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仙山(二)

不再胡思亂想,祈願邁步朝前走了些許,而後将那蒼白纖弱的手,輕輕放置在了那方測骨石之上。

幾乎是在祈願将手放置于測骨石上的同時,招搖仙山深處,一座終年緊閉的華麗宮殿,殿門驟然大開。

旋即一道白光滑過天際,一道結界,忽而落于了通仙臺之上,将祈願與周遭所有人隔在了兩個空間當中。

一道略顯疑惑又帶着些欣喜惶恐的聲音忽而在結界內響起——

“祈,祈願?”

聽得那熟悉的嗓音,祈願亦是笑了。

她緩緩收回了手,輕聲道:“是我!”

祈願的一聲‘是我’落地,竟是連那結界,都是驚得一震。

招搖仙山深處,那華麗的宮殿之內,一位盤坐于蓮臺上的身影陡然睜開了雙眸。

旋即,只聞一聲輕嘆在結界中忽而響起,“果然,你終究還是回來了。”

分明已有千年未見,可當祈願聽得那道聲音幽幽傳來時,卻仍是晃了神。

唇邊輕扯出了一抹淺淺的弧度,祈願的聲音飄忽,“難道連你,也覺得我不該回來嗎?”

“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

宮殿之中的那人顯然有些氣急,本欲分辯些什麽,可最後脫口而出的,卻只有一聲嘆息,“也罷。”

周遭陡然陷入了沉寂,半刻後,那人才又再度開了口,“羲鄍神骨暫且還不能現世!”

“它若是現世,你回來了的消息,就再也瞞不住了。”

羲鄍神骨,乃是數千年前無妄山羲羽上神的伴生神骨。

普天之下,再無其二。

頓了頓,那人又道:“你且先來我的長明宮吧!”

那人話音才落,祈願便覺一道自招搖仙山深處傳出的目光從她身上緩緩撤去。

旋即,一道流光降至她的掌心,徹底遮去了羲鄍神骨先前那被測骨石勾出的一縷氣息。

垂頭望了望蒼白的掌心,祈願笑了笑,擡頭朝着招搖仙山深處望去,輕語道:“酌兮,謝謝你。”

聽得祈願的這聲道謝,那被稱之為酌兮的家夥卻是輕哼了一聲,“我這才不是關心你。”

“我是怕你在我的招搖仙山被發現,最後還得連累到我。”

許是害怕祈願這厮再說出什麽令人着實難為情的話,酌兮也便搶在她再度開口前,将結界悄然撤去了。

籠罩着整個通仙臺的結界一遭散去,周遭之人皆是面露驚疑之色,略顯恐慌的目光時不時地朝着祈願的方向飄去。

方才那陣忽而出現的結界着實是将葉芃芃吓得不輕,這不,結界甫一散去,葉芃芃便以提着裙擺,急急朝着祈願跑去。

“阿姐!你沒事吧?”

葉芃芃緊張地扶着祈願的肩,将其上上下下地觀望了一遍,見其身上确實不曾有傷,這才稍稍放心了些許。

輕搖了搖頭,祈願伸手扶穩了葉芃芃的身子,“我沒事。”

伸手輕點在了葉芃芃潔白的額間,繼而滑落抹去她臉頰上殘留的淚滴,祈願輕笑道:“都是要修仙的人了,怎麽還這樣不穩重?”

被祈願這以打趣,葉芃芃緊張的心緒終是放松了不少,“阿姐!”

“收徒大典暫停,爾等且先在此等候老夫片刻。”

正當葉芃芃同祈願交談之際,那一度浮在通仙臺上方的雲層裏的浮屠仙尊卻是忽而朝着下方的招搖仙宗弟子開了口。

忽而一道仙光自天邊劃過,徑直籠罩住了通仙臺上立着的祈願。

葉芃芃心下一驚,伸手欲拉住漸漸被仙光籠進的祈願,可那道看似透明單薄的仙光,卻是牢牢将她的手阻隔在了外頭。

朝着葉芃芃彎了彎唇角,祈願朱唇輕啓道:“無妨,你且先同招搖仙宗的弟子呆着,我去去就回。”

随後,那道仙光結成了一道透明的繭,帶着祈願漸漸懸空而起,朝着招搖仙山深處而去。

屈膝坐在那仙光織就而成的光繭裏,祈願手肘抵着膝蓋,掌心托着下颚,百無聊賴地欣賞着這仙山的美景。

只可惜……

祈願輕嘆了口氣,轉頭注視着那時不時将目光瞥向她的浮屠仙尊,表情有些無奈。

“你若能将注意力多放在趕路上些,我想,我們應是能快些到長明宮的。”

被祈願這麽一點破,浮屠仙尊只覺自己這張老臉頗有些挂不住,忙輕咳了兩聲掩去面上的尴尬之意,而後亦是加快了速度朝目的地而去。

不多時,待得浮屠仙尊領着祈願穿過一片沉沉地雲霧向地面落去時,祈願微微一掀眼,便見一座氣勢磅礴的宮殿矗立在了眼前。

那宮殿依山勢而建,嵌于崖壁之中,大門朱紅,就連頂上的梁柱,都雕刻着朵朵繁華肆意。

望着那滿柱色彩斑斓地花卉,祈願只覺心下悵然。

擡手輕撫着那繁花錦秀,昔年歲月的點滴似是突破了層層時光禁制接踵而來,沒來由地,祈願竟是笑出了聲。。

見祈願竟是在自家主人的宮殿門前這般放肆,那浮屠仙尊沉下了神色,正欲開口說些什麽,怎料到——

忽而一道風過,那朱紅的大門順勢而開,一道青光自門內倏然飛出,徑直攜卷起了一旁的浮屠仙尊,朝着那通仙臺的方向而去。

青光之內,倍感懵乎的浮屠仙尊只聽得其主一言,曰,滾。

而後,又是一道青光在祈願身前凝聚。

祈願一掀眼簾朝那青光望去,只聞酌兮那羞惱的聲音自殿中傳來,“笑什麽笑!很好笑嗎?”

聽得酌兮此言,祈願卻并不畏懼,反而是笑得更加開懷了些。

就仿佛,是回到了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時光裏一般。

祈願甫一進殿,便發覺了這宮殿的內裏與在外頭是瞧見的那份大氣磅礴全然不同。

只見,這偌大的宮殿之內,唯有一盞昏暗的青燈始終明亮,而那原該放些桌椅擺設的位置上,卻是被擺滿了一盆盆秀麗的鮮花。

偶有清風一拂,倒不似落于林間,更甚是生于花界了。

伸手輕折下了一朵小花在指尖萦繞,祈願背靠着那四周還算空曠的柱石,故作輕松地調笑道:“小酌兮,你就是這般招待來客的?”

“哼!”

一聲輕哼自無盡花叢中傳出,旋即,一方蓮臺亦是緩緩浮現,而那蓮臺中央,正坐着一個淡黃衣裳的少年。

少年膚色清透白皙,額間點有一抹朱砂,一頭白雪般的發絲在青燈的搖曳下,泛着點點銀光。

“怎麽?”祈願挑眉望着酌兮,“故友來訪,連個座位都沒有也便罷了,竟是連杯茶咱們酌兮上神都要這般吝啬嗎?”

沒好氣地瞪了祈願一眼,酌兮道:“就你要求多!”

只見,酌兮不過堪堪伸手一拂,那原在祈願身後開得絢爛的一株繁花上,當即就落下了一朵,飄至祈願身後,化作了一方花臺。

毫不客氣地翻身坐了上去,待得祈願再次回身望向酌兮時,一杯還尚溫熱的茶水已然浮至了她身前。

“喏。”酌兮朝着茶水的方向努了努嘴,“這可是上好的靈花泡的茶,我平素可是都不太舍得喝的!”

斜眯了祈願一眼,酌兮那漂亮得如人間的琉璃珠般的眼眸中流露出了些許帶着嫌棄的神色。

“省得你要是有朝一日又遇到旁的故人了,又得罵我小氣吝啬了!”

聽得酌兮這表面嫌棄,實則滿含寵溺的話語,祈願先是一愣,旋即忽而憶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彼時她是名滿仙界的羲羽上神,而酌兮,亦是仙界裏首屈一指的存在。

那一日,她難得偷閑,正巧撞上了酌兮自三重天辦完事情回來。

思及家中的那位,她忽而來了主意,也便纏着酌兮,欲要與他讨要一煎上好的靈花茶。

只可惜,那年靈花開得極少,便是酌兮日日守在花前也才等到了幾朵,只制成了僅有的三煎靈花茶。

當年視茶如命的酌兮自是不肯勻一副予她。

于是乎,在她的推波助瀾下,自此仙界中就慢慢有了一個酌兮上神乃是個吝啬家夥的謠言。

噗嗤一下笑出了聲,祈願笑得眉眼彎彎,擡手指向了酌兮道:“小氣鬼酌兮,就這一件事,你居然記了我三千年!”

瞧着祈願掰着手指頭,劃出三根示意他的模樣,恍然間,酌兮仿佛又見到了,昔年無妄山上,那個無憂無慮地小姑娘。

定定地望着如今的祈願,酌兮不自覺地開始從她如今的面龐上,尋找着些許她當年的蹤影。

見酌兮只是靜靜地望着自己并不出言,祈願亦是收斂起了先前的故作輕松。

擡手摸了摸自個的臉龐,祈願笑得勉強,“怎麽?是我比原來更漂亮了嗎?竟是讓你這萬花叢中過的酌兮上神都看呆了。”

聽得祈願自我調侃的話語,酌兮忙垂頭掩去眸中那一晃而過的悲怆。

再次擡起頭時,他的眼中,唯存一抹懷念。

深吸了一口氣,酌兮望向祈願的神色逐漸變得鄭重,“祈願,你此來,可是要……”

酌兮的話還不曾說完,祈願便已出言打斷了他,“我此來,自是要,重回無妄山。”

祈願的話好似一道驚雷在酌兮耳邊乍響,酌兮那雙生得妖冶的眉一瞬聚攏于中央。

他擡眼望向祈願,那本欲張口勸誡的話語,卻是在對上祈願那雙峥嵘盡顯的美眸時,堪堪卡在了咽喉之中。

好半晌,酌兮緊蹙的眉心才散開了些許,他目光沉沉地望向祈願,問道:“你可知,如今的無妄山,已喚作無望山了。”

似是怕祈願不知此無望非彼無妄,酌兮随手一揮,便有無數花瓣朝中聚攏而來,漸成無望二字。

飄飛的花瓣漸朝四周散去,祈願擡手接住了一片,似笑非笑地望着掌心的那抹粉紅,扯了扯嘴角,簡單的兩個字從她唇邊溢出,“無望。”

微微将小手一側,祈願任憑掌心的那片花瓣緩緩滑落,跌落在了一衆殘花之中。

擡眸望向酌兮,祈願卻是笑了,“酌兮,謝謝你的提醒,不過,無論那是無妄山也好,無望山也罷,我終究,都是要去走上一遭的。”

“你!”瞧着祈願這副明顯油鹽不進的模樣,酌兮不禁有些氣惱。

“我雖不知你緣何能在這三千年後死而複生,可你要知道,如今的你,或已是昔年無妄山唯一的幸存者了。”

聽得酌兮此言,祈願卻并未反駁,只是,笑得苦澀。

許是見祈願久不曾出言反駁,又或是時隔數千年的光陰,酌兮已然淡忘了昔年這位故友骨子裏的執拗,片刻後,酌兮又再度開口了。

“如今的仙界,早非昔日的仙界了。”

“昔年戰後,無妄山改稱無望山,而今的無望山主,乃是昔年的清織上神。”

眸光一錯不錯地打量着祈願的神情,見其面上仍是沒有絲毫的松動之意,酌兮急切道:“昔年清織同你師父的關系你不清楚嗎?”

“此番你若踏足無望山,縱然你此生的容貌早已與昔年截然迥異,可羲鄍神骨一事,你又要如何瞞過她呢?”

“昔年,她既能舍了你師父,而今,又緣何不會舍了你呢?”

酌兮的話,說得直白,将那些往日裏祈願總不願承認的事實,一一刨開,血淋淋地攤放在她面前。

如今的祈願,不過凡人之軀,沒了昔年那磅礴的神力,又該如何遮掩羲鄍神骨的存在呢?

難不成,她還想……

似是想到了一種幾乎可以算得上十死無生的可能,酌兮的心情愈發沉重了起來。

定睛瞧着酌兮,祈願沉默了良久。

半晌後,祈願才輕輕扯動了下唇角道:“不去無望山,我又該去哪兒呢?”

“你可以留在這裏!”祈願話音才落,酌兮的話音便已接踵而至。

“留在這裏?”祈願垂眸,笑得蒼涼,“酌兮,別天真了!”

“難道昔年月彌的死,還沒讓你認清那群道貌岸然之輩嗎?”

擡手指了指這件宮殿,祈願道:“你當真以為,将自己日複一日困囿在這宮殿之中,同月彌的繁花為伴,便能令你心中的愧疚消散些許嗎?”

祈願的神色逐漸變得悲怆凜冽,連帶着出口的話語,都是直往人心口的傷處戳去。

握着茶杯的那纖細蒼白的指尖逐漸收緊,祈願拼命地強忍着心間洶湧的情緒。

那些自她十二年前從凡世中醒來就日日纏繞她的夢魇,幾乎是又在此時,紛沓而來。

再度擡眼望向酌兮時,祈願那黑白分明的雙眸中,已然是爬滿了鮮紅的血絲。

“無妄山上,數萬生靈,他們,不能白死!”

“只要我但凡還有一口氣在,我就要他們,血債血償!”

“更何況,酌兮,每一個在外流浪的孩子,都是要回家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