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一隅

溫禾抽了血送去檢驗,坐在大廳的椅子等着結果。窗外的城市黯淡地很快,所看到的世界已經一片漆黑。

醫院燈火通明,她在落地窗上看見自己的倒影,憔悴卻也不狼狽。

許願給她倒了一杯熱水,一起并肩坐着。

晚間的醫院人不多,除了陪床的家屬和猝不及防的疾病,誰都不願意在充滿消毒水的地方久待。

這裏見證新生和死去,帶來希望或噩耗。有的生命在這裏得以存續,有的人生旅程在這裏結束。人來世間的經歷大多與之相關,方寸之地百态盡現。

溫禾無所适從地捏着杯口,“好像真的坐到這裏,我又開始忐忑。如果真的有孩子的話,我可能要離開景城。”

溫禾還有她自己的家,爸爸媽媽永遠會在門口歡迎她。一個小生命的到來會讓她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可能還是需要依賴一下媽媽。

許願攬住她的肩膀往自己這邊靠,看見溫禾又挂了一個宋鶴時的電話。她知道一些兩人之間的事情,因為宋鶴時最開始冷暴力的那段時間,溫禾真的慌張又茫然。

“別擔心了,當一件事情出現了,它才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我們先等等化驗結果。”許願很少見到她這樣呆滞的模樣,坐着像個僵硬的布娃娃,眼睛一動不動。

最艱難的不過是等待的過程,之後的結果不管是否如意,都能在慢慢适應中接受。

“我昨天放學好像看到他來接你,是來求和?”昨天她折回去拿試卷,出來看到宋鶴時貼在溫禾身邊離開。

溫禾搖頭,此刻一點也不想提及他,“不知道他怎麽想的,猜不了就不猜了。”那幾天她好像陷在困境中,無端被冷落漠視,還要深夜輾轉猜測原因。

“法庭都知道告訴罪犯因什麽罪受罰,他一聲不響要判我出局,那我就不再回來了。”破碎的鏡子尚有裂痕,支離的關系如何修補。

時間等的差不多,溫禾去機器那裏取報告。因為從前的記憶她看的懂數據,只要特定值不高于範圍,大概率就是沒有懷孕。

數值在合理範圍內,她拿着報告單松了一口氣。世間賦她新生,予她勇氣,絕不是用來重蹈覆轍。

許願看她笑着笑着突然哭了,強裝鎮定擦掉眼淚,紅着眼角擡頭上看,只有雪白的房頂和刺眼的燈光。

“我能安穩離婚了。”她朝許願揚了揚手上的紙。

人類将生育的能力交給女性,部分時代将其物化為女性的責任。她們在身體上或反抗或順從,但是心靈上都有對生命更好的尊重和愛惜。

許願好像有一瞬間看不清婚姻,長跑愛情或者閃婚建立起來的家庭,可能都有它最脆弱的一塊磚瓦。

宋鶴時在破壞,而許願試圖縫補,等到手上傷痕漸深漸重時,她才是推翻那堵牆的人。

壓抑,痛苦和期待未來,都在這一刻的溫禾身上淋漓盡致。

現在是五點四十六分,許願問她:“今晚不回家怎麽樣?”

“有安排嗎?”她确實不想回家,但一下子也不知道去哪裏。

許願拿出手機打電話,鈴響震動,兩聲後被接起。“手上有沒有《仙山尋夢》的門票,要兩張,今晚就要。”

對面說的什麽,溫禾聽不到。只見許願點頭說好後挂了電話,“現在去茂城看九點的演出,走不走?”

景城到茂城,跨城出省走高速需要兩個半小時。許願拿出車鑰匙,像是很随意地在問她去不去家門口走一圈。

“控制在區間測速內,應該能按時抵達。演出一個多小時,看完我們去附近的清吧,累了就找酒店住下。”許願安排,覺得這個行程不錯。

許願說完,笑着挑眉,“小溫老師到底走不走,司機許師傅等地有點着急了。”

她怎麽會看不出許願的用意,笑着去挽手,“那小許師傅帶路吧。”

當導航的聲音響起,許願替她将手機關機。車廂音響放着旋律分明的歌,高速路上的樹影燈影交相閃過,外面是再輕盈不過的晚風。

她們從大學的老師聊到自己班級的學生,從小時候的家聊到外出看過的世界,許願總能把溫禾逗笑。

高速上的時間用地比預期短,但是表演舞臺在山頂上設計的u型谷中,她們還要開一段盤山公路。

因着表演的緣故,前後都有車上山,許願跟着前車繞過一個個彎道。車燈照在兩邊,路邊的山壁下開着爬藤鮮花,一株藤上有粉有紅,成了黑夜中唯一的彩色。

“如果是清晨,山間霧氣蒙蒙,蒼翠蔥郁的無邊林間和修于其間的白房融合,天空幹淨遼遠,景色宜人。”溫禾想象了一下,後悔沒有出門帶着相機。

許願的眼睛緊跟前車,分神調侃,“語文老師就是不一樣,那就獎勵你回去寫一篇茂城有感,周一準時交到我辦公室桌上。”

“別鬧。”溫禾拿過她的手機,退出導航,搜索《仙山尋夢》。

大型山水實景演出,以真人表演和燈光舞臺演繹茂城由來。她粗略翻了翻內容,浏覽到下一行,“導演何光智,藝術顧問陸闵。”

再之後是游客評價,都是誇獎,從舞臺設計到人物再到燈光,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震撼。

“看着是挺不錯的。”溫禾想拿給許願看看,轉念一想在開車,又乖乖把手機收回去。她往外看去,看見路邊山林平地,也有幾戶人家亮着燈。

許願的票在中間的VIP位置,不比其他一排連貫的座位,這裏每座單獨一張椅子,前面有放個人物品的長桌。

演出即将要開始,觀衆陸續進場就坐。燈光暗下,走動的人只能看到黑影輪廓。這排位置只有零星幾人,溫禾邊上空了好幾個。

一記鼓聲,舞臺後的山上隐約出現燈光,斑斑點點漸漸連出一條山路。舞臺地面上,卷軸向左徐徐展開,有人出現。字幕播報第一卷:踏山。

村莊裏人聲熱鬧,鄉間小路上雞犬相聞,孩童歡躍。燈光驟滅,一束光打在剛才的山路上,上面有背着重擔下山的人。

不過一個呼吸間,意外來臨,那人從山上滾下,背上的東西四散一地。

村莊裏有人聞聲而來,小心扶起人問:“受傷沒有?”

“山路崎岖,物資又重,沒走穩摔下來。”受傷的人沒管自己的傷,踉跄着将散落的東西撿起,“這是三水家的,這是安常家的,這是村頭小河家的……

茂城大多是山,最早依山而居的人家與外隔絕,重要物品獲取都是靠村裏身強力壯的男人定期下山上山。路不平坡陡峭,這條小路上已經斷送村裏許多人的生命,男人女人都有。

燈光帶着兩人走過村莊,又有人受傷的消息也随之傳遍,各家議論各家憂愁。若是等能下山的人都相繼離開,遺留的婦女老人也難逃命運。

“不如踏山而去,尋一條寬闊而平臺的大路。”蒼老而威嚴的聲音伴随燈光熄滅響起。

夜晚山間的溫度減低,空氣潮濕寒冷,溫禾和許願都覺得冷,兩人靠在一起邊看戲邊發抖。黑暗裏還有人走動,溫禾聽到腳步聲,側眼看見有人進來。

那人在距離她一個位置的地方坐下,将原本搭在手腕上的大衣放在桌上。

舞臺上的聲音把她的視線吸引,她聽見許願問自己:“他們準備要修路嗎?”劈石鑿山的動靜開始,以山上投影的太陽作為時間,上升墜下。

“應該是的,茂城最早就是由小村莊發展而來,自然限制了生存,他們就要與自然鬥争。”她回答,看着臺上的人将手裏的工具揮舞。

村莊的女人們做飯送水,在小小的高坡上唱着:“撥雲見日嘞~”

一陣強風過來,她忍不住嘶了一聲,還欲開口,右邊遞過來一件大衣。

即使在黑暗裏的手,這雙手依舊好看,瘦長又骨節分明,拿着那件厚大衣微微用力。

這時舞臺上的燈光照亮,女演員們開始歌舞。溫禾比早晨時更加清楚看到他的臉,有人好似天生帶有清冷的氣質,和這山間的與世無争無端契合。

“希望沒有打擾到你,這裏晚上會很冷,你和你的朋友可能需要這個。”他又往前遞了一點,聲音清潤,“這衣服是幹淨的。”

溫禾沒有動作,她看看衣服又看看人,不解和遲疑。

他朝溫禾彎了萬眉眼,“不需要也沒事,外場有租厚衣服的地方。”

這個表演還要持續一個近一個小時,她和許願确實不想這樣坐着挨凍這麽久。溫禾在出去租衣服和接受之間猶豫。

面前人的目光柔和,好像覺得一直注視不妥當。他看溫禾沒有反應想收回手,溫禾卻先一步接住那件大衣。

可能是山間初見的第一面讓她印象深刻,她想接受好意。

“謝謝。”她輕聲回答,将衣服抱在懷裏,聞到有幹淨的皂莢香。

大衣寬松厚實,能将兩個靠在一起的人蓋住。有遮擋的東西,一下子就暖和不少。

許願被突然出現的男式大衣驚到,她從舞臺表演中回神,“見鬼了,怎麽突然出現一件大衣?”

可能怕打擾到後面的人看表演,剛才那人說話溫聲輕語,不湊近仔細聽很容易被人忽視。溫禾向往椅背靠去,給許願的視線讓路。

“右邊的人給我們的。”

許願看過去,見那人上身穿着一件咖色格子短外套,長腿包裹在黑色西裝褲裏,身形挺拔,側顏在變化的光影中流暢優越。

她沒忍住贊嘆一聲,“長地好像很帥,你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