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門前夕(六)

曾繁華一時的落蝶境一朝被毀, 肆意的大火吞噬了木制的屋子,空氣中都彌漫着一股燒焦的難聞味兒。

看着這一切,忱音渾身疲軟的倒在了地上, 就連月彌也被三重天的人送了回來他也不曾擡頭看上一眼。

她倒在了酌兮懷裏, 雖是醒着,卻氣息微弱, 那渾身的傷令得酌兮都是不禁紅了眼眶。

若非祈願一直拉着他, 只怕他是定然要去為月彌讨個公道的。

将傷藥給落蝶境的弟子分發完後, 祈願與祈焰也走回了商瞿身邊,只是, 看了看這被毀的落蝶境, 又看了看癱坐在不遠處的忱音,他們一時間都是緘默了。

“你知道,那玉佩為何會指引息塵來落蝶境嗎?你可得罪了什麽人?”

站在忱音身側猶豫了許久,商瞿終是沉着聲音開了口。

苦笑了一聲, 忱音只覺喉中血腥味彌漫, 他兀地朝地上吐出了一口鮮血, 癫狂地大笑了一陣。

良久,他似乎是笑夠了,整個人的情緒也跟着平穩了下來,他扭頭看向商瞿,眼底盡是狼狽。

“得罪?”

忱音無力地搖了搖頭,“以我落蝶境如今的狀況, 還敢得罪誰?”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一般, 忱音擡手指了指祈焰與祈願, “若是說得罪,也就只有他們倆了吧!”

“總不能是你戰神幹的吧?”

聞得忱音此言, 祈願可謂是氣不打一處來,快步走上前去就想争辯,所幸被祈焰給攔了下來。

眉心緊緊蹙起,商瞿冷冷地道:“我若是當真要你死,何必去借息塵的手,直接一刀送你歸西豈不快活,省的還平白害了那麽多的性命。”

下意識地扭頭看向了四周,聽着周圍人抱着死去親朋屍體的哭喊聲,商瞿只覺心頭上像紮了根針一般,讓他坐立不安。

那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啊!或許昨日他們還在家中與親友把酒言歡,可今日,他們就成了這刀下冤魂,連自己到底是因為什麽死的,都不清楚。

一想到這裏,商瞿就覺得胸悶到難以呼吸。

他到底還是有愧。

心知商瞿的話是事實,冷靜下來的忱音也不禁思考起了來,

他與扶冥是盟友,在将祈焰坑入堕月秘境中前,他們應是沒有利益沖突才對;至于祈願和祈焰……

忱音瞥了兩人一眼後,又快速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與商瞿雖然不對付,但卻也深知商瞿身上的那股正氣,他教出來的孩子,哪可能幹那些偷雞摸狗的事。

更何況,這兩人去歷劫了,前幾日才醒,又不知他與扶冥的謀算,就算想下手也沒有充足的時間啊!

最重要的是,忱音可不相信,以這倆人的身份,能接觸到息塵藏在三重天裏的那塊玉佩。

眼見忱音這冥思苦想狀,商瞿哪還能不知,這件事怕是連忱音自個兒都不曉得。

指尖不自覺地摩挲了兩下,商瞿蹙着眉,想——那人陷害落蝶境,将事情冠在月彌頭上,很大概率是看上了酌兮的力量,知道酌兮定然不會不管月彌……

腦中突然閃過一絲靈光,商瞿恍然,或許,比起尋得真正的靈胎,那人更想要的,是拖延時間!

·

一陣風吹過檐下,撩起了滿枝風鈴搖曳,一位衣着華貴的婦人安坐在躺椅上,眼神悠遠地盯着那晃來晃去的風鈴,一整個早晨都不曾移開目光。

直到一道溫柔的嗓音傳入她的耳廓,她才仿佛如夢初醒般,堪堪轉開了目光。

“娘,該用午飯了。”

纖細而柔弱的身影翩跹從遠處行來,看着如今亭亭玉立的女兒,那婦人不由得勾了勾唇,面上,是溫和的餍足。

“扶光,快過來!”

笑着朝扶光招了招手,若水不禁坐直了身,朝着女兒笑得愈發溫柔。

小心翼翼地将手中裝着飯食的提籃放到了一側的小木桌上,扶光笑着蹲在了若水身邊,任憑她的手撫摸她的秀發,也任由她的目光描摹她的面容。

自那次仙門大比結束之後,扶光甫一回到忘憂閣中,就驚奇的發現,那原先總是一身粗麻布衣的若水,竟是不知何時又拾起了那些早被她封在衣櫃裏的華服。

眼見若水不再如以往那樣,日日垂淚,自怨自艾,不僅肯按時吃飯了,就連衣服也肯換着顏色穿一穿了,扶光別提心裏有多高興。

于是乎,從那日起,扶光便每日變着法的給若水做吃食,甚至還親手給她織了漂亮的衣裙。

眼瞅着若水面色日漸紅潤,身子骨也不再如以往那般孱弱,扶光是打心眼裏的為她感到高興。

可她最高興的,還當屬是息塵和若水關系的日益改善的。

從前,她不懂為何若水對息塵從來就沒一個笑模樣,明明她從仙侍們口中聽到的故事,都是說他們恩愛有加,是仙界難得的眷侶。

但所幸,如今他們的關系改善了,扶光倒真真能從他們倆人的身上,瞧出幾分眷侶的模樣。

“娘,女兒臉上是染了灰嗎?你瞧了女兒這樣久,莫不是女兒變醜了?”

淺笑着戳了戳扶光的額頭,瞧着眼前活潑潑的女兒,若水沒忍住,揶揄她道:“我的女兒就算臉上沾了灰也是最好看的,只是……”

若水頓了一頓,在扶光好奇的目光中,她緩緩道:“只是,不知我家漂亮女兒何時給娘帶個女婿回來啊?”

霎時紅透了雙頰,扶光猛地一下站了起來,羞赫着跺了幾次叫,朝着若水嬌嗔道:“娘!怎麽又提這事兒啊!”

拉住了扶光的手,若水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息塵氣沖沖的回到了忘憂閣中。

自那仙門大比後,因着若水對息塵态度的緩和,息塵每日處理完公務後都會回到忘憂閣中歇息。

在扶光的印象裏,這些時日來,無論息塵在外頭發生了何事,回到忘憂閣中時他永遠都是一副笑模樣,待若水與她也極盡的溫柔。

因此,今日乍一見息塵那仿佛火山噴發前夕的模樣,扶光的心都是不由得跟着顫了一顫。

許是因着兒時的冷遇,饒是近些年來息塵待扶光愈發的好了,可她對這個父親卻仍是心有懼意。

遠遠地就瞧見了息塵的身影,也看懂了他面上的表情,若水面上的笑意斂去了些許。

她下意識地站起了身,将一旁的扶光拉到了自己身後,扯動了一下嘴角,迎上前去,“這是發生了什麽了?臉色這麽不好。”

兀自嘆了口氣,息塵示意讓扶光先下去,若水也便心領神會,拍了拍扶光的手,讓她先去做些自己的事去。

狐疑地瞥了息塵與若水一眼,心中雖不明白這是為何,但扶光到底還是沒有詢問,只是點了點頭,朝自己的屋內走去。

眼看扶光的身影漸漸化作了一個小點,消失在了路的盡頭,息塵才坐到了方才若水坐着的那個躺椅上,憤憤道:“還不是商瞿,多管閑事!”

聽出了息塵話語中的愠怒,若水只是淺淺一笑,轉身走到了他的身邊,溫柔小意地替他捏着肩。

“那忱音也是嘴硬,寧可賠進大半個落蝶境,也不肯将靈胎的下落告知于我……”

将今晨發生的事情一一說于了若水聽,可說着說着,息塵自個兒卻是停了下來。

他蹙眉沉思了許久,就連若水喚他,他也沒有理會。

瞧着息塵這突如其來的反應,若水眉心顫了一顫,給他捏肩的手也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她轉了一個方向到息塵面前蹲下,問道:“怎麽了?”

息塵的眼底閃過一絲危險的神色,他死死地盯着若水看了許久,才道:“若靈胎當真在落蝶境,為何之前那麽多年玉佩都沒有任何動靜?”

“若靈胎不在落蝶境,那玉佩又為何會指向落蝶境?”

“這到底是真的天意指引,還是有人,蓄意陷害?”

面對息塵接連而來的三個問題,若水的神色并沒有任何變化,她只是朝息塵笑了笑,道:“若水不知。”

縱使若水這般說了,可息塵那審視的目光卻仍在她身上環繞了許久。

可對于此,若水卻好似全然感受不到一般,自顧自替息塵捏起了腿來。

忽而忘憂閣中走進一人,那人披着一件巨大的黑色鬥篷,帽檐極寬,将他的上半張臉遮得嚴嚴實實。

以若水的方向瞧去,只依稀可見他下半張臉上那打绺的胡子。

一見來人,息塵肉眼可見的變得緊張了起來,他猛地一下站直了身,急急迎上前去,哪還可見半分三重天掌權者的風範。

“仙長,您怎麽親自來了?”

饒是息塵将聲音壓得極低,怎奈何距離實在太近,若水還是大致聽清了他所言。

仙長?

嫁與息塵這般多年,若水可從未見過他對誰的态度會如今日這般的小心謹慎。

心下不由得生了幾分警惕,若水也暗自審視起了那神秘來人。

·

如今的落蝶境已然盡毀,許是因着心中的那份愧疚,在與忱音商榷後,商瞿也便在無妄山中為他們辟出了一塊地方,用以當臨時居所。

“你說,師尊今日的話到底是什麽意思?”

安頓好了一切後,祈願也再沒了玩鬧的心思,安分地回到了鳳桐林中,只可惜她睡不着,只好拽着祈焰坐在檐下的搖椅上聊天。

“因為三界衆生都各有各的私心,只要能保護好自己在乎的,犧牲旁人又如何呢?”

遠遠地盯着那高懸于空的月亮,祈焰冷冷地丢下了一句頗為不近人情的話。

這下祈願可不願意了,當即反駁道:“誰說的!私心是一回事兒,害人卻又是另一回事兒了!”

“就算再想保護好自己在乎的人,也不能那無辜之人的性命來做犧牲啊!”

瞧着眼前祈願氣鼓鼓的模樣,祈焰只是垂眸一笑,“那是因為你還沒有遇到罷了。”

夜漸漸沉了下來,濃重的墨色好似要将今日發生的一切掩蓋,可實際上,那些落在幸存者心裏的傷,卻再不會愈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