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五)
輕撫的微風, 潺潺的小溪,竹葉的擺動,山間的午後, 靜谧而美好。
祈願躺在廊下的搖椅之上, 她的面上覆着蒲扇,替她遮去了那稍顯刺目的陽光, 也因此, 這一覺, 她睡得很是香甜。
自祈願從那黑暗中走出,從這間竹屋內醒來, 時間已然是過去了近半年了。
原先那簌簌而落的飄雪, 眼下早已換了顏色,化做了一簇簇随風飄落的竹葉,鋪陳了一地的柔軟。
忽而一襲溫軟覆上了身子,睡得正香的祈願心下一驚, 微翹的鴉睫不由得顫了一顫, 朝上微掀了掀眼皮, 發出了一聲沒睡醒的輕哼。
瞧着眼前姑娘因睡意而微嘟着的小嘴,祈焰不由得輕笑了一聲,伸出了手寵溺般地點了點她飽滿的唇珠。
“哼什麽哼,小懶蟲,你可要睜眼瞧瞧現下是什麽時辰了?”
将那被祈願推拒的手推落了些的薄被向上扯了扯,祈焰頗為無奈地道:“夏日雖熱, 可這山裏到底風涼, 你便是要在廊下搖椅上納涼歇息, 也合該蓋件薄被呀!”
聞的祈焰的絮叨,祈願眉心微皺, 睡眼朦胧的她拽着薄被的一角就想往上拉,似是想将之蓋過腦袋,掩耳盜鈴一般地擋住他的說教。
祈願的這些小動作哪裏能逃過祈焰的眼。
果不其然,祈願的手才剛剛扯住薄被的一角,還未來得及朝上拉呢,祈焰微涼的手就已一把将她的小手包裹在了其中。
“你可分明就聽見了,別想着下回又給我裝傻,仔細我罰你再給我抄書去。”
祈焰半是揶揄半是威脅的話音才堪堪落下,那頭的祈願卻已因着那明晃晃的抄書二字一下子被驅散了困意。
她原先那半眯半閉的雙眸陡然睜開,其間的神色也是在一瞬變得清明,恢複了平日裏那古靈精怪的模樣。
因着那只被祈焰握着的手動彈不得,祈願只得單用一只手,攥緊了他勾着雲紋的衣襟,借着力半直起了身,急吼吼地道:“不帶這樣的呀!咱們有事好商量,別一上來就抄書嘛!”
見祈焰久沒答話,祈願還真以為他要罰她抄書,畢竟方才,她也只迷迷糊糊地聽見了他的那抄書二字,旁的皆是一概沒能聽清。
瞧得祈願這副雲裏霧裏的模樣,祈焰哪裏還能不知,方才他的那好一陣絮叨,只怕是他自個兒的獨角戲了。
沒好氣地拍了拍祈願揪着他衣襟的手,祈焰似笑非笑地道了句,“你要是把我領子揪壞了,除了給我補一件外,我可是還要你再抄一本書的!”
目光漸漸下移落到了祈焰被她揪得皺巴巴的衣襟上,聽了她的話,祈願心下一驚,猛地一下就松開了攥着他衣襟的手,全然忘記了,她是靠着這股借來的力道才能半直着身的。
直到那下墜的感覺順着渾身脈絡傳入了腦中,祈願這才恍然回過了神來。
呀!完蛋了!
不由得緊閉起了雙眼,彼時的祈願腦海中已然勾勒出了呆會兒她重重地摔在搖椅上,将那搖椅都砸得失了平衡,徑直朝後倒去,累得她頭着地的和地面親密接觸時的模樣。
雙手捂着眼等了好一會兒,預想中的疼痛感卻并未透過皮膚傳來,祈願不禁感到了些許詫異,她那并攏着覆在眼前的手指間不由得裂出了一道小縫。
午後溫暖的光線透過她的指縫間映射在她的瞳孔上,連帶着撞入她眼簾的,還有少年含笑的眼。
那是一雙略微狹長的眼,眼角微微上翹,分明該是冷淡涼薄的模樣,可如今卻因着那其中的笑意而平白散去了些。
一時間,祈願竟是看癡了,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從她心頭湧出,她下意識地就想順着這渺茫的線索去尋找她那些失去的回憶,卻不想,她還未想起一星半點呢,就已是頭疼欲裂。
本覆在雙眼前的手不由得轉了方向,落到了疼痛難耐的額側,祈願到底還是沒能忍住,眼角垂下了兩滴淚,帶着哭腔地道了句,“哥哥,我疼……”
倒真真是被祈願這聲哭腔吓了一跳,原還只是堪堪扶着她的背,僅僅讓她不至于摔倒的祈焰趕忙将她扶了起來,蹲在她身前,蹙着眉緊張地問她:“哪裏疼?”
但通過這半年來的相處,祈焰卻也沒少被祈願戲耍,每每她都是故作哭泣狀,擠出兩滴淚來挂在眼尾,委屈得讓他不得不心軟,答應了她各種各樣的請求。
是以最初之時,瞧着祈願這模樣,祈焰一時間也真真是沒摸準她到底是不是又在想什麽鬼點子。
“真疼?那還要不要去山下買糖糕呀?”
聽得祈焰試探性的問話,祈願下意識地就想答‘要’,奈何她那小臉現下已然疼得煞白,這會子她哪還有氣力能說出話來呀!只好可憐巴巴地哼唧了兩聲。
見祈願久久說不出話來,只一味地捂着腦袋,祈焰心裏不禁咯噔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了大事不好。
慌忙将祈願抱上回了屋內,瞧着她疼得窩在榻上,身子蜷縮成一團,卻還不忘緊緊握着他的手的模樣,祈焰的眉心狠狠一顫。
心疼之色溢于言表,可如今,他卻也無法代她受過。
祈焰耐心地拍着祈願的背,哄了她許久,直到她累得睡了過去,祈焰這才發現,他的手腕都被那小丫頭攥出了一圈一圈的紅痕。
瞧着手腕上的紅痕,祈焰不由得伸出了手撫了撫,嘴裏還喃喃自語着,“真是個難纏的小丫頭。”
忽而被祈願的一聲夢呓喚回了思緒,看着她在睡夢中仍舊不曾舒展的眉頭,祈焰的面色也是跟着一沉。
似是預感到了什麽,祈焰扭頭看向了窗外的天。
只見,那原湛藍的天空之上,朵朵飄飛的白雲之間,隐隐地,卻像是要裂出一條縫來。
看着那從尚未裂開的縫隙裏透進的光暈,祈焰的眉心攥成了一團。
就連他靠在床榻邊的手,亦是不由得抓緊了床板,指尖繃得青白。
竟是,這麽快嗎?
一聲輕嘆在祈焰心底響徹,看着尚不明覺厲,沉浸于這場相思夢境裏的祈願,祈焰不由得伸出了手,輕輕撫平了她因疼痛而蹙起的眉心。
他不禁輕輕拍了拍睡得不安的祈願,俯下身,小聲地在她耳邊安撫道:“別怕,我在,我保護你。”
少年清冷而溫柔的聲音翩翩入耳,仿佛被世間所有的溫柔團團攏住,睡夢中的祈願緊蹙的眉心漸漸舒展。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挂在天邊的暖陽漸漸沉了下去,在山的那頭失去了蹤跡,祈願安靜的面容上,竟是悄然攀上了一抹笑意。
一度撐着腦袋半倚在榻上輕哄着祈願的祈焰自也是瞧見了她的那抹笑。
不由得也跟着勾起了唇角,祈焰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道:“笑得這樣開心,你是做了個美夢嗎?”
似呢喃般的輕語環繞在寂靜的竹屋內,随着時間的流逝,爬上了天空的月亮也給這竹屋鍍上了一層銀光。
祈焰就那樣靜靜地看着祈願的睡顏,好半晌,他才輕嘆了一聲,道:“萬餘年的光陰,終究還是太短了……”
輕手輕腳地從床榻上起身離開,祈焰緩緩走到了桌前,一手拿起了一只茶杯,一手則拎起了桌上的茶壺。
将茶壺緩緩傾斜,壺嘴裏流出的水映着月光落進了茶杯中。
祈焰低頭瞧着,看着源源不斷的水流,即使他竭力克制,他的眉心卻仍舊時不時的輕輕一顫。
直到茶杯中的水盈滿溢出,劃過祈焰蒼白的手背時,他這才恍然從怔愣中抽身而出。
下意識地回過頭瞥了一眼睡得正香的祈願,祈焰長嘆了一口氣,垂下了眼眸,自顧自地道:“再睡一會兒吧!再睡一會兒吧!”
不知從何處幻化出了一根銀針,祈焰将茶杯置于桌面上。
随後,他用銀針刺破了自己左手手指的指腹,一滴銀白的液體從他的傷處流出,落到了那茶杯之中,與其中的茶水融為一體。
端起了茶杯走到祈願身邊,祈焰輕輕搖醒了祈願,将那杯茶水,盡數喂她喝下。
許是先前的頭疼欲裂太過消耗體力,沒多久,祈願就又翻身睡了過去。
她也就沒能注意到,那道在她周身陡然凝聚的,仿若守護結界一般的銀光。
她也沒能注意到,在她的身後,祈焰那瞬間白了一大半的頭發,以及他那變得愈發蒼白了的皮膚。
顯然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異樣,祈焰卻只是無所謂地笑了一笑。
一道銀光在他掌中凝聚,不多時,他又恢複了原先的外貌,只是,不知為何,他的身軀卻隐隐變得透明了些。
所幸,尚無人知曉。
·
“報!”
無妄山,斷情崖邊,商瞿,青梧,司淵以及酌兮四人正立于此處,他們看着崖下那閃着金光的陣法,久久未曾出言,直到一聲通報打破了這場寂靜。
因着商瞿早有吩咐,還在這塊地方設下了結界,故而那前來通報的仙兵并未走到崖邊,而是隔着結界在外頭将焚天界外送來的軍報舉過了頭頂。
青光穿透結界而出,将仙兵手中的軍報攝取到了商瞿手中,随後,他朝那仙兵揮了揮手,直到那仙兵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視線中,他才展開軍報看了起來。
那軍報不過寥寥三行字,可每看一行,商瞿的眉心就皺上一分。
莫說是青梧與司淵了,就連酌兮,都是看出了不對勁。
“可是前線發生了什麽?”
自祈願與祈焰入相思引,時間已過去了萬餘年,酌兮也早從當年調皮搗蛋不知事的無憂少年,成長為了如今焚天界外的一員大将。
他的皮膚不再如當年般白皙,聲線也變得沉穩,他站在那處,便如松柏傲然挺立,如今的他,倒真真有了幾分麒麟少主的模樣。
不由得扭頭瞧了眼那泛着金光的結界,商瞿長嘆了口氣道:“這一次,咱們四個怕是都得趕赴焚天界了。”
聞得商瞿此言,他雖未闡明,但三人卻也心知怕是戰局有了變化。
但……
自祈願與祈焰入相思引的這萬餘年來,無論戰局如何變化,他們四人總是有一人要守在陣前的,以防止他人有意破壞陣法。
可如今……
想到這裏,酌兮眉心一蹙,就欲出言勸谏,哪曾想他的話還未說出口,商瞿就已是将軍報遞到了他面前。
“此次魔界幾乎可以說是全軍出擊,咱們,不能再等了。”
聽得商瞿的話,酌兮心下也是一顫,“魔界這是要做什麽?是要與我們同歸于盡嗎?”
并未回答酌兮的話,商瞿只是自顧自地搖了搖頭。
四人靜默了好一會兒,酌兮才終于打破了平靜,“不是說破損的相思引只能維持一萬年嗎?可再有幾個月,祈願就是實打實的入夢兩萬載了。”
思及曾經瞧見的弦思琴上那抹陡然閃過的銀光,想起了那個神秘莫測的祈焰,商瞿只是道——
“或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