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仙山（一）
“招搖仙山……”
站在招搖仙山之下，祈願陡然停下了腳步。
她擡眼朝前方不遠處的巍巍仙山望去，目光漸漸變得悠遠了起來，仿佛是在透過這環繞着層層雲霧的仙山，尋找着些什麽。
往昔的記憶在她腦中流轉，就像是走馬燈一般，放映着她曾親身經歷的點點滴滴。
在那紛沓而來的回憶裏，有家人的關懷，有愛人的耳語，但在祈願腦海之中，那一樁樁一件件的溫馨，最後都變成了滿目的腥紅。
垂下的雙拳下意識地緊緊攥起，祈願連呼吸都是變得沉重了幾分。
猛然被祈願拽了一個趔趄，葉芃芃一扭頭，就見自家阿姐正出神地站在原地，也便乖巧地停了下來。
對于自家阿姐這時不時就愛看着高山發愣的習慣，葉芃芃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你，當真想要成仙嗎？”
正當葉芃芃無所事事地垂頭以腳尖輕拍着地面時，一側的祈願卻是忽而扭頭望向她，問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我當然想要成仙啊！”葉芃芃答得理所當然，擡手就欲要撫上祈願的額頭。
瞧着眼前的祈願，葉芃芃癟了癟嘴道：“葉蓁蓁，你又在想些什麽啊？”
葉芃芃口中的葉蓁蓁三字清晰明了，也令得祈願恍惚的思緒得以片刻清明。
是了，她如今的名字，該是喚作葉蓁蓁才是。
想到這裏，祈願的雙拳不禁緊握，眼底滔天的恨意翻湧而來。
她周身陡然萦繞的洶湧恨意，令得一旁的葉芃芃都沒來由地生出了幾分心慌與膽怯。
葉家父母走得早，葉芃芃自小就是被長她兩歲的祈願拉扯大的。
但或許是因着祈願那超乎同齡人的成熟，葉芃芃既愛她，又怕她。
鼓足了勇氣，葉芃芃一把抱住了祈願的手，仰頭看她，“阿姐，你怎麽了？”
祈願扭過頭，遮去了眼底的怒意，好半晌，才壓低了聲音朝葉芃芃再次問道：“當真，不會後悔？”
聽得祈願此言，葉芃芃不由得松開了抱着祈願的手。
她眨了眨眼，垂眸看了看不安地挪動着的腳尖，又扭頭瞧了瞧不遠處巍峨的仙山，片刻後，才再次擡起了頭。
再次擡眼望向祈願時，葉芃芃一向懵懂的眼神裏，卻是多了一抹少見的堅定。
“阿姐，我要成仙！”
葉芃芃說得堅定，祈願也是一愣。
畢竟，在她的印象裏，葉芃芃這個妹妹素來就是個優柔寡斷的，倒是從未見她如今日這般果決。
祈願默了一默，而後輕輕颔首，一聲嗯險些就被仙山上吹來的風給拂散了。
葉芃芃跟在祈願身後，一步步朝着招搖仙山上行去。
她微微一轉眼，将目光定格在了祈願單薄的背影上，輕嘆了口氣。
其實，相比于那虛無缥缈的仙緣一說，她只是，想留在她身邊罷了。
招搖仙山，聳立于西海之畔，由三座連排的山峰組成，而招搖仙宗，也便坐立于此。
“阿姐，你看！”
不知行了多時，一旁的葉芃芃激動得拽着祈願的衣袖來回晃了晃。
祈願猛然回神間，一座厚重的山門就此映入眼簾。
正當祈願出神之際，一抹青虹滑過天際，旋即一道青衣身影已是飄然轉至，落在了她們身前。
一柄銀刃映着天邊射來的光，橫隔在了祈願與葉芃芃姐妹二人面前，“來者何人？”
目光順着銀刃向上而去，一位身穿青袍的男子便是進入了祈願的眼眸。
很顯然，這個男子是招搖仙宗的守山弟子。
擡手繞到後頭一掌拍在了尚怔愣的葉芃芃背上，祈願率先朝着青袍男子拱了拱手。
“回這位師兄的話，我姐妹二人此番前來是來參加仙宗的收徒大典的。”
見此情形，葉芃芃也忙學着祈願的樣子，朝着那青袍男子拱手一禮。
“收徒大典？”青袍男子眉心一蹙，不由得上下打量起了祈願與葉芃芃姐妹二人。
見祈願與葉芃芃姐妹二人連身上穿着的衣物都已然被漿洗得發白，青袍男子面色不禁古怪了起來。
招搖仙宗每隔百年确是有向山下凡俗國度招收弟子的慣例，但凡俗國度等級分明，上位者哪肯讓這成仙的機緣落入尋常百姓手裏呢？
是以每百年的收徒大典，能入招搖仙山參選的凡俗子弟，大多都是凡俗國度內的王孫公子。
似祈願與葉芃芃姐妹二人這般，連衣袍都顯得破舊的尋常百姓，倒……真是少見。
“這位師兄，通仙臺，是往這處山門進去嗎？”
半晌也不見那青袍男子答話，祈願美眸中罕見地閃過一絲不耐，旋即又垂眸掩去。
凡世生活十二載，隐藏情緒這等小技能，如今的祈願，已是用得純熟。
少女輕語自耳邊傳來，青袍男子陡然擡眸便見眼前的少女正眼底含笑地望着他。
絢麗的天光之下，少女白皙的面龐上漾着一道淺淺的笑意，似春風般輕柔，如月光般皎潔。
恍惚間，一抹緋紅悄然爬上了青袍男子的臉。
許是注意到了自己此刻的失态，青袍男子右手握拳置于口鼻之間，輕咳了兩聲。
“方才是我失禮了，既是來參加收徒大典的，就且随我來吧！”
青袍男子低頭抱拳，同樣朝着祈願與葉芃芃姐妹二人拱了拱手，而後轉身逃也似地朝着山門走去。
青袍男子走在前頭，祈願領着葉芃芃隔着一段距離跟在他的身後。
邁過山門，祈願敏銳地察覺到，四周浮動的靈氣愈發地濃郁了起來。
那些靈氣争先恐後地穿過她如今的這副皮囊，卯足了氣力想鑽入她的骨頭裏去。
深吸了一口氣，祈願暗暗壓下了自身體深處隐隐傳來的那股躁動之感，心中默默念道——
羲鄍，你且安分些吧！
心底話音才落，周身那股燥意散去，祈願這才空出了功夫注意到，一旁的葉芃芃正輕拽着她的衣袖。
半天不見祈願理她，葉芃芃忙朝着祈願的方向靠了靠，見祈願扭頭看她，這才小聲吐槽道：“阿姐，這就是仙人嗎？”
彼時的祈願這才注意到，這一路來，葉芃芃這家夥竟是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青袍男子的背影看。
祈願無奈的笑了笑，半是調侃半是鼓勵地看向她到，“将來你若能勤勉些，莫再如從前去學堂那般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當是可以這般的。”
這話倒并非是祈願的胡言，早先她就已然探查過了葉芃芃仙骨。
那仙骨雖弱，不能另其在仙途上有多大成就，但只要葉芃芃能勤勉些，保護她自個兒還是可以的。
“阿姐！現在說這個，也太掃興了！”
葉芃芃轉身朝着前頭的臺階跳了兩步，氣鼓鼓地扭頭望向祈願。
輕笑了一聲，祈願快步行至葉芃芃身側，一拍她的肩膀，“該走了，不然跟不上了。”
招搖仙宗，倒真不愧是凡俗第一修仙宗門。
有了青袍男子的引領，祈願與葉芃芃姐妹二人自是極為順利地來到了通仙臺前。
通仙臺前，有一座規模龐大的觀禮臺，自凡俗各國前來參加仙宗收徒的十到十二歲的孩童皆是齊聚與此。
将祈願與葉芃芃姐妹二人安排至觀禮臺上，那青袍男子也便随一側的同門，飄然遠去了。
甫一踏至大典的觀禮臺上，葉芃芃就已然被此刻招搖仙宗的秀麗壯觀給震驚地微啓了唇瓣。
“阿姐！你看，好多人啊！”
葉芃芃拽了拽祈願的衣袖，迫不及待地與祈願分享着她此刻內心的難以名狀。
相對于葉芃芃此刻的萬分激動，一側的祈願倒是顯得分外鎮定，她只是敷衍地應了葉芃芃一聲。
她的眼神，一早就定格在了不遠處的那方通仙臺上。
通仙臺，通仙臺，顧名思義，那是一方能指引出凡俗之人是否有仙緣的靈器。
凡俗之人欲要修仙，就須逆天，可逆天之舉，也唯有身負仙骨之人，方有一絲機緣可行。
通仙臺的中央，有一方靈氣充裕的測骨石，它不僅能測出來人是否具有仙骨，還能以散發出的光暈，來表示不同仙骨間力量的差別。
站在觀禮臺上，祈願的目光朝着那通仙臺上的測骨石遙遙而去，掌心不由得攥緊。
祈願在心底默默念叨到，羲鄍，待會你且收斂着些。
似是聽懂了祈願的話一般，一個潺潺的暖意自她的骨縫中朝外透來，瞬間蔓延了祈願全身。
大咧咧的葉芃芃此刻全然沉浸在了周遭熱鬧的氣氛之中，對于祈願此刻的變化全然不曾察覺。
正當葉芃芃扭頭欲再與祈願分享些喜悅時，一聲沉悶厚重的鐘聲卻是響徹了整個招搖仙山。
輕輕吐出了一口氣，祈願擡眼望向了天邊飄搖的白雲，将眼睑微微合上了半刻，又再度睜開。
那堅毅淡漠的目光似是穿透了數千年的光陰自歲月長河紛沓而來，只可惜到了如今，卻是有神而無力。
“招搖仙宗，招生大典，起！”
一道渾厚的聲音自天邊傳來，而後，那通仙臺之上，青虹擦過天際，一位身着淡色寬袖長袍的老者翩然而至。
随後，那些原在通仙臺前受凡俗之人吹捧地招搖仙宗弟子當即跪了一地，“弟子見過浮屠仙尊。”
不用于方才的青袍男子那般修為還尚淺薄的修仙者，這位被稱為浮屠仙尊的老者，倒真真是有了幾分傳說裏仙人的樣式。
只見，當那浮屠仙尊降臨之際，周遭的凡俗之人皆是被其四周散出的光暈刺得垂下了眼去。
就連一度瞪大了雙眼欲瞧瞧真正仙人的模樣的葉芃芃，也是不得不将眼眸低垂了下去。
都說凡人不可見仙，此刻的葉芃芃總算是體會到幾分了。
然在場所有人怕是皆是不曾料見，在這立滿凡俗之人的觀禮臺上，正有一個半大的小姑娘，眼神直直地朝着那所謂仙尊刺去。
仙尊？
聽得這一稱呼，祈願不由得分出了些許目光投向了他。
仿佛是透過浮屠仙尊那潦草的外表瞧見了他藏于內裏的真身一般，祈願竟是笑了。
她的目光輕輕一移，透過層層雲霧朝着招搖仙山深處而去。
當真是好久不見了！我的，老夥計。
望着那郁郁蔥蔥的山林，祈願的眼中，閃過一絲懷念。
不再将目光置于別處，祈願只是靜靜地立于觀禮臺之上，等待着那一個登上通仙臺的時機。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而去，很快通仙臺之側，就站滿了一衆興高采烈登上通仙臺，又垂頭喪氣走下來的凡俗子弟。
他們就如同那被霜打的茄子一般，蔫着腦袋，在招搖仙宗弟子的引領下，不甘地朝山下走去。
既生而為凡，哪又是那般容易成仙的呢？
葉芃芃擡眸遠遠望去，這才發覺，方才登上通仙臺的數千子弟，竟是無一人，能被招搖仙宗收去。
想起初上山時祈願那個沒頭沒腦地問題，葉芃芃不禁露出了一絲苦笑。
這哪是她想不想的問題啊！
心中原先的銳氣被狠狠一挫，葉芃芃愈發有些垂頭喪氣，身子亦是不由得朝祈願挨近了些許。
“阿姐。”
貼在祈願身側，葉芃芃仰頭望着她，眼神猶疑，“我害怕我……”
葉芃芃的話還不曾說完，便有一人行至了她們姐妹二人身前。
祈願驀然擡頭，就見那方才領她們姐妹二人上山的青袍男子已然行至了她們身側。
葉芃芃原先未來得及吐出的話語一瞬入腹，只聞那青袍男子道：“該你們登通仙臺了！”
祈願微微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一抹淺笑，朝那青袍男子道了聲謝後，這才拉着葉芃芃轉了方才，朝那通仙臺而去。
不同于祈願的從容鎮定，一側的葉芃芃早已是憂心得連掌心都泛起了濡濕的汗意。
透過交疊的掌心，祈願自也是明了了此刻葉芃芃心中的不安。
雖并未回頭望向葉芃芃，祈願卻是刻意放緩了步伐，待得亦步亦趨的葉芃芃行至身側時，這才側頭以餘光望向她。
“你，可信我？”
聽得祈願平靜的話語，葉芃芃只覺原先慌亂的心竟是忽而一定。
深吸了一口氣，葉芃芃朝着祈願輕輕颔首，“我信。”
“那便随我走。”再度扭頭望向前方，祈願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祈願與葉芃芃甫一踏上通仙臺，那方靈氣缭繞的測骨石便入她們眼簾。
葉芃芃有些緊張地握緊了祈願的手，将祈願蒼白的手背，都是抓出了些許紅痕。
目光定定地望向了葉芃芃，祈願擡起另一只手輕拍了拍她的肩，“去吧！別怕，我在這裏。”
許是祈願的眼神太過令人安心，又或是六載以來的相依為命早已使葉芃芃信任祈願成了習慣，在祈願的注視下，葉芃芃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測骨石而去。
直至那測骨石散出溫暖的光暈前，葉芃芃都仍在憂心，萬一她當真沒有仙骨該如何是好，好在，上天終究眷顧着她！
雖說葉芃芃測出的仙骨只是修仙者最最普通不過的白靈骨，但卻也半點不妨礙葉芃芃的欣喜。
面上挂着燦爛的笑意，葉芃芃扭頭朝祈願揮了揮手，這才在招搖仙宗弟子的引領下，率先下了通仙臺，到一旁去候着祈願。
瞧着葉芃芃笑意盈盈地同一旁招搖仙宗的弟子交談的模樣，祈願只覺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到底姐妹一場，這或許，是她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如今，芃芃有了師門，而她，見完故友，也該，回家了。
想到這裏，祈願不由得垂下眼眸輕輕一笑。
她在心裏不斷對自己道——“或許這樣，也很好。”
可她卻刻意忽略了，她此時的話語中，那難以掩飾的言不由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