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離(十八)

渾厚嗓音自遠方傳來, 那群仙界弟子尚未回過神就已覺身上一輕。

他們下意識地擡眼瞧向周遭的同伴,卻見那本将他們絲絲纏繞的黑霧竟是不知為何緩緩褪去了。

見得同伴身上出現這堪稱驚異的情景,他們這才敢斂起神色, 抿着唇, 微微顫抖着朝自個身上瞧去。

但見那絲絲黑霧仿若撥繭抽絲般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從自個身上剝離了開,那群仙界弟子皆是不由自主地大笑了起來。

他們一屁股就癱坐在了地上, 仰天長笑到眼角都是跟着垂下了淚來。

所謂劫後餘生, 莫過于此。

正當這群仙界弟子還在為自己的死裏逃生而喜悅之時, 坐在人群最外頭的一名麒麟一族的弟子卻是忽而被人一腳踢在了屁股上。

啊!

那人下腳不重,但由于那麒麟一族的弟子先前屁股上好死不死受了傷, 這下被踢了一腳, 當即就如凡界殺豬一般慘叫了起來。

倒真真是将那伸腳踢他的人唬得不輕。

“洛白!你小子這是作何?存心吓你師父是吧!”

青焱的聲音在耳畔乍響,那被喚作洛白的麒麟一族的弟子只覺脖頸一瞬僵硬。

方才那死裏逃生的喜悅一朝散去,洛白微張着唇,緩了許久, 才略顯僵硬的扭過了脖子朝後望去。

青焱颀長而健碩的身影撞入眼簾, 洛白下意識伸手猛揉了揉眼, 好半晌才淚眼朦胧地翻身從地上艱難站起。

他正想着要如何與青焱述說那滿腹的委屈呢,略略一瞥眼,就瞧見了那不過站在青焱身後半步的商瞿與凰臨。

委屈的話再難說出口了,話到嘴巴溜了一圈,變成了一句——“師父,您可終于來了!”

面上雖是頗為嫌惡地支着一根手指, 頂着洛白的頭将他推遠了些, 但青焱仍是關切地問道:“你小子莫不是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傷了屁股吧?”

想到方才洛白的那聲慘叫,饒是青焱這等人也是心有戚戚。

洛白是青焱唯一的弟子, 年歲比酌兮還要稍長些。

他被青焱收入門下時,青焱還不是如今這個積威日重的麒麟族族長,只是麒麟族內一個尚未成親的半大小子。

那時他收徒,才不是說想傳承什麽家門絕學,左不過就是覺得一個人玩挺無聊的,想找個人陪着玩罷了。

是以青焱待洛白,與他待酌兮,那是全然不同的。

若說青焱待酌兮,是嚴父;那青焱待洛白,卻倒是更似慈兄。

被青焱這麽當衆猛一問起自個屁股的事,洛白方才還委屈得皺出了好幾個褶子的臉瞬間平整,他下意識地咬着唇,臉頰微紅,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畢竟,他總不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承認,他在秘境中歷練時,不僅腳下踩空掉到了一處山洞裏去,還不慎被山洞裏的惡靈一口咬了屁股吧!

這實在是,太丢麒麟的臉了!

“也,也,左右也沒什麽……”

瞧着洛白這副摸着屁股,支支吾吾的樣兒,青焱也大概能猜到,自家徒兒受這傷怕不是什麽光彩事。

本就陰沉的臉色不禁又暗了暗,青焱拽過自家的徒兒的手,一把将他拉到身後護着,但嘴上仍是罵道:“你個沒出息的,給我好生呆着,沒得把你另外半邊的屁股也給我搞傷了!”

被青焱這一唬,洛白是笑不出來了,只得耷拉着腦袋,蔫蔫地跟在青焱後頭。

站在青焱身後,凰臨第一個站了出來清點着尚存活的仙界弟子人數,至于商瞿,他的目光卻是落在了其眼前那滿地的狼藉之上。

看着荒蕪的土地上那點點腥紅的血跡,以及那些碎肉殘肢,破碎衣衫,商瞿自責地阖上了眼。

他的神識,掃過地上所有已亡的仙界弟子,但并未從中發現祈願幾人的氣息,他心下懸着的那口氣,終于是松了一松。

轉過眼看向那群正由凰臨清點着的仙界各族弟子,商瞿的眉不自覺地一蹙。

真是奇了怪了,他們三人幾乎将堕月秘境中沒有結界相隔的地方都走遍了,可卻連祈願他們幾個的影兒都沒見着。

這群不着調的小屁孩,到底給我跑哪裏去了?

商瞿心裏,又是擔憂又是驚怒,他只得狠狠地吸了幾口氣,才能盡量保持着頭腦的冷靜。

在眼前的這群仙界弟子中找了一遍又一遍,也沒能瞧見酌兮身影的青焱此時也是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

他下意識地擡眼看向商瞿與凰臨,就聽得凰臨道:“我數過了,如今,仙界弟子未亡的都在這裏了,除了你們無妄山的那幾個與落蝶境的既明和月彌。”

凰臨的聲音沉沉,無形中還藏着幾分隐隐的顫抖,但除了商瞿與青焱,在場的人皆是不懂凰臨的這幾分顫抖究竟從何而來。

忙回頭瞥向了站在自個身後的洛白,青焱道:“洛白,我不是告訴你小子讓你進了秘境以後給我看好酌兮那小混蛋嗎?他人呢?”

“師父,徒兒可當真是冤枉啊!”

聽得青焱的話,洛白簡直是欲哭無淚,即使是素來嘴皮子伶俐的他,眼下也覺得自個怕是渾身長滿嘴都說不清了。

因為,他當真是見過酌兮的,甚至,他還與他同行了一段路呢!

只是,酌兮那小子是個不安分的,又因着自小跟着青梧上神長在無妄山,與商瞿戰神的那幾個弟子分外親厚。

那時,他與酌兮同行,正好迎面遇上了松筠幾人,他們商量了片刻就打算去尋羲羽上神祈願。

洛白記着青焱的吩咐,不許酌兮犯險,這不,就被酌兮那個小混蛋使計給甩開了。

還無端端一腳踩空掉下了山洞,平白給惡靈送了口吃食。

想到這裏,洛白不禁憤憤地攥了攥拳頭,待得回到仙界,他定是要好生揍酌兮這個小混蛋一番的。

三位上神的目光赤/裸/裸地落在了洛白身上,就像三盞徹夜通明的燭火,看得洛白心頭一陣燒得慌。

癟了癟嘴,洛白終是擡眸看向青焱,蔫蔫的,老實道:“師父,這可不怪我,都怪酌兮那個臭小子,我怎麽說他都不聽……”

随着洛白将遇見酌兮到與酌兮分開這段時間內的事情一一道出,商瞿三人的彼此對望了一眼後,眉心都是不由緊蹙。

若說松筠幾人與酌兮還曾與洛白碰面,那祈願與她身邊的祈焰呢?

想到這裏,青焱不由得看向眼前近五十名的仙界弟子,問道:“你們,可看見過祈願幾人的蹤跡?”

聞得青焱此話,又見商瞿與凰臨亦是将目光投了過來,那群仙界弟子心中一顫,一陣竊竊私語後,皆是茫然的搖了搖頭。

“回青焱上神的話,我們不曾看見過羲羽上神一行人。”

正當青焱欲回過頭與商瞿和凰臨商量對策時,卻見一道金光忽而從他眼前閃過。

旋即,那群仙界弟子之中,赫然有一人被那化作繩索的金光捆住,猛地一下,就被拉到了人群最前方來。

那人,正是東海龍族族長扶冥的兒子——拂滄。

心知無妄山與東海龍族間的龃龉,青焱下意識地就以為是商瞿所為。

正當他疑惑地回過頭,欲要詢問商瞿這是作何時,就見那道金光,竟是從一向以公正聞名于仙界的凰臨手中而出的。

即使青梧并未明說,但以青焱的心智,自也是隐約猜到了凰臨與祈願間的關系。

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商瞿,見商瞿也絲毫沒有阻止的意思,也只得悻悻地閉上了嘴。

“目光閃爍,四下猶疑,拂滄,你确定你說了老實話嗎?”

凰臨的聲音極冷,又加之他作為鳳凰一族的族長身上那長年累月積起來的威壓,拂滄只被他瞧了一眼,就已腿軟到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渾身不由自主地發着顫,拂滄只得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才能讓得自己的思緒清明了幾分。

瞧着眼前凰臨與商瞿這副不怒自威的模樣,扶冥又不在場,拂滄深知,他暗害祈願的那些話是絕對不能說出的,否則,他怕是小命難保。

這般想着,拂滄也便怯怯地搖了搖頭。

見狀,凰臨作勢又要擡起手,卻被其身側的青焱堪堪拽住。

神色略顯沉重地看了凰臨一眼,青焱壓低了聲音道:“凰臨族長,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扶冥還在外頭呢!”

見凰臨的神色沒有絲毫動搖,青焱不禁有些着急,“凰臨族長,我知您老人家不怕扶冥,可如今焚天界外的景象不比往日,仙界,尚需戰力。”

青焱說的确是實話,凰臨心中清楚異常。

他蹙着眉,看着眼前的拂滄,直覺告訴他,這其中定有貓膩,可思及在外頭的扶冥,他的手卻到底還是放下了。

如今,焚天界外的形勢一日一變,仙界與魔界已萬年不曾交手,難以探清對方虛實,這個緊要關頭,他身為一族之長,如何能讓仙界的團結,因他而分崩離析?

可凰臨因青焱的話而選擇了暫時罷休,卻不代表,商瞿也願如此。

正當拂滄因凰臨暫時的罷休而竊喜,打算退回人群之中藏着時,他卻是被人從後頭以一方繩索,死死地捆住了。

他下意識地朝自己的腰間瞧去,就見一圈泛着黑紫色的光芒的繩索正牢牢地束縛着他。

那分明,是無妄山的捆仙索!

心下一涼,拂滄知曉,今日之事,只怕是無法善了了。

此時,拂滄不由得在心中将既明淩遲了十萬八千遍。

事情明明都是他提的,可到最後為何結果總是由他來擔啊!

饒是心中驚懼再甚,在商瞿的強勢下,拂滄也不得不乖乖地轉過身來。

乍見這一驚變,青焱眉心不安地皺了一皺,他正欲開口說些什麽,就聽得商瞿道:“他若是死在這兒,我們也只管說他是被黑霧引爆的身體不就好了!”

商瞿冷冷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仙界弟子,像是一把把利劍,懸在了這群仙界弟子的咽喉處。

那曾被人這般恐吓過,還是身為仙界戰力第一人的商瞿,僅一息之間,那群仙界弟子已是跪倒在了地上。

他們紛紛垂下了眼眸,擠成了一團,不約而同地道:“我等,我等什麽也沒有看見,就看見了三位上神前來營救我等小輩。”

聞得那群仙界弟子的話,色厲內荏的拂滄本還想着要反駁,可當他對上商瞿那雙眼眸時,他終于還是沒有繃住。

大滴大滴的淚水落下,拂滄崩潰了一般地道:“不是我的主意,真不是我的主意,是既明讓我那麽做的!都是既明讓我那麽做的!”

拂滄的哭喊聲入耳,商瞿幾人幾乎敢肯定,拂滄與既明定然是對祈願做了些什麽見不得光的事。

無盡的怒火在三人心間蔓延,明明都是仙界子弟,如今外患當前卻還在這裏搞內讧?

若非拂滄是扶冥的兒子,而他們幾族又素來與東海龍族不睦,他們當真是想以仙界長輩的身份将拂滄拎起來揍一頓。

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正當商瞿怒上心頭,欲要嚴刑逼供拂滄時,幾道熟悉的聲音卻是遠遠傳入了商瞿幾人的耳中。

“師尊!”“阿爹!”“青焱上神!”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乍響,商瞿幾人皆是頗為不可置信地回過了頭。

直到祈願幾人的身影在他們面前站定,他們這才反應了過來,忙問道:“你們幾個,可有受傷?”

祈願幾人相對視了一眼,瞧着商瞿幾人這副擔心的模樣,皆是不由得輕笑出了聲。

“放心吧!我們幾個可厲害了,才不可能有事呢!”

酌兮一邊拍着胸脯,一邊微揚着腦袋,笑意盈盈地對着商瞿炫耀,仿佛先前那被丢在巨坑裏,險些半條命去了的不是他一樣。

看着酌兮這副沒心沒肺的模樣,青焱着實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青焱聰明一世,不說堪比商瞿與凰臨,卻也是一向沉穩,怎麽生個兒子,竟是像個棒槌!

一陣幻影飄過,他就已出現在了酌兮身邊,拎着酌兮的領子,擡手就是一頓的揍。

“臭小子,我看你是皮癢癢了是吧!我告訴你,等回到族中,你給我背着幻刺藤,去宗祠裏先跪上個三百年再說!”

轉身就想躲開的酌兮無奈被青焱揪住了領子,只能一邊委屈巴巴地挨揍,一邊苦哈哈地喊道:“青焱!你這個臭老頭!你是我親爹嗎?”

瞧着酌兮被他老爹揍的這副熊樣,又見酌兮時不時向她投來的求救眼神,祈願到底是講了幾分兄弟義氣。

只見,她擡手指了指一旁尚被捆仙索束縛住的拂滄,對着商瞿道:“師尊,我有要事要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