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終)

在平淡的日子裏, 時間總是過得很慢很慢。

祈願總覺得,她這一年,只在眨眼的片刻間就過去了。

清晨随雞鳴而起, 飲茶品糕;午後倚于廊下搖椅, 聽風小憩;晚間卧于屋內榻上,仰頭瞧着窗外的點點繁星, 同屋內另一張床上的祈焰說說夜話。

這樣的日子, 起先, 祈願只覺輕松閑适,可漸漸的, 她心裏卻開始空落落的, 總感覺像是缺了什麽一樣。

她有心想與祈焰分說,可卻又覺這事兒沒頭沒尾的,她自個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就不欲再惹得自家哥哥也跟着煩心了。

直到那一日……

這一日山間似是快要落雨了, 天黑得很早, 高挂于空的烏雲好似一床厚重的被衾, 将那本滿布天際的星子盡數給遮了去。

沒有了星光的閃爍,就連銀白的月都顯得暗淡了不少。

竹屋之內,也便只有一盞盈盈搖曳的燭火還散發這一點微弱的亮光,使得裏屋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

在這樣的天裏,祈願與祈焰自也是早早就各自上榻睡下了。

只可惜才至夜半,祈願都是陡然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祈願只覺額上的青筋一抽一抽的疼, 不多時, 她的額間已是沁出了一滴一滴的薄汗。

她坐在榻上,一手撐着床板, 一手捂着頭,緊閉的雙眼處,睫上都墜下了一滴汗珠。

迷迷糊糊之中,祈願只覺渾身燒得厲害,四肢百骸都仿佛在被烈火焚燒一般。

恍惚之中,她似乎瞧見了一道紅色的身影。

那道身影弱質纖纖,應是個姑娘,此刻,她被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子反手按在地上,她的身上縛着鎖鏈,随着她的掙紮,那鎖鏈還不時地還發出了金光。

眼前的畫面忽而清晰了一瞬,祈願分明瞧見那一滴一滴殷紅的鮮血從縛着那姑娘的鎖鏈上滴下。

流了一地的鮮血刺痛了祈願的眼,她不由得掙紮着想要朝前走去,幫助姑娘脫離苦海,可卻沒曾想,此時的她,竟是完全——動彈不得。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姑娘的血越流越多,直到将她膝下的整塊地面都暈染得暗紅。

心像是被活生生的挖空了一塊兒,祈願疼得整個身軀都蜷縮成了一團,雙手捏成拳狀捂在額側,攥得極緊。

可饒是如此,當她看着那姑娘遭受的非人折磨之時,她仍舊掙紮着,強撐着想救出那姑娘,卻不想,此刻,她眼前的景象竟是漸漸變得模糊了起來。

她拼命地扭動身子,眨着眼,想要朝前幾步,想要看清眼前的景象,想要看看那姑娘究竟如何了,但卻也依然無法阻止她那愈發變得模糊的視線。

正當祈願以為眼前的景象要消散了之時,忽而一道焰火卻是迎面朝她撲來,驚得祈願慌忙朝後一撤,頭也咣當一聲敲在了床頭的那方竹櫃子上。

“啊!”

祈願的一聲驚叫打破了夜晚的寂靜,雖說被方才的那景象氣昏了腦子,可到底是頭敲到了實物之上,那實打實的痛感她終究還是沒能将之忽略過去。

但也正是因着這一打岔,祈願竟是忽而覺得周身爽快了不少,方才那烈火焚身的感覺霎時不見了蹤影。

捂着額後的傷處,祈願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但卻仍是比方才好受了不少。

祈願一手捂頭,一手撐着坐起了身,她扭頭看着那竹櫃子,一時間,倒真真不知是禍是福了。

不過……

無論是禍是福,那可都是她自個招來的呀!

那方櫃子原是因着祈願貪嘴,有一日半夜趁着祈焰睡熟爬起來想摸到小廚房去偷吃糕點,哪曾想那日風大,窗子被風吹開了一條細縫,屋內唯一的一盞燭火也被吹滅了去。

可饒是屋內黑漆漆的一片,也難以擋住祈願那顆饞嘴的心。

她黑燈瞎火地摸索着往外走,可還沒走一半呢,就讓竹椅絆了一下,平白還摔了一跤,哭聲震天,連帶着将睡夢中的祈焰都給生生吓醒了。

是以自那以後,祈焰也便花了幾日的功夫給這小饞貓打了個竹櫃子,就擱在她床頭,裏頭既能放些供她笑笑的書卷,也能擱些她的零嘴兒。

诶?

想到這裏,祈願不由得回過神來,她扭頭看向了房間另一側床上的祈焰。

因着男女有別的緣故,他們雖住一間竹屋,但床榻卻是分隔在了竹屋的左右兩側,中間還足足挂了三層的簾布用以遮擋。

此刻,屋內只有一盞昏暗的燭火,透過影影綽綽的簾布,祈願勉強能瞧見榻上祈焰睡得安穩的輪廓。

真是奇了怪了!

一邊輕揉着頭上的傷處,祈願一邊盯着另一處的祈焰發愣。

往日裏,祈焰白日甚少進竹屋,每每都要等到祈願梳洗完畢上了榻,裹好了被衾,他才會以白巾覆眼,蹑手蹑腳地進屋,小貓一般地鑽上他自個兒的床。

可到底是同處一屋,往日裏,祈願這頭只要稍有點響動,祈焰那頭都會知曉。

有時,哪怕她只是魇着了啜泣了兩聲,祈焰都會急急問她發生了何時,可為何今日……

祈願突然就覺得有些古怪了起來,按道理她方才那聲驚叫連她自個兒都吓一跳,沒道理祈焰完全沒聽見啊!

帶着滿腹的疑問,祈願歪着腦袋,又輕輕喚了祈焰幾聲,卻見這人還是沒啥反應,她心下不禁一急。

忙起身摸下了榻,借着昏暗的燭光,祈願小心翼翼地摸到了祈焰的床邊。

這不看不知道,一看當真是吓一跳。

不知是什麽時候開始的,祈焰他睡在床榻中央,環繞在他周身的,是一層又一層的薄霧。

朦胧的霧氣因着有了那三道簾布的遮掩,是以方才祈願并沒能瞧得真切。

只到走近了,祈願方才發現,祈焰的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他緊咬着唇,雙手将鋪床的褥子攥得死緊,指尖繃得青白,是一分血色也無。

祈願急了,再顧不得其他忙爬到了祈焰身邊,攥着他的臂膀,猛地搖了兩下。

這一回,祈焰倒是醒了,只是醒時懵乎乎的,看着祈願急紅了的小臉半晌沒緩過神來。

“怎麽了?”

這話一問出口,祈焰這才發覺了不對,為何他明明是以正常的音量在說話,可傳到他耳邊時,竟是弱得幾近于無。

心下雖是心驚不已,可瞧着眼前祈願那吓得快哭了的模樣,祈焰只能強壓下自己的心緒,仍是故作無事地擠出了一抹笑來。

“這是怎的了?可是魇着了?”

伸手擦去了祈願眼角湧出的一滴淚珠,祈焰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頭,道:“怎麽還哭了,小饞貓莫不是去偷東西吃又絆倒了?”

聽着祈焰的揶揄聲,祈願倒是一時也被他帶跑偏了,忘了要問他怎麽了,只捂着自己敲疼了的腦袋,嘟嘟囔囔地抱怨道:“敲到櫃子了,疼。”

祈願聲音并不大,若是在往日裏,祈焰定能将她的話聽清,可今朝,他卻僅僅只能瞧着她的嘴唇與神情,去讀她的話語與情緒。

仍是笑得如沐春風的模樣,祈焰伸手撫過祈願的後腦。

好似有一股冰冰涼涼的微風撫過,祈願方才還疼得厲害的腦袋一下子就不疼了,仿佛剛才的那一切就是她的錯覺一般。

“不疼了吧?”

朝着祈願溫柔地勾了勾唇角,祈焰不由自主地伸手将她方才因心急跑動時微微散亂的衣領扯回了原處,道:“夜深了,快回去睡覺。”

尚撫着後腦還未從疼痛的消失中反應過來,聽到祈焰的話,祈願先是一愣,但終究還是點了頭。

她原先本想将夢中的那些沒頭沒尾的畫面說與祈焰聽,可被他方才那麽一吓,這會子倒也真真是記不得了。

至于她為何沒問祈焰到底是用了什麽才讓她好得那麽快,那實在是因為祈焰在她心裏一向無所不能。

躺上了榻,祈願卻是睡不着了,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會兒,盯得眼睛累極,可她還是沒有困意。

她又打算和祈焰說說話,可沒曾想,她喊了好幾聲卻也不見祈焰答應。

想着或許是白日裏他下山做活累着了,祈願便也沒再吵他,只是一個人靜靜地盯着天花板,數着綿羊。

只是,祈願不知道的是,祈焰哪裏是累着了睡了呢?他分明和她一樣,是在盯着天花板。

他們唯一不同的,或許只在于,祈願是悠閑地數着綿羊,而祈焰卻是始終眉心緊蹙。

他交疊着放在小腹上的雙手不由得緊攥在一起,心中一度有一道聲音在提醒着他——相思一夢,終有散時。

·

“一千七百八十一只,一千七百八十二只……”

也不知數了多久,只是在餘光略略感受到了窗外擦出的一縷亮光之時,祈願終是生了幾分困意,阖上了本就搖搖欲墜的眼皮,靜靜地睡了過去。

許是睡得太深了,方才她那尚未做完的夢境,又再次沿着那絲絲縷縷的因果闖入了她的夢中。

睡意朦胧之間,祈願又回到了那處,只是,這一次的場景與方才稍顯不同。

方才的她,目之所及之處唯有那被鎖鏈束縛着,被兩名男子按着的姑娘,可這一次,她似乎是站得遠了些,模模糊糊地,她看見了一個巨大的祭壇。

剛才出現在她夢中的那個姑娘仍舊被按在地上,可如今祈願看清了,那姑娘這是被人按在了祭壇前。

可即使被人按着,被鎖鏈束縛着,那姑娘也始終沒有放棄掙紮。

她一次次的摔倒,又一次次的站起,除了手腕腳腕上那被鎖鏈勒出的傷痕外,就連手肘上,膝蓋上,也沒有一處好地。

身前阻礙萬千,她挪動得艱難,可卻始終沒有放棄朝那祭壇靠近的腳步。

心下不由得萬分震撼,祈願難以想象,到底是什麽樣的東西,竟能驅使着那姑娘這樣不要命一般的舉動。

許是心下生了幾分好奇,祈願不由得擡眼朝那祭壇瞧去。

那祭壇之上,火,燒得猛烈,竟是将它上頭飄着的雲,都染得金紅。

僅僅只是朝那投去了目光,祈願就覺眼睛仿佛也被灼燒了一樣,疼痛難忍。

而在祭壇周圍,還圍着一衆兵士打扮的人,他們手執武器,面無表情,看起來冰冷又無情。

忽而一聲細弱了嬰孩啼哭混雜着那姑娘的喊叫聲,被風揉成了一團丢進了祈願耳中。

祈願先是覺得心口仿佛被人生生攥緊,悶得慌,可緊接着,一種烈火灼燒的刺痛感卻又順着她的腳底攀上她的身軀,繼而爬遍了她的全身。

痛,太痛了……

祈願一時之間腦子好像宕機了一下,除了痛感,什麽都感覺不到。

眼前的烈火越燒越旺,恍惚之間,祈願慌亂的目光裏,竟是闖進了一角襁褓。

她這才發現,原來,那燃着火的祭壇中央,竟是躺着一個手無寸鐵的嬰孩!

下意識地扭頭看向了那被鎖鏈束縛着的姑娘,祈願忽然就懂了,為何那姑娘會那般。

一道淩厲的劍光驟然劃破長空,祈願也不慎被它晃了眼。

當她再睜眼時,方才那祭壇上燃着的火已然被撲滅,那束縛着姑娘的鎖鏈也已然斷成了無數截,連帶着她身上那被火灼燒的感覺都消了下去。

至于那原先守在祭壇旁的兵士模樣的人,此刻也是倒了一大片,鮮紅的血從他們的喉間湧出,挂在他們的唇邊。

祈願順着他們驚恐的目光瞧去,只瞧見了一道執劍而立的身影。

他無所畏懼地站在哪兒,将遍體鱗傷的姑娘和奄奄一息的嬰孩護在了身後。

分明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那一瞬間,一股熟悉之感卻是湧上了祈願的心頭。

不由得瞪大了眼朝那人看去,冥冥之中,祈願竟是感覺到那人同樣仰頭朝她看了過來。

她看清了他那桀骜的笑,但卻看不懂他眼中的憂傷。

那人是誰?

祈願心中不禁生出了幾分疑惑,可還不待她細想,就聽得一道聲音在她耳邊乍響——“孩子,很高興見到你。”

·

“商瞿,不好了,玄玉碎了!”

焚天界外,仙界與魔界的紛争随着時間的推移愈演愈烈,這日,青梧急急沖進了商瞿的大帳,揮手趕走了所有人,面色陰沉得怕人。

正瞧着沙盤的商瞿也是察覺到了不對,忙擡頭問道:“可是祈願的事?”

見青梧點頭,又見司淵和酌兮趕了過來,商瞿連忙凝出一方結界,将整個大帳裹在了其中。

瞧着青梧掌心上那方破碎的玄玉,在場的三人皆知,相思引,斷了。

良久,酌兮才長嘆了一聲,道:“這都兩萬餘年了,祈願那丫頭,可算是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