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仙山(三)

祈願的聲音一字一頓,就像一柄柄利刃,直直朝着酌兮心上紮去。

方才還急切地勸解着她的酌兮,此時,卻是陡然沉默了下去。

恍惚間,他又想起了兒時的無妄山,以及焚天界內,那承載了他無盡回憶的小木屋。

彼時,他有摯友相伴,亦有愛人相随。

只可惜……

腦海中那溫馨的畫面漸漸流逝而去,迷蒙之間,浮現只酌兮眼中的,卻是那年滿目的血腥。

月彌……

不自覺地,酌兮的目光漸漸朝着那蓮臺周遭的繁花望去。

那每一縷翩翩入鼻的潺潺香氣,此刻,都仿佛是一把把尖銳的匕首,直直紮進了他心底。

那是他神生三萬載,都做不完的夢魇。

一滴清淚自酌兮眼角滑落,擦過他的臉頰,墜于了他周身的繁花錦繡之上。

深吸了一口氣,酌兮轉過身望向祈願時,面上,早只餘下了分苦澀的笑意。

一面收拾好了自己外露的情緒,一面靜靜地等到祈願心緒平複後,酌兮這才開口吐槽。

“都過去三千年了,你這家夥,怎麽還是和當初一樣讨厭,盡喜歡往旁人心上戳刀子。”

言罷,酌兮折了一朵花枝撚在指尖,反擊一般地再度開口道:“唉,也就祈焰那厮能忍受你這家夥了。”

祈焰……

那個熟悉的名字一朝再度傳入耳中,祈願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那是自她再度醒來的凡世十二載,縱使夜夜夢境纏身,也不敢去回想的一個名字。

此時,驟然再度聽聞,這間宮殿那扇朱紅的大門雖早已在她踏入後就已被酌兮用神力合上,可沒來由地,她卻覺周身竟是如冰般寒冷。

茫然無措間,她竟是又開始懷念起了,那年無妄山上,大雨磅礴之際,少年那熾熱的胸膛。

想起了上輩子的最後一日,她臨出門前,廊下少年溫柔的笑靥。

藏在衣袖內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緊縮在了一起,直至那尖利的指尖劃破掌心嬌柔的肌膚,那突來的刺痛感這才令得祈願的神思清明了幾分。

猛地擡手将杯中的靈花茶一飲而盡,祈願嗆得連連咳嗽,唇邊亦是溢出了幾絲清茶,打濕了她的衣物。

沒好氣地将手中的茶杯朝酌兮丢去,祈願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咱們啊,也就彼此彼此。”

祈焰之于祈願,一如月彌之于酌兮,甚至,更有甚之,這點,酌兮很是清楚。

淡笑着伸手接過了那飛來的茶杯,酌兮并未再出言,可他眼底的那抹悲涼之意,卻是生生入了祈願的眼。

殿中的氣氛遽然沉寂了下去,足足一炷香的功夫,這偌大的宮殿裏,唯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來回往複。

到底還是酌兮在這場名為沉默的持久戰中低頭認輸了,“你既已有了決定,又緣何非得來我這招搖仙山走上一遭呢?”

見祈願不出言,只是靜看着他,酌兮笑着搖了搖頭,緩聲道:“當年一同玩鬧的夥伴,如今也就剩下咱們兩人了。”

“說吧,究竟是何事?只要在我能力範圍內,我定然幫你。”

似是那千載歲月前的少時回憶再度被勾起,祈願亦是笑了,但旋即,她的面色卻又沉了下去,變得嚴肅而鄭重。

“我此來,不為旁事,只為,托孤。”

“托孤?”酌兮一愣,片刻後這才想起,方才神力籠罩通仙臺時,瞧見的那個同如今的祈願有幾分相似氣息的小姑娘。

酌兮衣袖一揮幻出一水明鏡,其間之人,赫然是站在通仙臺下,遙望着祈願離去時的方向的葉芃芃。

招搖仙宗的收徒大典仍在繼續,可面對如此宏大的場景,一向喜愛熱鬧的葉芃芃卻全然沒有看下去的心思。

她的面色帶着深深的憂慮,交錯着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搓來搓去,眼底還藏着幾滴快要落下的珍珠。

“她是?”酌兮扭頭望向祈願,問道。

望着水鏡中的那個笨蛋,祈願勾唇笑了笑,轉而看向酌兮道:“我妹妹,比我小兩歲。”

一把收起了幻出的水鏡,酌兮朝祈願笑了笑吐槽道:“你可不像是一個會為了旁人,朝我開口的人啊!”

“是嗎?”

祈願輕笑着搖了搖頭,并沒正面回答,“你可願留下她?”

沒好氣地瞪了祈願一眼,酌兮笑罵道:“從小到大,我拒絕過你嗎?你若放心,将她放在我這兒便是。”

酌兮話音落下,得了他的承諾的祈願也終是如釋重負般地長舒了口氣。

只是,這已有三千年未見的兩人間,到底是多了幾分生疏,少了幾分熟稔。

眼見二人間的氣氛又将朝着沉寂走去,酌兮終是開口打破了這副局面。

他的目光定定地望向祈願,似是猶豫了許久,才下定了決心,開口問道:“你既回來了,怎的不早些來尋我?”

見祈願始終不答,酌兮也便一個翻身跳下了蓮臺,緩步行至了祈願身邊,大有不得答案不罷休的氣勢。

“你倒真是将我昔年的模樣學了個十足十!”

瞧着眼前将她當年的模樣學了七分像的酌兮,祈願不禁輕笑了笑。

擡手如少時一般摸了摸酌兮的頭,祈願輕笑着,無奈道:“我本來是要來尋你的。”

見酌兮眸中流露出了疑惑之色,祈願不禁嘆息道:“你說你不知我緣何會在這三千年後複生,其實,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何。”

“這三千年來,大多時候,我都感覺自己在一片汪洋中浮浮沉沉,直到十二年前,我才在凡世中醒來。”

“就像我從沒承認過葉蓁蓁這個身份一樣,于我而言,葉家父母,也從來不是我的爹娘。”

祈願低垂下了目光,語氣似是不解,卻又似是愧疚。

“可饒是我待他們再是冷漠,他們,卻仍待我極好。”

想起葉家父母的橫死,一聲輕嘆自祈願唇邊溢出,“只可惜,當時我神力全失,救不得他們。”

“葉家父母走後,芃芃年紀尚小,當時又非招搖仙山的收徒大典,護山大陣未曾洞開。”

“她的根骨不過白靈骨而已,莫說是登上着招搖仙山了,只怕才到山腳下,都能被那護山大陣給壓得灰飛煙滅了。”

輕嘆了一口氣,祈願道:“無論我究竟緣何複生在這三千年後,這一世,我到底是欠了葉家父母一條命。”

“而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們照顧好芃芃。”

明明相識已有數萬載,可這仍是酌兮第一次,從祈願的眼中瞧見一絲懇求之色。

“酌兮,我此去,歸期,生死,皆是未知數,你可能念着咱們昔年情誼,替我多多看顧這個妹妹啊?”

默了默,酌兮朝着祈願重重一颔首,“你放心,我定會護着她的。”

忽而似是想起了什麽,酌兮眉心一蹙,話音一轉道:“只是,你是知曉的,我仇敵衆多,怕是不好直接将她收在門下。”

思慮了片刻,酌兮道:“我想方才的浮屠你也見過了,他呀!就是咱們昔年在這招搖仙山內救下的那只小獸,你看,現如今他也是這招搖仙宗的掌門了。”

“他如今雖還未能真正飛升成仙,但我想,他當葉芃芃的師父也是夠了。”

“葉芃芃當了仙宗掌門的親傳弟子,縱使修為不佳,在這宗內亦不會有人敢欺辱于她。”

“且若有朝一日她當真遇上了連浮屠也解決不了的問題,我必當出手護她,你看這樣,可好?”

聞言,祈願輕點了點頭,笑道:“你既已幫我思慮得這般周全,我又豈能得了便宜在賣乖?”

轉身跳下了花臺,祈願右手交疊至左肩上,朝着酌兮的方向微微一躬身,那是昔年無妄山上,對待最尊貴的來客的禮節。

“多謝了,小酌兮。”

坐在花臺之上,酌兮晃了晃雙腿,揚了揚下巴望向祈願道:“你這一禮,我就卻之不恭了啊!”

旋即,酌兮又小聲地喃喃道:“以前都只有我給你行禮的份,現下總算是讨回來一點了。”

即便如今神力盡失,可身懷羲鄍神骨的祈願五感之強仍是遠超常人。

斜眯了一眼酌兮,祈願似笑非笑着道:“小酌兮,你是欠收拾了嗎?”

祈願的目光凜凜而來,在酌兮周身萦繞,驚得酌兮渾身打了個寒顫。

沒辦法,要知道,昔年在仙界,酌兮可是被祈願這厮從小打到大的!

非常有眼力見兒的,酌兮的面上挂上了一抹讨好的笑,頗為狗腿地跳下了花臺,行至祈願身邊。

“三煎靈花茶,免一次打呗!”

被酌兮這副模樣逗得一笑,祈願挑了挑眉道:“勉強吧。”

昔年故友終再見,怎奈何,初相遇,便分別。

祈願回到葉芃芃身邊時,招搖仙宗的收徒大典已然結束了,天色也是暗了下來,唯有一輪明月,高懸于空。

弟子閣外,葉芃芃焦急地在廊下徘徊,垂在身前的雙手交纏在一起,指尖相互摩挲着,就連嘴唇亦是難抑制地抿了起來。

祈願在浮屠的引路下走到弟子閣時,瞧見的便是這方畫面。

“葉芃芃。”祈願示意浮屠退下後,遠遠的,就朝葉芃芃喊道。

乍見祈願的身影出現,葉芃芃面上的神情當即轉憂為喜,提起裙擺,就朝祈願跑去,“阿姐!”

才跑至祈願身前,葉芃芃就已張開雙手牢牢抱住了她。

葉芃芃将腦袋埋在祈願的肩上,小貓般地蹭了蹭,小嘴一癟,略帶哭腔地道:“阿姐,你去哪兒了?我擔心死你了!”

聞言,祈願只是伸手輕拍着葉芃芃的背,軟下了聲音道:“讓咱們小哭包擔心了,是阿姐不好。”

“不過。”

話音一轉,祈願半調笑着道:“葉芃芃,你這覺醒了靈骨後手力是見長啊!再抱這麽緊,你可當真要沒有阿姐了!”

聽得祈願此言,葉芃芃這才松開桎梏着她的雙手。

頗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葉芃芃紅着眼,卻還是扯出了一抹笑道:“阿姐我不是故意的。”

想起自己即将要離葉芃芃遠去,祈願不自覺地伸手擦去了她眼角的濡濕,笑着道:“真是個小哭包,這麽愛哭将來如何當仙子啊?”

伸手撒嬌般地摟住祈願的右臂,葉芃芃歪着腦袋靠着她的肩。

“倘若當了仙子就不能再同阿姐撒嬌了的話,那就是成了最厲害的仙子我也不情願。”

葉芃芃的話一字一字落在祈願耳邊,如根根銀針紮入她的心底。

輕拍着葉芃芃纏在她右臂上的手,祈願眼睑微微一閉,遮去了那在心間激蕩的情緒。

祈願微仰着頭,望着天邊盈盈的月光,神思卻回到了方才不久前。

彼時那長明宮朱紅的大門已然開啓,祈願正立于門邊,其實,她只肖再踏一步便能離開這宮殿的。

可酌兮的聲音卻忽而從她身後傳來,像是一株藤蔓,牢牢将她的雙腳禁锢在了原地。

“為了‘親人’,放棄‘親人’,你這樣做,當真值得嗎?”

酌兮的話如今言猶在耳,祈願緊抿着唇,直到貝齒不慎劃破舌尖,鮮血的氣息在口中彌漫,她才回過神來,将腦中那紛亂的思緒盡數摒去。

将葉芃芃送入弟子閣後,待得她靜靜睡下,祈願替她輕掖了掖被角。

靜谧的屋內,一時間,唯有輕淺的呼吸聲來回交疊。

瞧着葉芃芃那安靜睡着的笑靥,以及那似乎是因美夢而時不時向上彎着的唇角,祈願沒來由的心頭一酸。

祈願小心翼翼地伸手撫了撫葉芃芃柔嫩的臉頰,神思,也是跟着恍惚了一瞬。

迷迷糊糊中,祈願突然想起了八年前的一個午後,彼時葉家父母尚在,葉芃芃也只是一個尚不足兩歲的奶娃娃。

那日陽光正好,祈願如往常一般坐在樹下發愣。

正當她盤算着該如何逃離葉家父母的視線,偷偷前往招搖仙山時,路都還走不穩的葉芃芃,卻是像個小鴨子一般,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她身邊。

彼時的葉芃芃那肉乎乎的小手一把就扯住了祈願的衣袖,擡頭朝着她笑得明媚,口齒不清地朝她喊着姐姐。

而這姐姐二字,亦是葉芃芃此生說出的第一句話。

其實祈願也常常在想,她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在意起葉芃芃這個妹妹的。

往日,祈願總是哄騙自己,她是為報葉家父母的養恩這才替他們照顧葉芃芃的。

可其實,或許是在葉芃芃第一次喊她姐姐那日起,亦或是她們寄人籬下時她将自己唯一的一個窩頭藏起來給她吃時,她就已然将她當成親人了吧。

一聲輕嘆落地,祈願最後瞧了葉芃芃一眼,見天已然微微擦亮,也便徑直朝着招搖仙山外而去。

只是,那滿心的愧疚啊,卻仍舊像是要将她淹沒而去。

沉默着一步步走向山門,瞧着那昨日裏方才走過的山路,葉芃芃的音容笑靥猶在祈願眼前。

可縱使心中再痛,祈願的腳步,卻仍是向前。

時至今日,祈願也終是明白了昔年師尊口中的那句話——其實,再難的選擇終究都是會有一個答案的。

因為,每個人在心底都會有一根始終壓不下去的稻草。

那是每個生活在深淵裏的人啊!最奮不顧身的執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