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崖
再次踏進祖地, 祈願的心境已然發生了變化。
她擡手撫過粗糙的石壁。
指腹間傳來的刺痛讓她清醒。
久未見來人的守靈人從昏睡中站起身,卻又在感受到祈願氣息的那一刻,虔誠地低下了頭去。
靜谧的環境中, 即使放輕了步伐, 腳步聲也顯得猶為清晰。
祈願一路低着頭走,只道刑天的腳步聲漸漸趨于虛無。
“到了?”
祈願擡頭看向刑天。
這個曾經叱咤風雲的魔界将領竟是不知從何時開始, 背影已開始變得佝偻。
“刑天。”
“以後, 別那麽沖動。”
見刑天扭過頭來, 祈願不由朝他笑笑。
刑天蹙了蹙眉,覺出了一點古怪, 可當他再看去時, 祈願又分明是常日裏的模樣。
“公主今日怎的說這些?”
“既然您已經回來了,以後魔界自然是您說的算。”
祈願笑笑不言。
她越過刑天走到冰棺旁坐下。
冰棺上的姑娘,正合眸沉睡。
“又是因為我嗎?”
祈願的聲音很輕很低,幾乎讓刑天以為是他的錯覺。
他愣神的很久, 才急急反駁道:“公主您可千萬別這麽想!祭司, 祭司她……”
活了上萬年, 刑天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嘴笨”。
不由悔恨沒把白岐那厮嘴皮子利索的家夥拉上。
看出了刑天的情緒,祈願輕笑了一聲。
“你別緊張,我只是随便問問。”
“我可以,和姑姑單獨呆一會兒嗎?”
刑天愣了愣,點燃一盞油燈,緩緩退了出去, 滿臉都是劫後餘生的喜悅。
沉重的大門緩緩閉合。
祈願側坐在冰棺旁。
她不知從何處取出了一條絲帕, 沾了水, 輕輕擦拭着将離的臉頰。
“姑姑。”
“我爹,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還有我娘, 我都沒見過他們。”
祈願喃喃自語着。
她将她在無妄山從小到大地事都念叨了一遍,幾乎是事無巨細。
“我師尊待我很好。”
“你別看他常日裏是個糙漢子,可我生病的時候,他卻細心到連湯藥裏的藥材他都要一個一個地檢查。”
“還有青梧姑姑。”
“小時候我怕黑,都是她陪我睡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覺得,她就是我娘。”
“司淵上神他雖然很嚴厲,可我心裏清楚,他只是希望我能認真修煉,盡快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我在無妄山,有很多小夥伴,說來,我也很久沒見過酌兮了……”
“這臭小子小時候天天穿着開裆褲滿山跑,沒少被青梧姑姑揍!都是我在保護他的……”
祈願深吸了一口氣,她的動作停滞了一瞬。
她看着将離的臉龐,試圖勾勒出黎宿的模樣。
可浮現在她腦海中的,卻仍舊是那張被樹皮侵蝕殆盡的臉龐。
她的淚順着臉頰滑落,砸在了冰晶棺上。
“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騙我?”
“為什麽不把我留下?為什麽還親自送我走?”
祈願的思緒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堕月秘境裏。
那些曾經她看不明白的情緒如果被赤條條地剖開攤在她面前。
她後悔,自責,悲怆,卻也再回不到當年,再也彌補不了那些錯過的時光了。
祈願哭了很久。
她的衣襟被淚水打濕,暈開了一圈又一圈。
她垂下頭,輕輕地倚在将離的手邊。
落針可聞的環境中,她喃喃嘆道:“為什麽你們總是這樣?”
“都說是為我好,卻從來沒問過我的想法。”
“就連林不語那家夥……也是這樣。”
祖地之外,青梧幾人翹首以盼。
刑天甫一走出大殿,轉眼的功夫就被幾人團團圍住。
“公主為何突然想到要見将離祭司了?”
黑煞雖是粗人,卻一向急躁,話經常不經思考就脫口而出。
青梧也皺着眉,眼中的憂慮怎麽也掩不去。
作為從小照顧祈願到大的人,青梧比任何人都了解祈願。
冥冥之中的不安之感在她心頭環繞,讓她心急如焚。
“刑天,阿願,她可有說什麽?”
面對衆人殷切的目光,刑天有些面熱。
他不自在地從諸人的包圍圈中擠出,聳了聳肩。
“公主沒說什麽呀!”
“只是說,讓我以後不要那麽沖動。”
刑天想了想,還是沒懂青梧為什麽那麽擔心。
黑煞大松了一口氣。
他伸手想拍拍青梧的肩,卻被商瞿給彈開了。
他悻悻收回手,撇了撇嘴道:“青梧上神!你看,我就說你多慮了吧!”
“怎麽說我們将離祭司也是公主的親姑姑呢!公主只是想見見而已!”
商瞿看向青梧,他也沒覺出哪裏不對來。
“祈願從小就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她想見将離……”
“也屬正常吧?”
青梧搖了搖頭。
“還是不對……”
她轉頭看向遠處,蹲在廊下,仰頭看着天的夔麟。
“您,應該知道什麽,對吧?”
夔麟并沒移開目光。
虛妄之海地界的天空晝夜都是漆黑,甚至連一點星子也無。
生活在此的魔界中人只能靠着道路兩側微弱的燭燈汲取光明。
“他這是在看什麽?”
黑煞戳了戳身側的白岐。
他也跟着仰頭看了看天,可卻黑蒙蒙的,什麽也看不見。
白岐搖搖頭。
不同于刑天商瞿幾人,他和青梧一樣,隐約中品出了點怪異。
祈願并非沒見過将離祭司!
早在刑天第一次帶她進祖地的時候,她就見過了。
可那日從祖地出來,她卻去了虛妄之海海畔。
随後,就被這所謂的護道者給帶走了……
白岐的眉蹙得愈發深了。
他看向夔麟,跟在青梧後問了一句。
“這千年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或者說,當年祭司和您交易的背後,究竟是有什麽隐情?”
白岐的話點醒了刑天。
他忽然就想起當年将離每次和夔麟見面後,神神叨叨地說的那些話。
也想起了方才祖地裏,祈願的那句——“又是因為我嗎?”
朝前走了兩步,刑天問道:“是因為命運長河嗎?”
命運長河?
包括商瞿青梧在內的所有人皆是一驚。
天下萬事,凡沾點命運二字的,無一不折損壽命。
這東西玄之又玄,常人根本不可能得見……
可照着刑天這意思……
商瞿的面色沉了下來。
他看向夔麟,問了句:“夔老,她,真的無事嗎?”
夔麟仍舊不答。
可當商瞿幾人的耐心漸漸耗盡時,夔麟卻轉而嘆了句:“其實,成神,也沒什麽好的……”
夔麟的聲音很低,很輕。
以至于商瞿險些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
他沒聽懂夔麟話中隐含的深意,只是皺着眉。
“世間萬物,不可能盡善盡美。”
“凡人壽命短暫,一生為生存奮鬥。”
“妖族雖能修道,可能力越強,就越難繁衍。”
“魔族生來身軀猶勝諸族,可卻面容可怖,生存地更是惡劣。”
“為仙,為神,或許已是為數不多的選擇裏,最好的選擇了。”
夔麟看着遠方,目光悠遠中浮現着惑色。
他又扭頭看了看商瞿和青梧,好半晌才道了句。
“可是為仙者受人間香火供奉,承了那一絲香火情,就得負擔萬民的命數。”
“為神者,她生來就擔了為護三界運轉的使命,可又有誰問過她,究竟情不情願?”
“世人總言,枷鎖纏身,渴望一朝脫離凡塵,得道成仙。”
夔麟扭頭看向了祖地的方向。
漆黑的通道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嘆道:“若當真給她選,她只怕寧願成人。”
光陰似水流逝,恍然中,千載光陰翩然已過。
祈願從沒走出祖地。
商瞿青梧幾人輪番守在外頭。
這日,正巧輪到刑天。
午後的虛妄之海隐約中出現了一絲光亮。
起先,刑天并沒在意,在盤坐在廊下,看似在修煉,實則昏昏欲睡。
直到祖地中,忽而火光沖天而起,那滾燙的溫度這才讓他驚愕回神。
他匆忙朝天邊打出一道靈光。
不多時,青梧商瞿幾人紛紛趕到。
灼熱的光暈讓他們不敢上前,只能止步在離祖地的十步之外。
夔麟姍姍來遲。
心中的猜測讓他的腳步顯得沉重。
煙澤川也不知為何從妖界趕來了。
他站在夔麟身側,一言不發,仿佛對眼前的一切早有猜想。
青梧再也忍不住了。
她知道夔麟絕不會說出真相,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煙澤川身上。
“你知道什麽的,對吧?”
煙澤川嘆了口氣,他剛想說話,卻被夔麟攔下了。
夔麟:“終究,還是走到這一天了。”
夔麟的語氣讓青梧的心沉到了底。
“你的意思是……”
沒有回答,夔麟只是朝前走了幾步,問道:“你們還記得嗎?那年祈願救回的少年——林不語!”
肆意的熱氣漸漸褪去。
祖地之中,将離輕輕睜開了眼。
四周的燭光讓她有些不适,她将眼微微眯起,一扭頭,就看見了祈願。
可她還來不及喜悅,就見祈願的身影變得愈加模糊了起來。
“阿願!你這是怎麽了?”
将離大驚,她伸手想去拉住祈願,可最終只摸到了一片虛無。
她聽見祈願對她道:“姑姑,睡一覺吧!睡醒了,就沒事了。”
祖地之外,青梧幾人聽完的事情的經過,心沉到了谷底。
以至于祈願從祖地中走出的那一刻,他們都未發一言。
只有青梧,忍不住走上前去。
她本想如兒時那樣輕撫她的發頂,可祈願的身影卻越來越淡。
她仿佛要與這個世界融為一體。
——也仿佛,要徹底消失在她的世界裏。
“姑姑,別哭。”
黑漆漆的虛妄之海內,陡然有銀光乍現。
天邊的雲向兩側而去,一條長河從中傾斜。
另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出現在旁。
——是天道!
夔麟看着祈願,嘆了口氣:“我早該猜到,神祗從沒想過左右你的決定。”
“他讓你忘記,不過是希望你能不受任何幹擾地做出自己的選擇。”
祈願笑笑,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封信遞到夔麟手裏。
“這裏,有所有我想說的話。”
冷心冷性的天道似乎也洞穿了祈願的想法。
他的手從命運長河之上翻過,層層河水的中央,有一少年,再次長眠。
祈願笑了笑,朝天道微微颔首。
她沒再猶豫,身軀徹底沒入長河之中。
阿梧平生所願,僅是伴他身側,世間萬物于她,也不過虛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