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門前夕(三)
晌午才過, 天卻又換了一副面孔,陰陰沉沉的雲又壓了下來。
時不時的涼風吹過山間,也将堆在地面上的書信吹亂了不少, 累得那守山門的小弟子趕忙一封一封去撿。
自那日的異象過後, 在商瞿的示意下,仙界衆人大多都知曉曾經的那位羲羽上神渡劫歸來了。
就連無妄山的諸多弟子都是這麽以為的。
這不, 一大清早的功夫, 這守山門的小弟子已是收了一堆各族寄來的恭賀書信。
起先他還能拿着, 到後來,那書信多的他是抱都抱不過來, 只好傳了個信號回去, 喊同門來幫忙。
可哪曾想,他等了半晌,也未見同門的蹤影。
看着天邊層層積起的墨色,瞧着原先還豔陽高照的天空一步步走向黑夜, 那守門弟子不禁一陣心慌。
他分明在山門前站了許久, 朝上望了又望, 可那山路上影影綽綽的都是樹影,哪曾有半分人的蹤跡啊!
怪哉,真是怪哉……
哪怕是仙,不同人之間也有不同的秉性,自也有不同的好友。
而于這守門弟子來說,他所傳信尋求幫助的弟子, 自也是他最信得過的友人。
依照往日的理來說, 他應該早就到了啊!
思及此, 那守門弟子不由得納悶了好一會兒,但眼瞅着天已經要黑了, 還有幾分下雨的征兆,他還是不等了,多跑幾趟吧!
不得已的蹲下身将堆在一邊的書信一個個抱入懷中,可沒多久,他的雙手就抱不下了。
看着還鋪了一地的書信,那守門弟子不禁暗暗叫苦。
無妄山收弟子只看天資并不看家世,是以諸多的普通弟子,雖不至于缺少資源,但想乾坤袋這一類的寶物,他們只有極少一部分才能擁有。
想到這裏,那守門弟子不由得生了幾分幹勁,他可得快些存靈石了,要是能買個乾坤袋就好了。
忽而身後一陣涼風襲來,那小弟子的衣角被風吹得烈烈,眼也被沙迷得睜不開了來。
可身為守門弟子,他最大的優點就是老實本分有責任心,這不,哪怕是在被風迷了眼的情況下,他仍舊會用手強行撐開眼皮,争取護住所有的信件。
可這一睜眼,卻着實是不得了了。
只見,他周遭的那些樹木花草都并未在這大風下被吹彎了枝桠,可唯獨就他,被這風吹得連站都站不直了。
活脫脫,像這風就是獨獨沖着他來的。
奇怪,怎麽會有詭異的風?
小弟子們想明白,只能兀自蹲下身,一邊竭力保持着平衡,一邊努力護住雙手能夠得着的信件。
正當那小弟子險些被那妖風吹得翻個跟鬥摔在地上時,那妖風卻是突然止住了。
瞧着滿地散亂的信件,那小弟子還來不及給自個兒整整衣服,就趕忙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将信件一封一封地拾掇起來。
一面拾掇,他還不忘時不時警惕地瞧瞧四周,畢竟,那陣妖風着實也是詭異。
可令得他沒想到的是,他才撿起兩封信呢,另一陣妖風卻是又來了。
而這一次不同的是,這陣妖風直撲他的臉而來,別說是睜眼了,他整個人都直挺挺地被吹了個人仰馬翻,倒在地上爬不起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倒在地上,那小弟子心裏叫苦連連,他想開口喊救命,可才一張嘴就被灌了一嘴風,說不出話來就算了,哈喇子還沒控制住地流了一下巴。
許是認命了,那小弟子倒也不掙紮了,只平平地躺在地上,任由那風吹去。
彼時的他只以為,他應是犯了哪路神仙的忌諱,所以被懲戒了,但事實上,他不過是運道不好,趕巧了撞上了一路神仙與一路妖魔争執罷了。
·
“爾等莫再前行了,就到此吧!”
本不欲節外生枝,只以一陣風沙迷了那守山門的小弟子的眼,打算趁此時機潛入無妄山的将離與白岐怎麽也沒想到,會有另一陣風從他們相反處刮來。
既阻擋了他們的去路,也阻隔了他們手中那塊聽雪寒玉的光亮。
那人隐在不知何處,将離與白岐看不見他的身影,他們本不欲聽他的話,擡腳就要向前走去,可很快,他們就發現,他們仿佛是進了鬼打牆一般。
一直是在,原地踏步。
終是歇下了腳步,将離瞅了瞅四周的景象,到底還是開口問道:“你是哪路之人?何故阻我。”
眼下商瞿幾人都在焚天界,按理來說,無妄山應該沒有這等本事的人才對啊!除非,無妄山還有她所未知的底牌。
思及此,将離心下不禁一沉。
并未得到回答,将離的眉心不由得一點一點地朝中央堆起。
饒是性子沉穩如白岐,此刻卻也是不禁生了幾分心急,尤其是,在瞧見将離握在手中的那方聽雪寒玉顏色愈發的淡了的時候。
“祭司……”
眼見那聽雪寒玉上的光亮只餘下了一道淺淺的青光,仿佛下一秒就會在風中湮滅一般,白岐到底還是沒能忍住開了口。
伸手止住了白岐未說完的話,将離垂頭瞧了一眼手中光芒愈發黯淡的聽雪寒玉,她又如何能不知道白岐心中所想呢?
示意白岐先閉嘴後,将離仰頭看了看天上的雲,冷着聲音問道:“若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是昔年我兄長口中的那位友人吧?”
将離話音落下,整整半炷香的功夫,都未曾聽到那隐藏在暗中的人的回答。
這使得将離藏在袖中測算的手不禁抖了一抖。
莫不是我算錯了?
将離沒想出個所以然來,正當她想重新再測一次時,那人終究還是開了口。
“小丫頭,道破天機,無異于從中盜物,長此以往,你哥拼命也要為你保下的這條小命,怕也留不多時了。”
聽得那人的輕嘆,聽清那人的話語,将離渾身不禁一震,她這下是當真肯定了,眼前之人,定然就是她兄長黎宿口中的那個摯友。
當年她之所以能活下來,靠的是三界中早就失傳的換魂之術。
以她兄長黎宿一半的魂魄為祭,換她的壽數,而為他們施陣的人,正是眼前這個隐匿起來的家夥。
這件事,黎宿做的隐秘,故而只有他們三人知曉。
若非當年黎宿不惜折損一半魂魄救她,以他的本事,當是能叱咤萬古的,何至于……
想到這裏,将離垂落在身側的雙拳不禁握緊,心中想要尋回兄長血脈的信念愈發堅定。
“你既為吾兄摯友,自該知道,那孩子是我兄長唯一的血脈了!”
“我魔界探子早已探明,那息塵從始至終都沒有打算放過那個孩子,我必須帶她走!”
既已認出了那人的身份,将離自也清楚,眼前人對于他們,并沒有敵意。
長久的靜默無言後,一聲輕嘆終還是響徹了這片寂靜之林,隔着遙遙的距離,那人瞥了一眼将離。
他看懂了将離眼中的堅持。
和他,一模一樣。
那是一種執着,且不顧一切的瘋狂。
“你說你要帶走她,可事實上你卻連她是誰你都還沒搞清楚,你不過是靠着聽雪寒玉的指引才一步步尋到這裏的罷了。”
“将離,時候未到,強求不得啊!”
那人的話很輕很輕,有那麽一瞬,将離都有些懷疑,這人是不是在騙她,所以才說得這般沒有底氣。
可試探了一下那人仍是沒有放他們過去的意思,又瞧着聽雪寒玉的光芒漸漸歸于黯淡,将離這才不甘心地垂下了那只拿着玉佩的手。
她仍是仰頭看着天,只是出口的話語卻染上了幾分不忿,“那何時才是時候?”
又是許久的靜默,久到天邊的白雲已然穿上的烏衣,久到無妄山上的人家已然透出的燭光,那人才緩緩道:“你們的緣,在千載之後。”
“當真?”
半信半疑地蹙了蹙眉,将離的心中稍稍有些動搖。
她是黎宿養大的,性子與之像極,處理事情最厭惡拖泥帶水。
如今既已看清了眼下的局勢,将離心知只要這人在此,他們只怕是難以進入無妄山,更別提還得大肆尋人了。
“當真。”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将離也未再過多糾纏,她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天的方向,丢下了一句,“你最好沒騙我。”
将離與白岐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無妄山的盡頭,可那人卻仍舊沒有放松警惕。
直到他看見他們二人的身影漸漸淡出仙界,落入魔界中時,他這才堪堪松了一口氣。
也正是這一松勁,一股鮮血也便順着他的唇角溢了出來,打濕了他雪白的胡須,以及破舊的衣袍。
“值得嗎?”
忽而一道淡漠的聲音從無妄山深處傳來,坐在雲端上的白發老者不由得轉了目光,朝着聲音的來處望去。
只見,那萬家燈火之中,一襲白衣的少年正一手捧一簇燭光,一手攥着幾根香火,站在庭中。
此夜并未月色,庭院昏暗,也就那抹燭光,在風中搖曳着映在了少年的臉上。
瞥見祈焰手中的那幾支香火,老者的面色僵硬了一瞬,但他還是很快地反應了過來,故作無事狀,解下了系在腰間的酒葫蘆。
一口烈酒灌下,老者猛咳了幾聲,反問道:“那你呢?值得嗎?你這副身軀,又能再撐多久呢?”
似是也沒想過要得到祈焰的回答,話音才剛一落下,那老者就已随着吹來的風,不知飄去了何處了。
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祈焰早從老者的言行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不由得擡起了拿着香火的那只手,看了許久,落下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昏黃的燭火下,伴随着袅袅煙霧升起的,是那幾只被點燃的香火。
祈焰忽而擡手,像是有一股不知何處來的力道,支撐着這幾支香火憑空飛起,徑直飄向了堕月秘境的方向。
愣愣地朝那個方向看了許久,祈焰才蔫蔫地道了一句,“到底是誰說的,這天下蒼生與我何幹,當及時行樂才是。”
“可玄慈,你這一次,竟是及時行樂到要去送死了嗎?”
幾位僵持的神仙與妖魔盡皆離去,原先刮得烈烈的妖風也因此不見了蹤影。
無妄山外,那守山門的小弟子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卻見他本整理得好好的信件如今竟是飛得東一封,西一封的。
到底年歲尚小,他還是沒能忍住哭出了聲。
可饒是如此,他卻也沒忘記趕忙起身去将信件給撿回來。
當接到他傳信的同門趕到此處時,就見那小弟子的衣裳皺巴巴地貼在身上,且發絲淩亂,還插着幾根落葉雜草。
好不狼狽。
·
祈願睡了整整兩天一夜才醒。
她醒來時,正是卯時,暖陽悄悄從雲層裏探查了腦袋,流通的空氣裏盡是雨後清新的氣息,夾雜着幾絲泥土混着植物的味道。
她稍稍一扭頭,就瞧見了明淨的窗邊,祈焰正倚着窗沿,撐着下巴,目光柔柔地看着她。
暖陽透過窗子,映得他的臉龐半明半暗,也給他烏黑的發染上了一層金輝。
想起祈焰這厮曾在夢中诓自己喊他哥哥,祈願就氣不打一處來。
纖細的手腕從溫暖的被衾裏探出,祈願側着身,含笑地朝祈焰勾了勾。
略略瞥了一眼祈願那藏在被衾下蠢蠢欲動的腳,祈焰卻仍是如了她的意,順了她的心,一步步朝她的方向走去,而後——
挨了她一腳。
得逞後的祈願笑得開懷,她那雙明媚狡黠的雙眸中,映着窗邊折射來的微光,也映着兩個小小的他。
将手中不知抱了多時的衣服遞了過去,祈焰背着光,對她道:“快起來,睡了這麽久了,咱們去吃早餐。”
聽到去吃早餐這樣的話,祈願的雙眼當即就更亮了幾分,相思引內呆了那樣多年,祈願的嘴早就被祈焰給喂刁了。
她一個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接過了祈焰手中的衣服,“我要吃糖油餅!”
聽着祈願輕快的語調,祈焰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是落下了不少。
原先他還擔心,他私自延長相思引會不會對她造成什麽影響呢!現在看來,應是沒有的。
麻利地穿好了衣服,祈願拉着祈焰,笑盈盈地朝無妄山外走去。
她原是想先去天道殿見見商瞿幾人的,可奈何他們留了信,說他們在暫時有事沒法趕回來,祈願也只好作罷。
但有些事,不是刻意想避就能避得過的。
許是天意使然,跳蹦着的祈願還未走出無妄山呢,就恰好撞上了匆匆趕回落蝶境的一名弟子。
瞧着那名弟子一身染血的弟子服,和踉跄的步伐,祈願心下一驚,沒來得及多想她就跑上前了去,将那弟子攙至了一旁靠着岩壁坐下。
“這是發生了什麽?”
瞧着那弟子口中湧出的一股又一股的鮮血,祈願心下震驚,她還來不及給那弟子上藥,就被他緊緊地攥住了手腕。
“我,我找酌兮上神,求你們救,救,救救落蝶境,我,我,我們沒,沒有窩藏靈胎……”
那弟子的話斷斷續續的,祈願仔細分辯了好久才徹底聽明白了。
她扭頭看了看祈焰,目光有些愕然,她身陷相思引那般多年,這三界中發生的事,她真真是一頭霧水。
還不等祈願應下,那弟子卻已然垂下了頭,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親眼瞧着一個生命的逝去,祈願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受,但她渾身卻是莫名地感到了些許寒冷。
靈胎?那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