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門前夕(四)
連忙喚來了無妄山中弟子将這名死去的落蝶境弟子的屍骨好生保存, 祈願蹙着眉,站在原地沉思了好一會兒。
一入相思兩萬載,對于如今的她而言, 仙界各族的情況她都全然不了解, 而這落蝶境的弟子開口就是要尋酌兮,想來也定是相熟才會如此, 可……
可在她的記憶裏, 酌兮能與落蝶境之人稍稍有點關系的, 也就只有堕月秘境之時,認識的月彌了吧!
但也不到能托付全族生死的關系啊……
瞥了一眼身後不遠處站着的祈焰, 想起了曾經落蝶境的境主忱音與東海龍族的扶冥的那些謀算, 祈願眼神不由得變得堅定了些許。
這落蝶境本就是有算計他族前科的人,是斷斷然不能輕易相信的。
思及此處,雖仍是半點摸不着頭腦,但祈願還是決定, 先前往焚天界尋酌兮一趟再說。
怎麽樣也要先将事情的前因後果了解一下才是。
想到這裏, 祈願不由得扭過頭, 瞧了一眼祈焰後,又快速地垂下了頭。
她該怎麽說呢?從小到大,她祈願那都是一個唾沫一個釘,何曾幹過這種改口毀約的事。
似是看穿了祈願的想法,也看懂了她這難得的扭捏背後的小心思,祈焰只是笑了笑, 牽過了她的手, 拉着她朝無妄山外走去。
“走吧, 你還沒醒時我打聽過了,如今因着戰事緊張, 焚天界入夜後禁止出入,咱們從這趕去,可得加快腳程了。”
诶?他怎麽知道我想去焚天界的?
不由得生了幾分狐疑之心,祈願下意識地就以為是自己的表情出賣了自己,忙伸手揉了揉臉,一邊暗嘆自個兒的大意,一邊又驚喜于祈焰對她的了解。
餘光瞥見了祈願這傻乎乎的一幕,祈焰的唇角不禁輕輕朝上彎了彎。
看着祈願時不時揉揉自個兒臉的那副傻樣,祈焰沒忍住,揶揄了她一句,“別揉了,待會兒該揉出褶子了!”
仙界也不是所有的仙都能一路順暢的進行他們的仙途的,大多數的仙修為到了一定程度就難以寸進。
也因此,有不少的女仙子常常喜歡研制美顏丹來延緩面容的衰老。
這恐怕也是仙界之人為數不多的和凡界之人一樣在意的東西了。
唯恐自個真揉出了褶子,祈願顧不得反駁祈焰,忙用那只空閑的手幻出了一方鏡子來,對着自己的臉看了又看。
不見有褶子啊!
瞧着自個光滑白皙的面龐,祈願起先還有些洋洋自得,直到咫尺之近的祈焰,那極力克制着的笑音随着風聲闖入她的耳中,她這才意識到——
感情這家夥是在戲弄她呢?
沒好氣地伸手掐了一下祈焰的腰窩,瞧着祈焰那痛得哈氣的模樣,祈願也學着他方才的模樣勾着唇角,笑得好不欠揍。
扭頭看着祈願的笑模樣,聽着她清脆爽朗的笑聲,祈焰一時間倒也忘記了疼,跟着笑彎了眉眼。
此時的陽光一點一點地灑在他們前行的路上,他們每走一步,都有着暖陽的映襯。
就連時間仿佛都格外的貪戀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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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破敗,荒蕪,這三個常見的詞,完美的诠釋了祈願這一次看見焚天界時的景象。
在祈願模糊的記憶裏,她還記得,曾經她從無妄山中偷跑出來玩,途徑焚天界時瞥見的場景。
那時,焚天界的樹木枝葉濃密,就像一個巨大的蓋子,她遠遠的望去,只能瞧見搖曳的樹影以及其間說是巡邏,實則是在道路兩側悠閑漫步的仙兵。
可現在……
瞧着街邊随意地躺着的仙兵,他們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條腿,最次也得落下一身再無完好皮/肉的傷疤。
看着這一切,祈願走着走着,只覺通體寒涼,就像是冬日裏從水中掙紮上來的人一樣。
染在衣上的水凝成了冰霜,貼着皮/肉,紮進骨縫,涼透心底。
腳步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祈願到底還是沒能視若無睹。
她從懷中摸出了身上所有的傷藥,将之放到了路旁一個傷勢嚴重的仙兵手中。
那仙兵已然說不出話了,他流了那樣多的血,可他的臉色卻看不出絲毫的蒼白,反而因那爬滿他臉頰的傷痕,顯得鮮紅得怕人。
他看着祈願,顫抖着手接過了她遞來的那瓶傷藥。
滾燙的淚從他眼角滑落,他幾度要想起身說些什麽,卻終究還是無力地倒了下去。
他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攥住了将要離去的祈願的一縷衣角,顫抖地伸出手指,在鮮血灑滿的沙地上,磕絆地寫出了兩個字——謝謝!
瞧着眼前的這一幕,祈願說不出自個兒心裏是什麽滋味,只覺得心頭仿佛壓了塊大石頭,很堵很堵。
以至于她牽着祈焰,一步一步朝商瞿他們的營地走去時,一句話都沒說。
看着眼前陡然變得靜默的姑娘,祈焰起先還想勸慰她,可他想了許久,卻也沒想出一句合适的話。
戰争從來都是殘酷的,其實也不止是戰争……
終究還是讷讷地沒能說出話來,祈焰只是攥緊了祈願的手,似是想将手中的溫度傳遞給她一般。
只可惜,那時的他忘了,他的掌心,從來就沒有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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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位于焚天界仙兵駐紮地的一間帳篷內,祈願與商瞿相對而坐,祈焰站在她的身後,至于酌兮,則是被青梧與司淵兩人反手按在了外頭。
可饒是如此,酌兮卻仍是不時地想要從司淵與青梧的鉗制中脫身而出,青梧二人費了好大一番氣力也沒能将他制住,只得大吼了一句——
“你現在去有什麽用?你知道私藏靈胎是怎樣的大罪嗎?你知道你這一去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嗎?”
說着說着青梧的語調裏都不禁染上了幾分哭腔,“你是麒麟一族的少主,還和無妄山關系匪淺,你想過你這一沖動行事,會有多少人因為你的沖動喪命嗎?”
“更何況……”
下意識地扭頭朝帳篷內瞟了一眼,青梧的淚落得更兇了,她沒敢将話說完,可不論是司淵還是裏頭的商瞿,他們到底還是聽清了。
隐在桌子下面的雙手下意識地攥緊,一時之間,商瞿竟是不知,自己該如何做才是對的。
人都有私心,又如何能要求仙就全然做到大公無私呢?
可瞧着眼前祈願面上的焦急之色,聽着她口中時不時的那一句句——“師尊,我不在的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師尊落蝶境的百姓是無辜的。”
一時之間,商瞿像被異物卡住了咽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沒法站出去跟息塵對這件事做任何辯解,他更怕他一解釋,會讓摯友的孩子以及無妄山數萬萬的生靈陷入無盡的深淵。
但他卻又清晰的知道,息塵給落蝶境冠上的罪名,分明就是欲加之罪。
那份無以複加的負罪之感像是巨浪,将他無情的淹沒,他的手不知何時攥上了衣擺,火星無意識地在他指尖亂竄,燎了他的衣擺,也灼傷了他的皮膚。
可此時的他卻好似失去了痛感一般,只因,此時的他,早已羞愧到了無地自容。
曾經叱咤四海的戰神啊!這一刻,卻只能裝聾作啞的,選擇了閉口不言。
眼見商瞿只是沉着臉,一句話也不說,祈願也急了,沖出帳篷就是将酌兮拎了進來,問道:“你且仔細說說,這件事可與你有關?否則為何落蝶境的弟子竟是會找你求救。”
沒能攔下祈願的青梧與司淵也是跟在後頭趕了進來,他們才進來就聽見酌兮急切地反駁道:“我連靈胎是什麽都不知道,怎麽會與我有關!”
“那為何……”
祈願的話還沒說完,酌兮就已打斷了她,道:“是因為月彌……”
許是明白今日只要青梧幾人在此,他就別想離開營地半步的酌兮,在看見祈願的那一瞬不由得将希望寄托到了她身上。
于是乎,在酌兮的娓娓道來下,祈願也終于了解了,在她入相思引的這些年中,那些屬于酌兮和月彌的故事。
那年焚天界外的結界方才消散,起先,魔界并無什麽動作,甚至于派出了使者說想要與仙界和談。
怎奈何當商瞿,青焱,還有扶冥領着魔界派來的使者上三重天之時,那息塵上神令人外出去辦大事了。
也不知是怎樣的大事,只知道有傳言說息塵上神是去尋靈胎了,反正那魔界使者走的時候臉色極其不好,沒過多久,魔界的黑煞就領着魔兵率先偷襲了仙界。
一時不察的仙界吃了大虧,也正因此,各族都開始整頓兵馬送至了焚天界,其中,就包括了他們這群年輕一輩的弟子。
因着既明的離世,落蝶境的忱音只得讓修為低微的女兒月彌作為少主領着弟子們上了戰場。
念着堕月秘境中曾同生共死過的情誼,酌兮待月彌很是照顧,二人的感情也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漸漸變得深厚。
後來,也就是酌兮成名的那一戰,其實,他險些就要喪命了。
那日魔界的黑煞與白岐二人來勢洶洶,仙界的前頭軍隊受了他們的埋伏,面臨着全軍覆沒的風險。
因着那日本該坐鎮焚天界的商瞿幾人都被息塵叫走了,還是去尋靈胎,只留下了司淵坐鎮營帳,他只好派遣酌兮,松筠,與鏡斂兵分三路前去救援。
許是酌兮這麒麟少主的身份太打眼了,魔界那群慣會看碟下菜的人一眼就瞧上了他,集中了兵力全朝着他這來了。
那一戰,打得昏天黑地,酌兮領的隊伍中的仙兵無一人歸來,就連他自己身上的盔甲也盡皆崩裂,被埋在了無數的屍骨之下。
營地與酌兮他們失了聯系,彼時松筠與鏡斂的兩支隊伍又損失慘重,司淵只得先讓營地中的人緊着傷員救治,然後又派出幾支小隊去尋酌兮他們。
可焚天界外,仙界與魔界的交界之處,地域寬廣,地勢極其複雜,很多的尋人術法在哪兒都難以生效,那麽幾個小隊,又哪裏找得到人!
他們一連尋了七日都沒找到酌兮那支小隊的蹤跡,還折損了不少仙兵在裏頭,那時,整個焚天界的駐守營內的氣壓都低的怕人。
正當大家都灰心了,想要放棄的時候,月彌确是堅決不肯,她甚至于違背了司淵的命令,偷偷溜了出去。
是她從死人堆裏,将酌兮背了回來的。
“哪怕到了今日,我也無法忘記,那一日我費盡了力氣才從黑暗中醒來,我身上壓着的,是我曾經同吃同住的兄弟。”
“他們的血,滴在了我的臉上,是溫熱的,可我救不了他們,只能看着他們一點一點流幹了血。”
“我以為自個也要死在哪兒了,突然我聽見了有人喚我,她将壓在我身上的屍首拖開,我看見了她的臉,是月彌……”
無力地跌坐在了地上,酌兮看了看祈願,又扭頭看了看青梧幾人,而後又緩緩道:“她不過一個修為低微的小仙,我不知她究竟是什麽樣的毅力才能找到我的,我只知道,我瞧見她的時候,她的身上,傷痕累累。”
“她的血染紅了她的衣,拖了一地,混在戰場的狼藉裏,可她卻仍是強撐着,将我拖着走了老遠,直到看見松筠師兄來援助的身影,她才暈了過去。”
“醫仙說,她此番透支仙力傷了根骨,原先的修為已失,往後也只怕修為難以寸進了。”
像兒時一般伸手拽住了祈願的裙擺,輕輕地晃了晃,酌兮看着她,道:“幫我勸勸姑姑好不好,讓我去吧!我必須去救她!”
聽完酌兮的故事,見商瞿幾人也并未反駁,祈願自然也知這是事實,可瞧着商瞿幾人仍是一言不發的模樣,祈願敏銳的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難道是師尊害怕息塵上神?
一個莫名的想法陡然竄上了祈願心頭,卻又被祈願一下子否決了。
怎麽可能?若說旁的人害怕息塵上神也就罷了,她師尊怎麽可能?
她曾經偷着跟在商瞿屁股後面上三重天玩鬧的時候,可是親眼瞧見過商瞿與息塵争執的呢!
想到這裏,祈願更是狐疑了,她看了看師尊,又瞅了瞅後頭的青梧與司淵二人,終是開口問道——
“師尊,靈胎,究竟是什麽?”
祈願可不相信,能讓三重天的息塵上神不顧魔界這一大敵,執意要去尋找的靈胎會是什麽善茬。
她隐隐感覺到,在這靈胎的背後,定是還藏着一個她所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