什麽?你要和他們一樣,就這樣看着小師妹走上不歸路嗎?”
桑柔和姜嶼的話,像一把軟刀子,一點一點地在松筠等人心上淩遲。
恍惚之間,他們想起了很多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候的祈願還不是如今令得整個仙界都為之側目的羲羽上神。
那時的她,只是一個終日被商瞿關在天道殿中,看書,習武,一點空閑時間也沒有的小丫頭。
祈願幼時,性子相較如今可是活潑多了。
只是,那時的她出不得天道殿,只能每每趁着商瞿不在的功夫,瞧瞧打開一扇窗來,興致勃勃地瞧着外界的模樣。
每日夕陽時分,松筠等人下山歷練歸來,都能瞧見祈願在窗邊,探着腦袋,眼巴巴地等着他們的場景。
因為他們答應過她,雖不能帶她一同下山歷練,但回來時定會給她帶上兩塊外界的桂花糖。
松筠至今仍舊記得,那扇窗前,小姑娘笑得彎彎如月牙的雙眼,以及那一聲聲甜甜的大師兄。
那名為愧疚的情緒随着白霧一點一點的遷移而漸漸在心間蔓延,松筠被桑柔問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能帶着滿心的愧意低下了頭,任由桑柔的言語發洩。
姜嶼與鏡斂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這一幕,卻也深感無力。
看不下去了桑柔對松筠的指責,鏡斂一把将其拉到了身後道:“小師妹的性子,咱們還不夠清楚嗎?”
“她決定的事,什麽時候有改變過?”
鏡斂微冷的聲音在靜谧的空間內響起,像是一抹冰雪,讓在場諸人都清醒了不少。
即使是姜嶼這樣脾性火爆的人,也是不禁閉上了嘴,垂下了頭。
見姜嶼與桑柔明顯冷靜了不少,鏡斂這才繼續道:“若說咱們這裏,但凡有一個人能力能與小師妹相媲美的,那我今日都不會攔你們,可咱們呢?”
“你們都給我仔細想想,別說氣話。”
“就這麽莽莽撞撞沖進去,咱們是去幫小師妹嗎?那是添亂!”
商瞿五個弟子中,鏡斂素來話最少,人也最冷靜。
此刻,被他仿若一盆冷水潑下的話一提醒,姜嶼與桑柔亦是不由得垂下了頭。
“那我們怎麽辦,難道就這樣看着嗎?”
桑柔的話語顯得有些無力,而她那垂在身側,卻緊緊攥着的掌心,更是将她心中的憋屈盡顯無疑。
原來,如今的她,竟是弱到連自己的小師妹都保護不了了。
想到這裏,桑柔不禁露出了一絲苦笑。
看着遠方無盡的白霧升騰而起,鏡斂的眼中亦存憂慮,但他選擇了相信祈願的判斷。
“咱們與其在這裏擔憂這些七七八八的,不如替小師妹看好附近的情況。”
“別忘了,這次進入秘境的,可不是只有咱們呢?”
擡手指了指眼前仍在不斷凝聚的白霧,鏡斂道:“這麽大規模的白霧,我總覺得,不會只有咱們注意到。”
“雖說都是仙界之人,可防人之心不可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