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門前夕(一)

似濃墨般的烏雲頃刻間就将天空籠罩了去, 整個天霎時沉了下來,仿佛下一秒,就将墜在仙界各處之上。

大風自遙遠的邊疆焚天界而來, 刮到了一樹樹的青翠, 仿佛上蒼的預警一般,也刮到了仙界各族之人本就搖搖欲墜的心防。

這場仗, 實在打得太久了。

仙界各族的民衆都早已疲憊不堪, 他們看着身邊的親人一個個被那場戰争裹挾進去, 再也沒能回來;看着家中日漸的貧瘠,他們是真的, 累了。

如今唯一能支撐他們繼續走下去的, 或許就只有那對魔界的,滿腔恨意。

可這一日的大風與密布的烏雲,又好似冥冥之中的預警,壓在他們心上, 沉得, 比整個三界都重。

·

烏雲堵住的天空忽而被一道金光劈開了一條細縫, 柔和的光暈從重傾瀉而出,灑落在了每一個仰頭向天祈禱的仙人身上。

整個仙界民衆的目光皆是不約而同地朝那道金光的降臨地望去,那是——無妄山的方向。

此次戰役,無妄山之衆幾乎可以說是盡數上了戰場,個個功勳顯著。

商瞿幾人身為老牌上神自不必說了,就連無妄山小輩中的幾位弟子都是經這一站在仙界中立下了威望。

尤其是那自小養在無妄山的麒麟少主酌兮, 從前總看他嘻嘻哈哈的不着調, 這一到戰場上, 倒真真是像游魚歸海了一般,自如了。

早先他又成功渡過了飛升雷劫, 到了如今,他早已成為了焚天界外戰場上,仙界指揮營中僅次于商瞿的指揮官了。

便是他的親父青焱,在指揮營中的話語權都是沒法與他相較的。

看着酌兮與商瞿的另外四個徒兒皆有了各自的成就,仙界之衆自然也開始好奇起了曾經那個在仙界中聲名顯赫的羲羽上神。

畢竟,自焚天界外戰事起,那羲羽上神祈願就再未露面過了。

彼時,因着祈願那仙界年輕一輩中頭一位的上神名號,就連三重天的息塵都曾親自向商瞿過問她的下落,但卻也只得了一句——她感應到劫數,先行閉關了。

仙道茫茫,劫數一事從來都是橫在每一位仙人前路上的荊棘,稍有不慎就是身死道消的結果,是以彼時的仙界衆人對此也并未有過多的好奇。

可他們怎麽也沒想到,祈願這一劫,竟是歷了兩萬餘年。

随着時間的推移,不少仙界民衆都以為,這位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女,是不是早已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隕落了。

畢竟,哪有劫數,是一渡要渡兩萬年之久的!

至于為什麽無妄山沒對外說,無數的仙界民衆猜測,或許戰神商瞿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打擊大家的氣勢吧!

但今日……

那樣厚重的烏雲,那樣顯眼的金光,簡直與昔年羲羽上神祈願飛升之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霎那間,無數的仙界民衆都凝起了氣息,他們仰頭望着天,心中生出了幾分莫名的期待,期待這那道持劍而出的紅色身影。

就像他們期待着能有一個人,去終結這場仙魔戰役一般。

·

不同于仙界其他族群的反應,作為無妄山中人,他們的感受自然更為強烈。

早從三日前開始,他們就隐隐覺得斷情崖的方向似有波動傳來,可礙于那裏是禁區,又早已被商瞿設下結界封鎖,故而根本就沒人敢朝那頭走去。

就連最為喜好湊熱鬧的,上了年歲的仙人們,最多也就只敢攀上那與斷情崖隔着雲海相望的山峰,躲在岩石後面,時不時偷摸看一眼。

但由于那波動拖了三日也沒啥實質性的影響,諸多無妄山中人只以為是維持那結界的靈力将要消散了,在差人去給商瞿報信後,也就盡皆散了去。

他們哪曾想到今日晨起,就會有這潑天而來的烏雲,以及那道從斷情崖底沖天而起的金光。

一時間,大夥兒都是愣住了。

“閑雜人等,請速速離去!”

一道厲聲的呵斥吓住了無妄山中所有蠢蠢欲動地想要靠近斷情崖一探究竟的人兒。

他們甫一回頭,就見一身銀甲,手持一柄長戟的酌兮踩着一團祥雲,不知何時飄到了他們上方。

而在酌兮身後,還站着青梧與司淵兩人。

就等于是,除了坐鎮焚天界無法分身的商瞿戰神外,如今無妄山四個主事的中的三個,竟是都回來了。

一時心頭大震,腳下一軟,方才那些成群結隊地想去看熱鬧的仙人們,這下卻是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口裏直呼——“神君饒命,神君饒命……”

酌兮本就無意與這群人撕扯,他不過只是不想相思引有一點點被旁人發現的可能罷了。

于是乎,他倒也未曾與那些人多做糾纏,只是化出了一只光凝成的大手,抓紅豆一般地将那群無關人士全丢到了裏斷情崖一裏地外的地方去。

·

青梧幾人從未想過這相思引竟是會鬧出這樣大的動靜,畢竟昔年,他們也是用過一次的。

至于酌兮……

這些年來,因着商瞿,青梧與司淵三人構造的謊言,酌兮是當真将那所謂相思引,當成了一場祈願必須要經歷的劫數。

是以他這些年來,可謂是沒少因着祈願的事而擔憂。

此刻,乍一得知弦思琴斷,祈願要醒,酌兮是任憑商瞿幾人怎麽攔也攔不住的。

故而他們也只好同意,讓他也跟着回來。

并不知背後緣由的酌兮此刻正在前頭開路。

不同于青梧與司淵心中的憂愁,他心裏還念着,待會兒見到祈願,定是要好好嘲笑嘲笑她,堂堂羲羽上神,到底是歷什麽樣的劫,竟是花費了兩萬餘年。

搞得他都險些信了外界的那些傳言,想着要不要将他的老婆本拿出來,先給她立碑辦葬禮了呢!

一邊慶幸着自己的老婆本保住了,一邊又驚喜于故友将再度歸來,這一刻的酌兮,早就忘記了昔年他被祈願虐打得昏天黑地的那些日子了。

只一心的,記得祈願曾經待他的好。

瞧着酌兮那張被焚天界外的豔陽曬得黝黑的臉龐上驟然出現的笑模樣,青梧與司淵對視了一眼,皆是不禁在心中嘆道——還是不知事好。

這一路來,他們兩人的內心可謂是七上八下的,片刻安寧也無。

其實,也不單是這一路,或許早從祈願與祈焰入相思引的第五千年開始,他們的擔心就已然開始了。

只因,按那殘卷所言,如今已生裂痕的弦思琴,除了最多只能使用兩次外,每一次封印的時間,也至多不會超過五千年。

上一次,商瞿他們就是封印了祈願五千年,可這一次……

這可是整整四倍有餘的時間啊!饒是商瞿幾人,都是不得不為之擔憂不已。

一步一步地朝斷情崖底而去,每走一步,青梧的呼吸就重一分。

到後來,她只能緊緊攥着司淵的手,才不至于讓走在前頭的酌兮發覺她情緒的異常變化。

不同于崖上閃爍的金光,如今的崖底,在弦思琴斷的作用下,早已被金光盡皆覆蓋。

青梧幾人走到崖底時,皆是被那金光晃得不得不擡手遮住雙眼。

·

“孩子,很高興見到你。”

祈願呆愣愣地盯着說話的那人,莫名的,她竟是覺得,她和眼前之人是那樣熟稔。

這個荒唐的想法很快遍布了祈願的腦海,她只能胡亂地搖了搖腦袋,想将其趕出腦中,快點從這個噩夢中醒來才好。

只可惜,她沒想到,她這一搖,眼前的祭壇,姑娘,嬰孩,包括那執劍之人倒是皆消失了,可她,卻還沒能從夢中醒來。

她的眼前,忽然變得漆黑一片,她想掙紮,可黑暗之中,她卻也知掙紮無用。

正當她絞盡腦汁地想着該如何破局時,一道白霧竟是從她眼前升騰而起,不多時,她眼前竟是又出現了一個場景。

那是一個昏暗的樹林。

粗壯的大樹枝葉茂密,仿佛遮天的毯,将整個天空的顏色盡皆掩蓋了去。

祈願仰着頭朝天上望,只能瞧見幾縷頑強的光,透過枝葉的縫隙,艱難地一點一點滲進來。

所幸也因着有這一絲光亮,祈願這才能鼓起勇氣,邁開腳步往林中走去。

她一邊走,一邊在心裏默念着——“哥哥快來救我。”

祈願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覺得腿酸疼不已,恍惚之間,她擡眼朝前望去,竟是瞧見了一個和樹長在一起的人。

怎麽會有人和樹長在一起呢?祈願百思不得其解。

許是命中注定,祈願還沒來得及移開眼神,下一秒,那和樹幾乎可以說是共生的人就已率先朝他看來。

他們兩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處,祈願不由得愣在了當場。

只因,不知為何,她竟是覺得眼前這人的目光,與方才她瞧見的那執劍之人,竟是那樣的相似。

心下驚疑不定,可瞧着那人一絲敵意也無的目光,祈願到底還是鼓足了勇氣朝他走了過去。

怎料,還不待祈願走出幾步,一股劇烈的疼痛就以順着她渾身的脈絡蔓延到了她全身。

額上冷汗涔涔,半夢半醒之間,諸多的記憶悄然闖入的祈願的腦海之中。

無妄山,天道殿,鳳桐林,戰神商瞿,青梧姑姑,司淵上神,還有祈焰……

一個個熟悉的地點和名字再次從祈願的腦海中浮現而出,随着頭疼的漸漸褪去,祈願終于想起,其實那山中的日子,才是她的夢。

是她與祈焰的——相思引。

眼皮又沉又重,可感受到了微光的輕撫,祈願還是忍着困意,微微掀開了眼皮。

伴随着漫天的金光映入她眼中的,還有祈焰一如既往的笑靥。

鬼使神差地,祈願朝着祈焰笑了一笑,嘟囔了一句——“哥哥,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