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離(十二)
祈焰沒有答話。
沉默, 此時就像這秘境內無所不在的霧氣,絲絲環繞于祈願與祈焰二人之間。
看着祈焰雙眸間幾乎可以說是陌生的神情,祈願心頭一顫。
二人也便都僵持在了原地, 任誰也不肯先動一動。
其實, 祈願倒也不是非要祈焰的一個回答,只是瞧着他的目光, 她心底沒來由地就生了幾分無名火。
可她沒法騙自己的是, 那隐藏在火氣之下的, 還有她沒法說出口的擔憂。
自方才一事起,縱使祈願不肯承認, 但她心裏卻是清楚的。
祈焰不屬于落蝶境, 不屬于無妄山,甚至,也不屬于她。
直白點說,他分明是屬于眼前這方秘境的。
可她難道真的要放他走嗎?
祈願心裏一萬個不願意。
可若是他主動提出來了怎麽辦?
祈願的心裏連連嘆息。
身為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這世上怕是沒多少人比祈願更懂, 那種不找到身世不罷休的感覺。
就連她這樣的人, 午夜夢回時都難免有想要找回自己真正的家的沖動,她又怎能以旁的理由去要求祈焰不要回家呢?
可她好不容易才尋到一個除無妄山的人外,她看得順眼,願意将之視為家人的存在,就這樣放手她終歸是不甘願的。
祈願心亂如麻,冷靜的理智和不可控的感情在她心間交織, 令得她一時間難以做出判斷。
但當祈願的目光再度觸及他滿身的傷痕時, 她到底還是嘆息了一聲, 挪動腳步走上了前去。
見祈願一步步走上前來,祈焰卻也不避。
他只是安靜地看着她, 平靜間透着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溫柔。
許是長久的沉默沖淡了二人各自繁雜的心緒,那被稱為熟稔的情緒終是在這一刻沖破了層層防備噴湧而出。
祈願也到底是從原先的各種思緒中暫時脫身,尋回了她與祈焰最初的相處方式。
反正,不管他怎麽變,他也還是祈焰,不是嗎?
伸手一把按住了欲要後撤的祈焰,祈願美目流轉間閃過一絲怒色,“躲什麽躲,再亂動小心我揍你。”
對上了祈願帶着愠怒的眼眸,祈焰愣了一愣。
他分明存了要後撤躲開祈願拉他的手的心思,可當祈願真的伸手拽住他的臂膀時,他只覺得那一圈的皮膚都莫名變得滾燙。
連帶着他的耳尖,也跟着染上了點點緋紅。
幾番推拒也沒能止住祈願步步朝前緊逼的架勢,祈焰終歸還是低頭認了輸。
瞧得祈焰不再刻意地避開她,祈願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得逞的笑。
擡手輕輕将祈焰的手臂拉至身前,祈願一邊小心翼翼地将些微粘連在他傷口處的衣物掀起,一邊輕輕地吹了吹。
她還不忘時不時地擡頭看祈焰一眼,而後念叨道:“別怕啊!很快的,吹吹就不疼了。”
細細的藥粉随着姑娘輕柔的動作,一點一點地飄到了祈焰周身的傷痕上。
其實,不論再重的傷于他而言,也只不過是流于表面,難以傷及他的內裏。
因為,他不單不會流血,就連常人應有的痛覺,他也沒有。
他生來就是如此,他早就習慣了。
可當眼前的姑娘輕手輕腳地扶着他的手,柔柔地呼吸拂過他的傷口時,祈焰心間卻是沒來由地感覺到了一絲痛楚。
愣愣地盯着眼前姑娘的面龐,祈焰眼神複雜。
此刻的他,瞧着眼前的那一襲紅衣墨發的身影,昔日與她相處的點滴分明仍在他腦海中像走馬燈一般一幀一幀地閃過。
他記得那日鳳桐林中,渾身濕透的姑娘故作兇惡模樣,非把藥碗塞進他手中的模樣。
記得那日的午後,氣呼呼的姑娘撲進他懷裏,踮着腳,下巴隔着衣物輕蹭着他的肩時的頑劣。
也記得鳳桐林後的那汪清泉,記得清泉之側,姑娘盈盈飄飛的紅裙,以及裙底之下那雙若隐若現的玉足。
明明,曾經和她在一起的一切都是那樣的記憶猶新。
可如今,他卻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
那就是,這場令得他生了本不該有的眷戀之心的夢,早從他再次睜眼的那一刻起,就應該結束。
他分明清楚,他必須要終結這個錯誤,讓所有的一切都在這裏戛然而止。
可為何,此刻的他心裏卻是那樣不甘呢?
尤其是,當那調皮的微風将近在咫尺的姑娘的發梢輕輕拂起,劃過他的臉頰,輕啄着他的唇畔。
徒留給他一陣顫栗,卻又飄然遠去之時。
垂眸瞧着眼前姑娘柔順的秀發,祈焰強壓了心間想伸手輕撫一撫的沖動,故作一副萬事無礙于己身的漠然模樣。
然而,聽着耳邊時不時傳來的姑娘的念叨聲,他才整理好的心緒卻又險些沒忍住外露了出去。
“诶!我問你話呢!”
好不容易才給祈焰上完藥,祈願只覺自己的雙臂一陣發酸,簡直比給她自己上藥都來得累。
她大剌剌地随意坐到了地面上,擡眸瞧着祈焰,氣鼓鼓地抿着雙唇,“你這臭小子,才活過來,我跟你講話你給我裝聽不見是吧!”
許是習慣了将祈焰當作小娃娃對待,祈願下意識地就伸出了手,欲要揪住他的耳朵好生質問一番。
哪曾想,這一次祈焰卻是反手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
看着眼前姑娘一身紅裝上一道道撕裂的口子,瞧見她袖口出的衣物下,淡淡的血痕,祈焰的眼被刺得生疼,連帶着出口的語氣也是不禁冷了幾分。
“在乎別人受沒受傷,可你自己呢?”
自祈焰被祈願帶回無妄山之日算起,他們二人每日大多時候都是形影不離。
可祈願當真是從未見過祈焰這般模樣。
強勢,且不容置疑。
明明擁有着一張只肖微微勾唇就能将溫柔二字表現得淋漓盡致的臉龐,可此刻,他卻偏偏沉下臉色,眉心緊蹙。
就連他的聲音也仿佛無妄山內的斷情崖下,那終年不化的冰雪一般,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在祈願耳邊,令得她心頭也不由得跟在顫了一顫。
自知理虧,祈願只能悻悻地朝着祈焰笑了一笑。
自她三千歲得證上神之位起,即使她是商瞿最小的弟子,可在外之時,卻總是她站在諸位師兄師姐身前。
又加之她這個人最是護短,看不得旁人說自家人一句半句不好,也就沒少與外人起沖突。
且不論仙界年輕一輩的弟子,哪怕是仙界老一輩的上神她也不怕。
也正因此,大大小小的傷她受多了,慢慢地也就從一開始的會疼會哭,漸漸變成了麻木了。
可她又該如何将這一切解釋給祈焰聽呢?
他怕是又得生氣吧?
饒是一向自認為天不怕地不怕的祈願,在這一刻,卻也不禁心虛到語塞。
正當祈願絞盡腦汁地想着所有她能用的詞彙,欲要替自己辯駁一二之時,卻聞一聲輕嘆,在她耳畔乍響。
她不禁擡眸順着那聲輕嘆的方向望去,就見祈焰那本被怒意占據的眼瞳之中,竟是閃過了一絲無奈之意。
沒等祈願反應過來,祈焰便已奪過了她手中原先給他上藥時的藥瓶子。
“在照顧別人之前,要學會先照顧自己,知道嗎?”
學着祈願方才絮叨的模樣,祈焰一邊說,一邊放輕了手上的動作,緩緩揭開了粘在她傷口上的衣物。
白色的藥粉一點一點地覆蓋在了血跡已然凝固的傷口上,不同于沒有痛覺的祈焰,祈願着實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想到方才她給祈焰上藥時,他那副鎮定自若的樣子,祈願不禁有些納悶,“你剛才咋不疼啊!诶,诶,诶,你輕點!”
一聲輕笑不由自主地從祈焰唇邊溢出,他擡眸看着祈願,似笑非笑道:“現在知道疼了?剛才做什麽去了?”
明顯是被祈焰的問題堵住了話頭,祈願不由得抿起了唇,眉宇間藏着些愠怒。
看着眼前相貌分明絲毫未變的祈焰,祈願心裏不禁暗暗嘀咕。
蒼天啊!她那個香香軟軟,只是牽個小手就能害羞得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小祈焰呢?
怎麽變成了如今這樣一個,她說一句,他頂兩句的讨厭鬼啊!
瞧着祈願臉上吃癟的神色,祈焰垂下頭繼續給她上藥時,一抹淺笑,卻是不由得攀上了他的嘴角。
連他自己,都未曾發覺。
正當祈焰為祈願上藥的這片刻功夫,他們周遭的白霧已是散得再不見蹤跡。
就連這偌大的堕月秘境內,也是一絲白霧都已無。
“小師妹!你們沒事,太好了!”
本是乍見白霧散去,憂心祈願而前來的松筠幾人,見此時祈願與祈焰皆是完好無損,懸着的心也終是放了下來。
一向活潑的酌兮更是喜笑顏開,三步兩步地便要上前,一把抱住祈願。
卻不想,他連祈願的衣角都還沒摸到呢!就已被一個清瘦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酌兮的腳步僵在了原地,他一掀眼皮,就見祈焰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那目光很是平靜,幾乎可以說是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可沒來由地酌兮卻是覺得心裏一涼。
一股莫名的顫栗之感順着他的脊背,蔓延至了他全身了筋絡。
他臉上了笑一瞬僵在了遠處,腳步也是從一開始稍稍往後退的一小步,變成了往後退了好幾個大步。
而後,他一個閃身就躲到了松筠背後。
直到祈願爽朗的小聲傳入他的耳畔,他才敢忿忿不平地從松筠身後探出頭來。
“小酌兮,看來往後除了祈願還有一個人能治你了!”
瞧着酌兮這副不争氣的模樣,饒是一側看懵了的桑柔都是不禁捂唇輕笑了起來。
就連素來寡言的鏡斂此時也是不由得調侃酌兮道:“看來以後你得幫兩個人去天焱塔內抄書了!”
聞得鏡斂此言,酌兮的面色當即一垮。
可一旁的祈願,卻是險些欣喜得一蹦三丈高。
“三師兄,沒想到啊!你居然這麽聰明!”
險些沒一口氣給背過去,酌兮躲在松筠身後,不禁顫抖着擡手指着祈願,嘴角委屈得向下彎着,“祈願,你這個天殺的家夥!”
幾人明顯都是被酌兮這一溜煙的神情變化給逗笑了,就連祈焰眼眸中的神色也不禁柔和了幾分。
可站在姜嶼之側的月彌,卻是一動不動地看着祈焰,神情猶豫且不自然。
注意到了只安靜地站在一側卻一言未發的月彌,祈願看向她道:“多謝了。”
雖說對于落蝶境之人,祈願着實是無甚好感,但方才若非月彌告訴她祈焰與那白霧間可能的聯系,或許祈焰能否醒來還是個未知數。
是以這聲道謝,祈願是發自內心的。
聞得祈願的道謝之聲,月彌臉頰一紅,忙擺了擺手道:“不過是一句話的事罷了,我也沒出什麽力的。”
“不過,不過……”
似是想到了什麽,月彌好看的眉不禁皺了皺,言語也變得吞吞吐吐了起來。
思慮了許久,她才看着祈願道:“你如果真想救他,就快點帶他走吧!”
“我親眼看見的,我父親将星羅盤給了我兄長的!”
“他們,不會放棄奪回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