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門前夕(二)

“哥哥, 早上好。”

姑娘的聲音很輕很細,像是初春時檐下剛化的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祈焰的心上。

祈焰知道, 她這是在揶揄他在相思引中跟她撒的那個謊。

那時, 他說——“記住了,我叫祈焰, 祈願的祈, 焰火的焰。”, “從今天開始,我是你的哥哥。”

不由得輕笑了一聲, 祈焰鬼使神差般地伸出了手, 想如以往很多次那樣,輕戳了戳祈願的額頭,可最後,他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 縮了回去。

他只是軟着聲音問了一句, “做我妹妹, 不好嗎?”

祈願覺得腦袋一片混亂,可饒是在半夢半醒中,她卻仍是聽清了祈焰的話,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搖了搖頭。

“不好,一點都不好,我才不想當你妹妹, 永遠都不想。”

姑娘細若蚊蠅的輕語随着微風從祈焰的耳畔經過, 他分明聽懂了其間的含義, 但他卻久久未曾作答。

晨時的微光點點拂過姑娘的面容,祈焰垂着頭, 看着她那被染上了縷縷金輝的發絲,不由自主地将她往懷中摟了些。

似是,不願她暴露在遍撒四周的暖陽下一般。

感受到祈願臉頰上的溫度,聽着她均勻的呼吸聲,祈焰知道,她睡着了。

經歷一段夢中人生,如大夢初醒般昏迷一場,這是相思引予她的副作用,而他……

不禁垂眸瞧了一眼自個兒,看着點點金光穿透自己的身軀,感受着自個兒愈發無力的雙手,祈焰卻是在無人可見的地方,苦澀的笑了。

如果說,相思引于祈願,是一場悠閑的夢境,于祈焰,那就是一場滴血穿石的酷刑。

從身軀的透明,從聽力的衰退,在到如今愈發的無力,祈焰知道,這是上蒼,給他的懲罰,是他延長相思引的時間,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這一切,早從他将自己的血滴入祈願的水中,延長這場夢境的那一日,就已經注定了。

那是他的妄念,如今,該是他接受審判的時候了。

下意識的,祈焰又小心翼翼地将祈願往懷中攬了攬。

他低頭注視着祈願睡顏,目光澄澈而溫柔。

良久,他才堪堪擡起了手,他想伸手撫摸祈願的秀發,可當他瞅見那染着金輝的發絲從他掌心穿過時,他不由得,一陣愕然。

該接受現實了……

祈焰在心中,不斷地警告着自己那顆不受他控制的心。

忽而幾道雜亂的腳步聲打斷了祈焰的沉思,僅僅只是朝那個方向瞥了一眼,他就已經知曉,是青梧幾人。

輕嘆了一口氣,祈焰一手抱着祈願,而另一手,卻是被他緩緩舉起。

他看着如霧一般,仿佛下一秒就會消散的手怔愣了許久,一道銀色的光卻驟然在他掌中凝聚。

旋即,他那漸漸變得飄渺的身軀竟是又奇跡般地恢複了正常模樣。

唯一有變化的,或許只有他那似乎更蒼白了幾分的皮膚吧……

伴随着漫天的金光朝四周散去,青梧幾人終是瞧見了破碎的陣法中央,祈焰與祈願的身影。

看着他們完好無損的樣子,青梧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可當她走近,瞧見仿佛還尚昏迷着的祈願時,她那顆惴惴不安的心到底是又懸了起來。

“她這是怎麽了?”

來不及思量青梧就已快步跑向了祈願。

她蹲在祈願身邊,面色焦急而憂慮,她向從前很多次很多次一樣,伸手撫了撫祈願的額頭。

直到感受到了祈願額間的溫熱,青梧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只是,她一擡頭時,卻又着實是被祈焰蒼白的臉色吓到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能白到像一張紙,沒有一點血色。

若非祈焰看向她時眼珠子還是動的,青梧都差點以為,這孩子是不是在相思引中送命了呢!

“你還好嗎?”

眉心微微蹙了一蹙,青梧想像方才摸祈願的額頭一樣,探探祈焰額間的溫度。

然而還不等她伸出手,祈焰就已然轉開了方向,對着她身後的酌兮道:“抱她回去。”

起先酌兮還沒反應過來,他還以為祈焰是讓他抱青梧。

不由得微張開了唇,酌兮瞅了瞅一旁的司淵,怎麽都想不明白祈焰這句話的意思。

這不該是司淵的活嗎?

直到司淵一掌拍在了酌兮的後腦勺上,他又看了看面色蒼白的祈焰,愣了片刻才想明白,祈焰是喊他抱祈願回去。

“哦,哦,好。”

哪怕是早已在焚天界外闖出了一番名堂,可在家人面前,酌兮卻也仍舊是曾經那個揍兩下就聽話了的孩子。

·

青梧,司淵還有酌兮,他們三人守了祈願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焚天界外再次傳來緊急軍報,他們才不得不踏上了歸途。

所幸,他們走時,祈焰相較于剛從相思引中出來時已恢複了不少,這才讓他們稍稍放心了些。

是夜,凜冽的北風呼嘯着席卷了整個無妄山。

不單是木制的窗在它強勢的侵襲下吱呀作響,就連屋內搖曳的燭火,也大多被它盡皆拂滅。

好在,夜幕深深,無妄山中大多數的人早已歇下了,否則,怕是又要引起一陣恐慌了。

想到這裏,原先躺在屋頂上的祈焰,不由得扭頭朝遠方影影綽綽的一間間屋子瞧去。

銀白的月光籠罩在所有屋子之上,無端端地給它們平添了幾分歲月靜好。

恍惚中,祈焰忽而想起,很多年前,玄慈與九靈在九霄神域內争執的那一幕。

彼時,玄慈還是個剛飛升成為真神的小麒麟,玩心極重,比起所謂的護佑天下蒼生,他更想自由自在,潇潇灑灑的玩樂。

而九靈則不同。

她是三界這一世誕生的第一只鳳凰,也是整個三界最早飛升為真神的仙。

九靈性子穩重嚴肅,總讓人覺得她有些不近人情,玄慈飛升的第一天,就因為背地裏吐槽她板着臉吓人而被她在心裏記下了一筆。

自那以後,他們倆只要湊在一處就總吵吵,吵得人頭疼,祈焰早就記不清他們吵了幾次了。

他唯一能記得清的那次,是一個煙雨朦朦的午後。

彼時,負責掌管凡界輪回的鬼兵們一時疏忽,被幾個鬼魂趁着中元節這個空檔溜回了凡界。

一時間,凡界出現了諸多惡鬼殺人事件,惹得人心惶惶。

地府閻王那頭派了諸多鬼兵前去逮捕那幾個鬼魂,怎奈何那幾個鬼魂着實精明,他們在凡界逗留了近一個月的時間都沒能抓到。

眼看事情超出了掌控,閻王這才讓人上報了九霄神域。

得知了這件事的九靈自然怒不可遏,趕忙就派遣了仙兵們前往凡界幫助鬼兵擒拿那幾個鬼魂。

仙界之人不許私自下凡,這個規定當然不止對普通仙人有效,對玄慈這種真神級別的家夥也是一種束縛。

為了能去凡界玩樂一趟,玄慈興致勃勃地搶着接下了這一活兒,雖然後來他因此後悔了很久。

鬼魂陰氣重,常待在活人身邊,不免影響了活人的壽數和氣運,是以當時的玄慈也從未想過,他才下界,還沒開始查呢,就已有鬼魂三三兩兩地前來自首了。

年少氣盛,貪玩卻又熱心腸,這是對彼時的玄慈最好不過的形容。

那一次,他沒能像冷面的判官一般,一本正經地将鬼魂送回地府,反而因他們的故事生了憐憫之心。

得知那群鬼魂是被人陷害冤死的,玄慈到底沒能忍住心軟,他給了他們一次機會去和家人告別,可卻沒想到,會讓那群鬼魂再次撞上家人被迫害的場景。

看着心心念念的家人被殺害自己的仇人踩在腳下的一幕,那群鬼魂們怒了。

因為是私自帶領鬼魂們去看望家人的,玄慈并沒有帶上仙兵亦或者鬼兵,也正因此,事發之時,他沒能第一時間阻止,繼而造成了人員的傷亡。

那一日,九靈屬實是氣到了,時間之境內,她和玄慈爆發了前所未有的大吵。

誠然,玄慈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所以願意進時間之境受罰,可對于九靈與閻王商讨後要讓那群鬼魂魂飛魄散的決定,玄慈卻執拗地持了反對意見。

對于九靈而言,那群鬼魂私自闖入凡界,插手凡界事,毀壞了蒼生本應有的秩序,這就是死有餘辜。

可對于玄慈而言,他知曉了事情的經過,明白了那群鬼魂生前的不易,看見了那作惡之人的嘴臉,他覺得那群鬼魂縱使有錯,卻也不該得到如此下場。

風,漸漸小了下來,明明看似輕柔了不少,可當它拂過祈焰的周身時,他卻沒來由地涼得一顫。

輕嘆了口氣,祈焰坐起了身,他将手放在了那屈着的膝上,看着黑沉沉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麽。

正當他怔愣之時,不遠處,卻又一道身影,陡然從漆黑的夜幕中走出。

來人一身衣袍散亂,像是破布拼的,胡子打绺也沒有整理,腰間挂着一個老舊的酒葫蘆,渾身上下唯一稱得上能看的地方,或許只有他那一頭雪白的發了。

隔着遙遙的距離,祈焰就注意到了那人。

他并沒有過多的動作,只是輕輕的勾了勾唇,指了指祈願所在的小屋,示意那人,小聲些。

自然也是注意到了祈焰的舉動,只見,那人随意地拎起了酒葫蘆,一手彈開了上頭的塞子,朝外将一口酒甩開,一道似水鏡般的結界當即成型。

“我到不知你來凡界一趟還多了這樣的規矩。”

那人的語調很是随意,一如他整個人的形象一般。

并未擡眼看向那人,祈焰轉身平躺在了屋頂上,他看着天空中那仿佛濃得化不開了的黑暗,幽幽地道了句,“糟老頭子,恭喜你,沒能得逞。”

顯然是被祈焰洞悉了目的,可那人卻也絲毫不在意。

他大剌剌地來到了祈焰身旁坐下,給自己灌了一口烈酒,而後道:“我從來就沒想過我的這些小心思能瞞過你。”

見祈焰不說話,那人卻也不惱,他只是扭頭瞥了祈焰一眼,又看向祈願屋子的方向道:“不過,這一次你為了破局,到底還是插手了這三界事。”

“相思引能隔絕外界的所有探查,你延長了相思引的時間,減緩了兩個靈胎間的聯系,讓尋找靈胎的息塵失去了方向。”

轉頭看向了祈焰,那人沒忍住推了推他的肩。

“诶,可是你想沒想過,如果不是你擅自延長相思引,魔界那群人只要找到了她的下落,這場仙魔大戰,未必會變成如今的樣子。”

“向來崇尚絕對公平的使者啊!你為護一人,間接害了那樣多的人,這樣的你,還覺得自己是絕對公平的嗎?”

那人的話,祈焰并未答,他只是自顧自地聽着,在無人可見的地方,悄然握緊了枕在頭下的拳。

·

魔界,虛妄之海,刑天,黑煞,白岐三人正站在沙盤前,完善着下次進攻時的作戰計劃。

忽而一道風起将他們沙盤內的擺設盡皆刮到,黑煞為人沖動,當即就想發怒,可卻被刑天堪堪攔了下來。

目光微微轉向了那道詭異的風出現的地方,刑天不由得斂起了怒意,謹慎地問道:“祭司,這是發生了何事?”

是了,魔界失了黎宿,戰力本應是大打折扣,可這次的仙魔大戰中,魔界卻仍是能和仙界勢均力敵,還時不時占據了上風。

而這一切的緣由,歸根到底,都是這位祭司将離的功勞。

畢竟,能有一個未蔔先知,為隊伍測算吉兇且準确無比的領導者,無異于能為隊伍減少許多不必要的犧牲。

見将離久久未曾說話,刑天,白岐與黑煞相視一眼皆是不由得暗暗生疑。

正當他們打算繞過屏風去一探究竟時,将離卻是自己走了出來。

瞧着将離面上那似欣喜,又似疑惑,甚至于還夾雜着些許憂慮的表情,刑天三人皆是面面相觑,不由得沉下了呼吸。

正當為首的刑天想出言問詢将離究竟發生了何事才讓她失态至此時,将離卻是輕輕擡起了手。

只見,随着她輕輕一抖,一塊由紅繩懸着的玉佩悄然出現在了刑天三人眼中。

那是一塊通體青綠的玉佩,名為聽雪寒玉,在魔界,每一個皇族成員出生之時,祖地裏都會落下一塊聽雪寒玉。

那既是魔界皇族成員們身份的象征,也是他們離開魔界時,族中人探查其生死的寶物。

而眼下這塊,刑天幾人都很清楚,那是屬于他們的小公主的。

小公主沒死!

一時之間,刑天三人皆是愣在了當場。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明明小公主的聽雪寒玉,早在兩萬餘年前就暗了啊!

還不等刑天三人說話,将離就已然吩咐道:“刑天與黑煞留下,白岐你跟我走一趟,咱們親自去一趟仙界,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