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門前夕(五)
靜, 真的太靜了。
從祈願話音落下的那一刻開始,商瞿幾人相視了一眼,皆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緘口不言。
直到商瞿開口, 這一室的沉默才徹底被打破。
“因為靈胎祭祀……”
随着商瞿話音落下的, 還有一個已成型的結界,商瞿的這一舉動, 令得祈願與酌兮二人皆是不由得眉頭緊鎖, 心下一沉。
至于祈焰, 他從邁進這營帳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站在祈願身後, 一言不發, 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麽。
抛了一個眼神給青梧與司淵示意他們稍安勿躁,商瞿緩緩道:“這件事本就是三重天的辛秘,你們不知道,也是常事。”
“傳言, 億萬年前的神魔大戰中天被打出了一道缺口, 當時尚在世的真神們為了保護三界, 只得拖着重傷之軀,以性命為代價,将之封印。”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封印的效力也在日複一日中被磨損了,仙界的大能耗費了諸多的心血與年歲探查,方才得知, 要使結界安穩, 就需以靈胎為祭。”
“而靈胎, 每萬年,降生一位, 每次獻祭,可維持結界萬年安穩,這,便是靈胎祭祀的緣由。”
商瞿一字一頓地将靈胎祭祀的由來娓娓道來,獨獨隐藏了靈胎與曾經的仙界第一人凰羽有關。
見商瞿并未将真相和盤托出,青梧稍稍松了一口氣,随後她又小心翼翼地瞥了祈願一眼,見她只是蹙眉并未多思,她這才徹底松了一口氣。
許是怕妻子失态被祈願瞧出端倪,司淵忙往青梧那處靠了靠,伸手扯了扯她的袖子。
并未有過多的動作,青梧只是斂起了神色,看起來與往常并無不同。
“那只要把靈胎交出去不就好了嗎?我這就去一趟落蝶境,和月彌說說。”
言罷,酌兮轉身便想沖出營帳,往落蝶境的方向而去,只可惜,他還沒踏出營帳呢,就被祈願一把又拽了回來。
“你拽我做什麽?”
酌兮的話有些氣惱,面上也隐有怒意顯現,這是他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對祈願露出這樣的表情。
顯然并未在意酌兮的态度,祈願只是反問他道:“那靈胎也是爹生娘養的!他的命就不是命嗎?他就必須要為所謂蒼生奉獻嗎?”
“哪個孩子不是自家父母的珍寶,哪對父母會明知眼前是條不歸路還肯将自己的孩子親手送上斷頭臺?”
“且不說落蝶境窩藏靈胎這事是不是事實,就是它是事實,你到時候要站在怎樣的立場去勸說那對父母?既然都是命,那一人的命為何就比萬人的命輕呢?”
耳邊環繞着祈願一個接一個抛出的問題,酌兮想要回答,可他張了張嘴,卻又是啞然。
是啊!他該站在什麽樣的立場呢?他該有怎樣的狠心腸才能去向那對父母說出這麽殘忍的話呢?
恨鐵不成鋼地剜了酌兮一眼,見酌兮被自個噎得說不出話來,祈願到底還是将聲音軟了幾分。
“酌兮,感情用事是沒用的,這件事牽扯甚大,不能妄下定論。”
扭頭看向了商瞿,與其對視了良久,祈願終是道:“師尊既肯将這事告知我們,不知可否跟我與酌兮走上一趟,這事先前一點風聲都沒有,別平白冤了無辜之人才好。”
“你不恨他們嗎?”
商瞿突如其來的問題令得祈願一愣,旋即他又道:“忱音算計過祈焰,他的侄兒既明算計過你,甚至于在堕月秘境中還不惜蠱惑拂滄對你下殺手。”
“你為何,還要救他們的人?”
猛地搖了搖頭,祈願道:“我求您去走上一趟,不是為了忱音境主,更與既明那等小人無關,我憐憫的,是那些普通的民衆。”
“這三界中的生靈,仙也好,魔也罷,就算弱小如人,他們都在勤勤懇懇地努力生活。”
“他們也有資格去看這世間的繁華,也有資格去享受平靜的人生,他們不應該,因為上位者的私欲,而淪為陪葬的祭品。”
不躲不避地迎上了商瞿注視的目光,祈願堅定地道:“這與您從小教導祈願的不符。”
看着眼前的祈願,恍惚之中,商瞿仿佛是瞧見了昔年的凰羽,她們啊,真是像極了。
想到這裏,商瞿不由得垂下了頭,遮去了他眼中的傷痛,随後,在祈願注視的目光中,他終是應了句——
“司淵與青梧留下,我與你們一同,走一趟吧!”
·
“我們真的沒有窩藏靈胎啊!”
“我們真的不知道靈胎是何人啊!”
求饒,喊冤,尖利的哭喊聲彌漫了整個落蝶境,天空之上無數的術法交織,吓得連周遭的動物都四散而逃,唯恐趕巧了被誤傷以至于命喪于此。
當商瞿領着祈願,祈焰,與酌兮三人趕到落蝶境的勢力範圍內時,本該人潮湧動的街道上,已是一片狼藉。
滿地的鮮血映入眼簾,見過戰場厮殺的商瞿與酌兮還好,可祈願就不同了。
瞧着那滿地的慘狀,看着那被攔腰砍斷的屍體,祈願隐隐覺得腹中一陣翻湧,險些作嘔。
“別看了。”
伸手擋住了祈願的視線,祈焰走在她身邊,攙着她,“我領着你走,別看了,別看這些。”
這是祈焰自到焚天界又出來後說的第一句話,隐隐的,祈願竟是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幾分顫抖。
下意識地握上了祈焰的另一只手,祈願輕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沒那麽脆弱,畢竟,避得了一時,我也避不了一世的。”
聞得祈願的話,祈焰覆在她面上的手不由得顫了一顫,他猶豫了片刻,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垂眸不語地收回了手。
光亮透過周遭猩紅的血色而來,祈願一愣,指尖僵了片刻,不由自主地攀上了身側祈焰的手。
微涼的觸感滲過兩廂交疊的肌/膚而來,祈願深吸了一口氣,慌亂的心安定下了不少。
眼見商瞿與酌兮已然趁着他們拉扯的功夫走出了一段距離,祈願不禁扯動了下拉着祈焰的手,輕聲道:“咱們走吧!”
瞧着祈願那嘴上說着要走,可實際上又忍不住往前走一步,往後退兩步的腳,祈焰到底還是沒能克制住自己上翹的唇角,被她看出了端倪。
沒好氣地踢了祈焰一腳,祈願故作鎮定地邁步朝前走去,嘴裏還不忘先發制人道:“你別害怕,放心,有本姑娘保護你呢!”
瞥見祈願那時不時顫抖的眼睫,祈焰輕輕一笑,到底也沒再揶揄她,而是加快了腳下的步伐走到了祈願前頭去。
一個不注意就讓祈焰超了過去,從一開始的她拉着他走變成了他牽着她走。
微一仰頭恰好撞見了少年清瘦筆直的背影,恍惚中,祈願又想起了相思引中的那些日子。
那時因為他們常年住在山上,每次下山時都要走上好一段路,而那時的祈焰也是這般,牽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她護在後頭。
一聲凄厲的呼救聲打斷了祈願的思緒,忙搖了搖頭将腦中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盡皆拂去。
祈願又拽了拽拉着祈焰的手,對他道:“咱們得快些趕上師尊他們,不過,你還是要記得小心腳下。”
輕笑着應了聲,祈焰牽着祈願前行的腳步也跟着加快了許多,很快他們就趕上了商瞿與酌兮。
·
一入落蝶境,祈願除了瞧見滿地的屍首外,竟是還瞧見了個熟人。
那人從滿地的屍首中爬出,臉色慘白,他的衣裳淩亂,周遭的雜草也都被鮮血壓彎,好不狼狽。
“喂,你不是東海龍族的人嗎?怎麽會在這兒?落蝶境現在近況如何?忱音境主可是和息塵上神在一處?”
到底還是沒能忍住搶先出了聲,祈願看着眼前這個熟悉的面孔,心頭一陣複雜。
畢竟,這人就是堕月秘境中,第一個質問她為何沒有完好無損地救下拂滄的人。
要說祈願心中全然沒有惱怒,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好不容易才從死人堆裏脫身,那名東海龍族的弟子原以為自己逃出生天了,剛想起身麻利地溜走,卻不想正正好撞上了祈願一行人,當即吓得又跌了回去。
他跪在地上,全然沒聽清祈願的問話,只是雙手合十,彎着腰垂着頭,一個勁兒地念着,“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我是東海龍族的人,落蝶境的事和我沒關系啊!我就是個跑腿的啊!”
“不是……”
本欲解釋自己只是想詢問情況,可奈何那人聲音極大,又全然聽不進去祈願的話,她才一開口呢,就是又被他打斷了。
被那人的哭喊聲惱得不厭其煩,祈願只好丢出了一個術法落到了他身上,直接讓他強制閉嘴。
突然發現自個發不出聲了,那人先是一陣慌亂,旋即才擡起頭來,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站着的四人。
“商瞿戰神?”
那人喃喃了一句卻因着祈願的那道術法,只有口型,沒能說出聲來。
他以為是自個眼花看錯了,忙擡手揉了揉浸滿了淚水的雙眸,直到再睜眼時仍舊瞧得了商瞿的身影,他這才定下心來。
“能好好說話嗎?”
商瞿素來不茍言笑,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刻,他也只是靜靜地看着那人,表情沒有絲毫變化。
那人下意識地張了張想要說能,卻又想起自個兒說不出聲來,只好一個勁兒地點頭。
見此情形,商瞿也便示意祈願解了術法。
術法才解,那人不必商瞿多說,就已自個兒将看見的情況一一道出了口。
“我原是奉命我們族長的命令來的……”
說到這裏,那人下意識地瞥了祈焰一眼,被祈願惡狠狠地瞪了回去後,趕忙低下了頭,猶豫了片刻還是在酌兮的催促聲中,老實地交代了一切。
這時,商瞿幾人才明白了過來,原來昔年扶冥聯合忱音在祈焰身上的謀算哪怕過去了這麽多年他們也沒有忘記。
這不,一知道祈願與祈焰回歸,堕月秘境又将迎來開啓之時,竟是迫不及待派人來串通事宜了。
只可惜,他們的運道,也着實是太差了點。
“我是真不知道怎麽回事啊!三日前,我來的時候直接就被這從上頭飛下來的屍體砸暈了!”
跪在地上,擡手指着一旁他剛剛爬出來的那個屍堆,那人似是想起了什麽,整個人都在抖。
“對了,對了,我剛到這裏的時候,雖沒看見息塵上神和忱音境主,但我聽到有人在吼,好像說月彌少主就是三重天一直在尋的靈胎!”
月彌,是靈胎?這怎麽可能?
不同于祈願幾個年輕一輩的面面相觑,商瞿心裏最是清楚,月彌定然是被陷害的,只是……
瞥了一眼身側喃喃着絕對不可能的酌兮,商瞿不由得暗暗猜測,那陷害月彌的人,想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師尊,師尊,師尊……”
祈願一連喚了商瞿好幾聲,商瞿這才回過神來,扭頭看她,“怎麽了?”
擡手指了指跪在一旁瑟瑟發抖的東海龍族弟子,祈願道:“師尊你在想什麽啊?我叫了您好幾聲您都沒理我。”
“我覺得,這家夥八成就是個倒黴蛋,啥也不知道,咱們當務之急是先找到息塵上神他們,不論月彌的身份究竟是何,也不該白白送了旁人的性命才是。”
并未回答祈願的話,商瞿只是略帶僵硬地點了點頭,凝出一道術法确定了息塵等人的方位,而後就大步朝那頭走了過去。
商瞿的沉默是祈願所未曾想到了,她又仔細回想了一下方才那東海龍族的弟子的話,卻也沒想出什麽能讓商瞿都為之啞然的話啊!
真是奇怪了!
“別想了,見到息塵上神他們不就都知道了嗎?更何況……”
瞅了一眼前頭,那跟在商瞿身後,仿佛三魂失了兩魂的酌兮,祈焰道:“咱們等會兒,怕是得看好酌兮了。”
祈焰的話揉着清風拂過祈願耳畔,她恍然從思緒中走出,瞥了一眼前頭沒走出多遠的酌兮,也是跟着點了點頭。
倘若酌兮要是一時沖動,別說麒麟一族了,只怕整個無妄山也得牽扯進去。
·
緊趕慢趕的,當商瞿等人尋到息塵時,原先風光無量的落蝶境之主忱音已在衆目睽睽之下,被息塵已鐵鏈鎖着,禁锢在了一根龐大的柱子之上。
而在他四周,落蝶境一衆還尚存活的弟子,無一例外都只餘下了一口氣。
他們無力地癱倒在了地上,可三重天的人,卻還是不肯放過他們,對他們又打又踢。
鮮血從那些弟子的口中湧出,在青石鋪就的地面上蔓延開來,漸漸混雜在了一起。
瞧着眼前的這一幕,祈願心驚的同時,不禁在想——這樣的行為,與仙界之人所不恥的魔界之人又有何區別?
“息塵,你不該如此!”
商瞿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息塵将要繼續對忱音用刑的手。
順着聲音的來處望去,在瞧見商瞿的身影時,息塵的手不禁一頓,眉頭也是不由得跟着抖了抖。
“你可知,忱音窩藏靈胎,如今卻還不肯交代靈胎下落,他這叫咎由自取!”
緩步走到了息塵身邊,商瞿沉着聲音道:“你又如何确定,忱音就是窩藏了靈胎?”
似乎是被商瞿氣笑了,息塵揮手示意三重天的人将落蝶境的那些弟子帶走,又瞧了一眼跟在商瞿後頭的祈願幾人。
他本欲讓祈願幾人也跟着離開,所幸趕在他開口之前,商瞿已打斷了他。
“他們三個就不必走了,他們基本都知道了。”
聞得商瞿此言,息塵的眼底閃過一絲惱怒,只是他還未來得及出言斥責,商瞿就冷冷地看着他道:“我和忱音可不同……”
商瞿簡單的一句話,卻威脅力十足,令得息塵面上的神色都跟着僵了一瞬。
可最終他也只是憤憤地拂袖轉了身,開始說起了忱音的事。
也是這時祈願才了解到,原來昔年仙界先輩發現第一個靈胎時,就存下了他的一滴心頭血,嵌在了一塊玉佩之中。
靈胎之間互有感應,有了那滴心頭血,每代的靈胎一經降生,三重天就會得到消息,繼而去将靈胎帶回用來祭祀。
可數萬年前的息塵他們怎麽也沒想到,這一代的靈胎竟會是凰羽的女兒。
在凰羽與黎宿的掩護下,那孩子自此消失,再無蹤影,就連那玉佩都再也感知不到她半點蹤跡。
直到不久前,那玉佩再度發亮,光芒直指落蝶境的方向,息塵這才聞訊趕來,哪曾想,這忱音卻是矢口否認。
可瞧着手中發亮的玉佩,息塵只覺忱音是在隐瞞,也就有了現在這一場大禍。
将事情的起因經過盡皆說明,息塵只掩去了他曾将希望寄托在同為靈胎的女兒扶光身上的事,畢竟,他若不想失去女兒,那扶光的身份就絕不能被他人知曉。
眉心不可抑制地抖了一抖,商瞿眼神複雜地看着被束縛在鐵鏈上傷痕累累的忱音。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商瞿着實想不通。
那玉佩的事他确實知道,可祈願才剛醒沒幾天,怎麽可能到過落蝶境?
若是背後有人在謀算,那人又是誰呢?他又為何這樣做?
無數的謎團将商瞿層層包裹,但息塵就在身邊,現下的情況容不得他露出絲毫馬腳。
定下了心神,商瞿看着息塵,道:“不論忱音的事是否是事實,可你如今這樣濫殺無辜,可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息塵,收手吧!”
死死的盯着商瞿看了許久,任誰都能瞧出息塵眼中的不甘願,可就連他自己都很清楚,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忱音都不肯承認,那只怕真的是玉佩出了差錯。
可玉佩存放在三重天的秘境之中,到底是誰有這本事?
想到這裏,一個念頭陡然從息塵的腦海中冒出,顧不得落蝶境的一片狼藉,息塵下了命令後轉身就朝着三重天去了。
看着地上狼狽的忱音,商瞿嘆了口氣,終是上前将那鎖鏈砍斷,将他扶了起來。
在心底深處,商瞿默默地對忱音道了一句,“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