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行（二）
陽光穿透雲層, 斜斜地灑進了天道殿外翹的檐下。
祈願背着光，定定地看着眼前朝她彎腰屈膝的凰夜，眼神明明滅滅。
然對于此, 凰夜卻好像全然不在意。
恭敬地将禮行完後, 凰夜也終是擡起了頭。
他正對着斜照進來的暖陽，臉頰之上半明半暗, 他看着祈願的目光尤為平靜, 可潛藏在那份平靜之下的, 卻是一腔的熱忱。
只可惜，那份熱忱, 是個永遠的秘密。
至少, 凰夜希望，它永遠不會有被揭露的那天。
被凰夜毫不遮掩的目光看得心裏一陣發毛，祈願悻悻地笑了笑，終是開口道：“見過凰夜族長。”
凰臨已逝, 其獨女凰羽也早成一捧黃土, 鳳凰一族主脈中最具威望的顯然是眼前的凰夜, 是以祈願推斷，如今的鳳凰一族的族長，該是眼前的凰夜無疑。
聽到祈願的稱呼，凰夜明顯一愣。
他看着祈願的目光逐漸變得溫柔，而後，他輕輕搖了搖頭, 對祈願道：“上神錯了, 凰夜不過是代族長罷了。”
“凰夜唯一的使命, 是守護。”
凰夜的話沒頭沒尾的，祈願沒聽明白, 她只聽懂了，如今的凰夜，還不是鳳凰一族的族長。
诶？凰臨族長難道還有後人？
祈願心中疑惑，但她還是沒問出來，畢竟若這事是鳳凰一族的辛秘，她這個外人貿然詢問實在有失無妄山的風度。
朝着凰夜拱了拱手，祈願按下了心中的惑意，道：“那就祝凰夜仙君早日完成使命。”
輕笑了一聲，凰夜沒再回答，他只是側身站到了一邊，對着祈願道：“羲羽上神快進去吧！商瞿上神在等您呢！”
聞言，祈願心間一嘆，只能在心中勸慰自己道——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朝着凰夜輕點了頭，祈願回頭看了一眼祈焰，終是邁步走過了天道殿的門檻。
她一邊走，一邊深吸着氣，五指緊緊地捏着手中的書卷，盼望着商瞿最好只抽前半本。
因為，她只背了前半本。
·
厚重的朱紅色大門随着祈願的進入悄然阖上。
天道殿外，凰夜看着不遠處那個清清冷冷的少年，眉宇間不由得閃過一絲警惕之色。
不久前祈願從落蝶境的既明手中強奪祈焰的傳言凰夜仍記憶猶新，當時的他并不在意，可如今，他卻是不由得上下掃視起了眼前之人。
因着外界總傳言祈願是貪戀祈焰的美色，想要将之收為男寵，故而自打堕月秘境回來之後，他除了料理凰臨的後事外，也曾派人調查過眼前人的身世。
可最終，卻一無所獲。
哪怕是落蝶境的人，都甚少有人直到其來歷。
好像，祈焰此人就是憑空出現的一般。
若非祈願的身世隐秘，絕不能被仙界各族知曉，凰夜就算殺上落蝶境，也定是要找忱音問個分明的。
可如今……
因着今日凰夜乃是秘密而至，整個無妄山的弟子也便都受了商瞿的吩咐，遠離了天道殿這塊地方。
是以如今整個無妄山，除了商瞿，青梧，祈願與祈焰外，就連跑腿傳話的酌兮，都不知道凰夜的到來。
四下靜谧非常，也就顯得凰夜探尋的目光格外突兀。
好在，祈焰似乎并不介意。
即便凰夜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他，他也仍舊是那副清冷的模樣，好似外界的一切都與他全然無關。
無端端給他自身平添了幾分慵懶。
眼看祈焰那厮已靠在了一旁的柱子上閉眼假寐，凰夜到底還是沒忍住，開了口，“你叫祈焰？”
凰夜冷冷的聲音入耳，祈焰靠着柱子，清澈又淡漠的眸子驟然睜開，平靜地朝凰夜的方向看了過去。
祈焰的目光分明極為平靜，可被他的眼神掃過的凰夜卻是心頭一凜。
他如何也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似無害的少年，一個眼神，竟能有讓他心悸的力量。
心下當即更警惕了幾分，凰夜眸色一暗，顯得犀利非常。
“你究竟是誰？”
凰夜雖還未登臨上神之位，但他跟随凰臨多年，仙界那些被尊為上神的大能他也見了不少，可卻每一個能如眼前的少年一樣，一個眼神就讓他懼怕。
這樣的少年，如何可能是無名之輩？
一瞬之間，凰夜不由得懷疑，祈焰這厮會不會是三重天的大能幻化的，潛伏在祈願身邊打探消息。
畢竟，即使凰羽已死了近萬年，仙界各族也大多認為那個孩子已然逝世，但三重天的人卻從不曾放棄過尋找那個孩子。
凰夜面上的警惕之色落入了祈焰眼中，看着眼前堪稱赤膽忠心的男子，祈焰不由得一嘆。
“你若是當真想保護她，就不該在人前顯露你對她的在意。”
目光平靜而淡然，祈焰定定地望着凰夜，聲音極低，“哪怕她身陷險境，除非你有把握讓別人都不知道是你出手，否則你唯一能為她做的，就是袖手旁觀。”
少年的話一字一頓地砸在凰夜身上，像是平地的驚雷。
在意識到自己的失策之後，凰夜看向祈焰的目光半是警惕，半是疑惑。
猶疑了片刻後，凰夜終是開口問道：“你，究竟是誰？”
瞧着凰夜這副得不到答案決不罷休的模樣，祈焰無奈地嘆了口氣。
怎麽這鳳凰一族的人，都這麽軸呢！
“我是誰都沒有關系，你只要知道，我不會害她就夠了。”
扯開了話題，祈焰看着凰夜道：“你回去以後，若能尋得九重仙草，輔以不死神花煉成丹藥服下，你的不死之焰便可凝出了。”
祈焰的語調一如往常，沒有絲毫變化，可聽清了他的意思的凰夜，心下卻是大驚。
腳下一個踉跄，凰夜險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堂堂仙君，如此行為自是丢人異常，可此時的凰夜卻全然沒有心思去在乎這些。
他只是緊緊地盯着祈焰，面上的神色變了又變，好半晌，才顫抖着開了口道：“你，你怎麽會知道這些的？”
不死之焰，乃是鳳凰一族的始祖——九靈神尊的至高功法。
億萬年前，神魔大戰來得太過突然，臨危受命領兵上陣的九靈神尊，還未來得及将她所修煉的諸多功法留下，就已經離開了。
這也就導致了如今鳳凰一族內諸多的上古功法一直是失傳的狀态，其中，就包括了九靈神尊的不死之焰。
因着不死之焰修煉之法的缺失，這些年來，它都只被鳳凰一族的人當成了一份普通的古籍束之高閣。
唯有凰夜這個死心眼的人，一心想要鑽研出它的修煉之法，讓九靈神尊的不死之焰重現世間。
只可惜，他耗費了萬餘年的光陰，也沒能有一星半點的進展。
就連凰臨尚在時，都說凰夜那是在癡人說夢。
可眼前這個看起來不過與祈願差不多大的少年，竟是知道不死之焰後半部分的修煉之法？
凰夜只覺心驚肉跳，連呼吸都是不禁停了一瞬。
“不必如此看着我，我只是希望九靈不要徹底消散在這三界中罷了。”
将目光從凰夜身上轉開，祈焰扭過頭，看着外頭蔚藍的天，語氣間帶着幾分悵惘。
“作為十二真神裏唯一的姑娘，九靈她從不弱于任何人，希望你能讓她的不死之焰，再度現于世間！”
聽到祈焰的這句話，凰夜覺得自己的世界觀頃刻間就坍塌了。
從祈焰的話中，凰夜捕捉到了兩個信息。
其一，那就是祈焰這個看起來不過千餘歲的少年，可能和他祖宗輩的九靈神尊是一個時代的人。
其二，仙界自古以來，承認的只有十大真神，剩下了兩個，是誰？
隐約之中，凰夜只覺自己好像意外窺見了什麽不得了的真相，雙腿都是不由得發顫。
蒼天啊！他到底是遇上了個什麽樣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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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殿外的景象祈願自是沒能看到。
此時的她，正抱着懷中的書卷，戰戰兢兢地朝坐在殿中的商瞿走去。
腳步慢吞吞的，比烏龜爬都慢。
“走快點，不查你功課。”
早在祈願到門外時商瞿就已然注意到她了，只是他怎麽也沒想到，就幾步路的距離，祈願這丫頭會走上半個時辰！
當真是氣死人了！
本閉眼打坐休息的商瞿無奈地睜開了眼，他一看祈願這模樣就知道，這死丫頭，怕是又沒将他的話聽進去，一整本的書，讀一半那都算是多的了！
不禁扶額輕嘆，商瞿想不明白，一個明明挺有天分的孩子，學劍法時那是一點就通，還能舉一反三，可一開始讀書吧！不是腦袋疼，就是肚子疼。
反正，讀到他要檢查她功課的時候，最多最多，她也只記住了一半。
“放心，不是喊你來上刑的！”
見祈願一臉的猶疑，商瞿只好再度強調了一次。
眼瞳一瞬變得晶亮，祈願腳步一下子變得輕快了起來，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經走到了商瞿身邊。
直到此時，祈願這才注意到，眼前的商瞿嘴唇竟是蒼白至此。
“師尊，您這是怎麽了？”
心下不由得一驚，祈願分明記得，在堕月秘境之時，商瞿還是好好的啊？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看着眼前的祈願，瞧見了她眼底的那抹關懷之色，商瞿不禁笑了一笑。
旋即，他從懷中取出了一株蒼梧神草遞到了祈願手邊，連帶的，還有一小瓶蒼梧仙露。
“拿着，仙門大比前，将它們煉化了。”
看着商瞿如今虛弱的模樣，又瞧了瞧手中被商瞿塞進的那兩樣東西，祈願不禁落下了一滴淚。
無論是蒼梧神草還是蒼梧仙露，那都是仙界十大險境之一蒼梧神山才有的東西。
事已至此，祈願又哪能猜不出商瞿這是去了何地。
無奈地嘆息了一聲，祈願蹲到了商瞿身邊，道：“師尊，阿願如今已經長大了，哪裏還需要這兩樣東西輔助修行啊！”
溫柔地摸了摸祈願的頭，商瞿輕聲道：“放心，師尊沒事，修養修養就好了，但是這兩樣東西，你一定要盡快煉化，知道嗎？”
商瞿的語氣是難得的強硬，祈願愣了片刻，終究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
“阿願知道了，會盡快煉化它的。”
聞得祈願此言，商瞿蒼白而嚴肅的面龐上這才多了一絲笑意。
“你且先下去吧！師尊這還有要事處理。”
聽得商瞿此言，祈願雖憂心商瞿的身體，但到底還是轉身出了天道殿。
直到祈願的身影消失在天道殿中，商瞿這才松下了一度緊繃的神經，他的唇邊也是跟着溢出了一抹鮮血。
“都說你叫你不要逞強！”
祈願走後，司淵也便從後殿中走了出來，見商瞿這番情況，忙快步上前，為他渡靈力療傷。
看着眼前虛弱的商瞿，司淵氣不打一處來，“強行登上蒼梧神山，強奪蒼梧神草也就罷了，你甚至還跑去了堕月秘境逞強，商瞿，你要我說你什麽好？”
司淵是真的很氣。
瞧着摯友這副不将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的模樣，司淵簡直有将他拎起來打一頓的沖動。
只可惜，此時的司淵忘記了，以往他們切磋的時候，到最後基本都是商瞿單方面的虐打他。
聽到了堕月秘境四字，商瞿的精氣神仿佛一下子又蔫了不少。
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司淵嘆了口氣，扯開話題道：“我原以為，凰臨應該是恨透了凰羽與魔相愛，所以當年才會……”
“那蒼梧仙露，是他讓凰夜送來的？”
商瞿輕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司淵的說法。
“對于阿願而言，她每三千年就要煉化一次蒼梧神草和蒼梧仙露，往後，你又打算如何？”
不由得蹙了蹙眉，司淵猶豫了許久，到底還是将他們面臨的現實問題攤在了商瞿面前。
“雖然我很不想承認，可咱們仙界，除了凰羽，沒人能與黎宿相媲美，這是事實。”
“他能從蒼梧神山上奪下三株神草，三份仙露，咱們，一株神草就險些把咱倆都搭進去了。”
“如今，就連凰臨都不在了，就算咱倆能再拿下一株神草，那仙露怎麽辦？難不成你還讓息塵去幫你取嗎？”
心知司淵的話是事實，商瞿心中愈發的緊迫了起來。
他必須要找到另外一種能代替蒼梧神草和蒼梧仙露的東西了，否則……
想到這裏，商瞿不由得擡眼看向了司淵道：“仙門大比前，咱們，去一趟魔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