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離(十七)

祈願攥着祈焰手腕的五指越收越緊, 在他蒼白的皮膚上落下了一個又一個深深的紅印。

就連她的指甲,也下意識地劃過了祈焰的皮膚,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痕跡。

好在, 那時松筠幾人的注意力大多聚集在祈願身上, 也就沒人注意到,那一道道傷痕上, 陡然升騰起的點點霧氣。

仿佛對身體上的傷痛毫不在意, 祈焰只是平靜地注視着眼前的祈願。

無人看見, 彼時,他那雙平靜到堪稱冷漠的眼眸中, 有一道銀光, 倏然閃過。

旋即,他也透過了祈願的身軀,瞧見了此刻她所瞧見的那些,屬于曾經的三界的, 鮮血淋漓的過往。

瞧着眼前姑娘瘦弱卻又倔強的背影, 看着腦海中浮現而出的那一幕幕, 在滅世之息下,三界生靈的絕望地死去。

一度背在身後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緊握成了拳,祈焰兀自垂下了眼眸。

世間萬物,生死變遷,自有平衡,凡世盛極必衰, 而後又從微末中崛起, 這本就是必然。

這樣的一個有一個輪回, 他明明看過了那樣多次,可為何……

可為何, 這一次,他會隐隐覺得,心有不忍呢?

深吸了一口氣,祈焰兀自将所有雜亂的情緒全部壓下,再度擡眸之時,他的神情,仍是平靜得堪稱冷漠。

像是一顆包着糖衣的山楂,一口咬下去,初時甜蜜,末時卻是酸澀。

祈願從沒想過,這世間竟還會有這樣的地方。

陰沉地不見一點光亮的天幕下,是噴湧的岩漿,是四溢的洪水,是三界生靈無盡的哀嚎與絕望。

她看着天穹被黑暗撕裂,看着英勇的三界生靈一個個前仆後繼,只為給年幼的孩子們争得一絲生的希望。

卻也看着無盡的黑霧無情地将那些生靈淹沒,繼而化為虛無。

在那肆意的黑霧面前,三界的生靈就像一張張被雨水浸透後的紙,風只肖輕輕一吹,就能将他們從中撕裂。

于他們而言,那黑霧,根本就,無法抵抗。

可縱使如此,卻也仍舊有一個又一個的人站了出來,以單薄的身軀,擋在了更加弱小的生靈面前。

彼時的祈願,她雖看不清那些生靈的面孔,但他們當時的那種絕望與掙紮,她卻幾乎是感同身受。

震撼,無奈,哀痛,種種情緒在祈願的心間交織,此時的她,就像是一個擱淺的魚,她看着近在咫尺江海,卻無力回去。

她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她根本幫不了他們。

她只能無可奈何地看着他們被無情的黑霧淹沒,看着她熟悉的三界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靈動多姿,變得死氣沉沉,破敗不堪。

可是,為什麽?這究竟是為什麽?

不是說人定勝天嗎?不是說天道酬勤嗎?不是說只要努力了一定就能得到回報嗎?

可是為什麽?那些生靈明明那麽努力地想要活着,為什麽,為什麽不能給他們一個機會呢?

為什麽,要讓他們親眼看着自己的家園分崩離析,親眼看着昨日還在一起把酒言歡的親眷一朝逝去。

為什麽,要讓他們去體會那種哪怕付諸一切,卻也改變不了處境的無能為力呢?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這句曾無數遍出現在仙界古籍中的話,祈願如今,倒是真有點懂了。

一股戾氣,漸漸地從祈願心間升騰而起,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靈力,不自覺地就陷入了一種狂暴的狀态。

此時的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她要救他們。

本就站在祈願四周的松筠等人,自是第一時間就感覺到了周遭的靈力在已極快的速度朝着祈願的身軀內聚集。

他們眼睜睜地看着祈願白皙的皮膚上,血管青筋層層暴起,饒是他們如何合力,卻仍無法阻止。

飛速聚集的靈力像是一陣風暴,将松筠幾人也都給裹挾到了其中,無情地在他們身上落下了一道道血痕。

可饒是如此,卻也不見松筠幾人放棄,他們仍舊保持着合力凝聚結界的模樣,欲将祈願護在中央。

即便,他們心知,那只怕是無畏的掙紮,

“祈願,快醒醒!”

“小師妹,你這是怎麽了?快醒醒啊!”

小師妹,小師妹……

一道道聲嘶力竭的呼喚入耳,祈願紛亂的思緒,得以有了片刻清明,只可惜,很快那一句句呼喚,就被三界生靈的哀嚎聲給淹沒了。

一聲輕嘆,陡然在這方天地間乍響,祈願只覺渾身忽而變得輕松了下來。

那一幀幀天崩地裂的景象明明前不久還在她眼前,可轉瞬之間的功夫,她目之所及處,卻都變成了空曠的銀白。

就連那些方才還不斷纏繞着她的哀嚎聲,也是在這一刻,翩然遠去。

身軀驟然得了輕松,祈願只覺她像走在棉花之上,每一步,都是那樣的不真實。

可那原先在她心頭漸漸升騰的戾氣,卻也在她不知不覺中,緩緩回歸了平靜。

恍惚之間,她只覺有一只手,輕輕覆上了她的眼,遮去了她所有的視線。

那只手,手掌寬大卻冰涼,透過她與之交疊的皮膚,令得她渾身都是不禁跟着一顫。

“祈願,閉上眼,屏息凝神,不要想太多,跟我走。”

熟悉的聲音響在耳畔,最初的怔愣過後,祈願的唇不禁微微一勾。

她知道,說話的人,是祈焰,而她,願意相信他。

祈焰伸手的動作實在突然,就連玄慈也顯然沒料到他竟會如此選擇。

原先飛速彙聚在祈願周身的靈力一點一點散去,松筠幾人也終是得以從強壓下脫身而出,一個個皆是不由得彎下了腰,喘着粗氣。

他們甫一擡眼,就見祈焰的手不知何時已遮住了祈願的眼。

他清瘦卻高挑的身軀貼着祈願的後背,下巴貼在她的耳邊,像是情人間親昵的耳語。

松筠幾人心下大驚。

但瞧得祈願方才白皙的皮膚上,那一道道兀自凸起的血管與青筋一點點地平複了下去,松筠幾人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默契地沒有說話。

只是,當他們再度看向祈焰時,他們的眼神之中,卻明顯多了幾分疑惑與警惕。

全然無視了松筠幾人看向他的目光,祈焰只是低眸瞧着祈願。

見得她周身被挑起的戾氣再度歸于平靜,他也便坦然地收回了手,朝後退了一步。

當祈願再度睜開眼時,卻發現,她周遭的一切都沒有絲毫的改變。

殿外的天,仍舊黑得唬人,可她再度看向它時,卻已無法瞧見先前那一幕幕的景象。

可祈願知道,她剛才看見的那些,絕不是她的幻覺。

“祈願,你終于醒了!”

跳脫的酌兮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他朝前跳了幾步想給祈願一個大大的擁抱,卻又被姜嶼拎住了後領給拽回了原地。

斜眯了酌兮一眼,姜嶼撇了撇嘴道:“你可安分些吧!”

順着姜嶼的目光朝前看去,祈焰清清冷冷的身形也便闖入了酌兮的眼簾。

可此時的酌兮經歷了方才祈願那事,哪裏還敢将祈焰當成尋常的仙界之人看待。

下意識地,他縮了縮脖子,一個靈活的拐彎,就已跑到了隊伍的最後,與月彌并肩而立。

這沒骨氣的一幕,饒是月彌瞧見了,都不禁暗暗發笑。

餘光瞥見了松筠幾人面上的笑意,酌兮沒好氣地瞪了他們一眼嘟囔道:“你們懂什麽!小爺我這叫能屈能伸!”

聞得酌兮這話,松筠幾人不由輕笑,可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玄慈卻是極為欣賞地瞥了一眼酌兮。

看着眼前一副機靈樣的酌兮,玄慈本就帶着笑意的唇角越咧越大,“嘿!這孩子還真有幾分我昔日的模樣哈!不錯不錯,沒有忘本。”

玄慈還在為酌兮有幾分像自己的事沾沾自喜,而在他身側,清醒過來後的祈願卻是轉眸看向了祈焰。

她看向祈焰的目光,第一次那樣的複雜。

有親近,有喜悅,卻也有膽怯與陌生。

她有心想開口問問他到底是誰,到底來自何處,想問問他,她方才看見的那些究竟是什麽。

可看着他那雙平靜而澄澈的眼眸,明明話到嘴邊,但她就是問不出來。

因為,她看出了,他的眼中,并沒有想說的欲望。

所以,她不會強迫他。

輕輕吐出了一口氣,祈願的腳步緩緩朝前邁動,在祈焰怔愣的片刻間,她已伸出了手,輕輕地環在了他的腰上。

環住祈焰腰身的那一刻,祈願這才注意到,如今的祈焰周身的溫度竟是相較往日冰涼了不少。

但她,并不在意。

溫熱的臉頰輕蹭了蹭祈焰冰涼的胸膛,祈願像是夢中的呓語一般,輕輕呢喃道:“祈焰,我好累。”

溫香軟玉驟然入懷,連帶着姑娘略顯疲憊的嗓音也穿透層層阻礙鑽入了他的耳中,祈焰微涼的身軀,一時間竟是有些發燙。

他下意識地想伸手推開祈願,卻又在瞧見了祈願那滿身的疲憊後,緩緩地落在了她滿頭的烏發上。

無奈地輕輕嘆息了一聲,祈焰溫柔地撫摸着祈願的頭,下巴倚在她的頭頂上,語氣像是春日的微風,安靜祥和。

“沒事了,都過去了。”

不同于如今這方宮殿內稍顯平和的景象,商瞿那頭,仍舊在争分奪秒地找尋着滞留的弟子的下落。

此時,天邊的那抹黑色早已不單純的只以烏雲的形式存在,漸漸的,它變成的薄霧,緩緩地在堕月秘境中彌漫。

而在那餘下的近百名仙界弟子的彙聚之處中,此刻,他們皆是抱團地蹲在一處空曠的平地上。

活脫脫像是一頭頭待宰的豬羊。

他們親眼瞧着同行的仙界弟子被那黑霧侵染,從最初的頭疼欲裂,到像是被拽如了一個個難以走出的夢魇一般,倒在地上打滾。

他們起先,還試着想要施救,可卻發現,那些被黑霧侵染的弟子,都還來不及掙紮,甫一倒下,身體就像是不受控制了一樣在空中徑直爆開。

無盡的鮮血噴灑而出,那些還尚未被黑霧影響至此的仙界弟子,還沒來得及躲,就已被同伴溫熱的血淋了滿頭。

生死關頭,人之所以會掙紮,那是因為即使機會渺茫,卻也還能看見一絲絲的希望。

可當所有的希望都被打破,所有的努力都變成了白費功夫,再是渴求活下去的人,也會從信心十足走到悲觀絕望。

那并非是他們不想活着了,而是人在面對無法抗衡的命運時,本能的選擇。

“那是什麽?”

“我們是不是走不出去了?”

“我們是不是要死在這裏了?”

一聲又一聲的哀嚎聲在人群之中響起,方才還有近百名仙界的弟子彙聚的這一處,此刻,随着黑霧的降臨只餘下了不到五十人。

彼時,他們的臉上血跡斑斑,有的頭頂還沾染了草木灰土,半點看不出曾經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們看着周圍的同伴,緊握着他們的手,像是要将彼此都深深刻進腦海裏一般。

人群之中,也不知是誰,在這生死關頭,卻還調侃般地道了一句——

“咱們這群人,都來自不同族群,平日甚至于還因族群的緣故彼此仇視,如今沒有同生卻是要共死了。”

雖說是等待死亡來臨前的苦中作樂,但如今的這群仙界弟子們,就像是黃昏時将要落下的夕陽。

即便知道逃不脫西下的命運,卻還是想在最後的時刻裏,留下最後一抹屬于他們的光。

就在這群仙界弟子準備唱點歌,坦然赴死之時,一道帶着愠怒的聲音卻是陡然闖入了他們耳中。

“共死個頭,你們這群小屁孩,老子都還沒死,輪得到你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