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仙山(四)

祈願臨踏出這招搖仙宗的山門之際,已然數千年不曾出過長明宮的酌兮,卻是再一次走出了那間宮殿,前來相送了。

這一次,酌兮不曾在出言相勸,只是沉默着朝祈願伸出了手。

那雙曾因常年執刀劍而布滿厚繭的手,如今也因着常年不見天日而變得蒼白。

但是或許也正因如此,襯得那朵被他捧在掌心中的花,更加絢麗。

蹙着眉心,祈願頗為疑惑地瞧了酌兮一眼,問道:“這是做何?”

酌兮目光下移,望着掌心間的那朵花,帶着些許懷念開口道:“這是三千三百年前祈焰親手交給我的。”

伸手拉過祈願的手,酌兮小心翼翼地将掌中的花遞到祈願手中,連同的,還有一袋仙界通用的貨幣——靈石。

“昔年祈焰将之交予我時曾說過,這花名喚洞冥,有指引之效。”

勾唇笑了笑,酌兮雙手環抱于胸,忿忿道:“起先我還想着祈焰那厮怕是被什麽善心鬼附身了呢!”

“竟會念着我常在仙魔交界之地同魔兵作戰,怕我哪日受傷掉到魔界裏認不清路,這才給我這靈物。”

似是想起了傷心事,酌兮的聲音一瞬低了下去,“哪曾想後來月彌出事,我也再沒上過仙魔戰場……”

嘆了口氣,酌兮收起了外露的情緒,癟了癟嘴道:“喏,現下便宜你了!”

“若非你非要重返無妄山,我都險些将它給忘記了。”

撇了撇嘴,酌兮眼眸一轉開始猜測起了昔年祈焰予他這洞冥之花時的用心。

“若非知曉祈焰那厮是個半分靈力也無的家夥,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提前預知了後事,刻意将這玩意兒放在我這留給你的呢!”

偷偷擡眼瞅着祈願的神色,酌兮嘆息道:“你可拿好了!就算用不上,也當作一個紀念吧。”

“昔年無妄山的舊物,只怕都被他們毀得差不多了。”

自酌兮第一句話開口時,祈願就已然陷入了沉默。

她顫抖着雙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洞冥之花捧在掌心,酌兮那一長串的念叨,她幾乎,只聽見了祈焰二字。

那個在她三萬載神生裏,整整占據了兩萬四千餘載的少年,又再一次,随同旁人的話語,飄然入了她的腦海。

在她心間,攪得地覆天翻。

祈願蒼白纖細的指尖輕顫着緩緩擦過最外側的花瓣,那朵洞冥之花也似是有靈一般,随風輕顫了顫。

祈願的神情一瞬恍惚,仿佛是透過了那泛着熒光的花瓣,再度回到了那方天地之間。

看到了在那被紫藤纏滿的廊下,捧着一卷書,斜倚着穿,靜靜地朝她望來的少年。

唇角不自覺地向上彎起了一抹弧度,一滴清淚自在祈願眼眶中萦繞,将落未落。

瞧着祈願這副模樣,酌兮心知,只怕他再多說下去,也只不過對牛彈琴。

唇邊溢出一聲極輕的嘆息,酌兮喚了聲祈願,問道:“你此去,可是要去歸墟?”

仙界曾有一傳言,那就是死去的仙魔若是得以複生,只要能以凡人之軀從那歸墟幻夢中歷劫而出,就能重新擁有前世的實力。

是以當祈願說她要前往無望山時,酌兮便已隐隐有了猜測。

将掌中之花仔細納入懷中,又将那袋靈石謹慎收好後,祈願這才擡眼望向了酌兮,輕輕颔首。

心中猜想得以證實,酌兮的笑卻是忽而變得輕松了起來。

只見,他朝前邁了一步,同昔年很多很多次一般,擡手輕拍了拍祈願的肩。

“诶,雖然你這家夥總是很喜歡打人,但是,如果這條路你走累了,那就回來吧!招搖仙山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

同樣回以了酌兮燦爛一笑,祈願擡手拍開了他落在她肩上的手,轉身走出了山門。

直到走出了一段距離後,祈願才停住了腳步。

她正視着前方彎彎繞繞的山路,亦清楚她即将要面對的血雨腥風,但她仍是勾起了唇角,笑了。

“酌兮,謝謝你收留芃芃,更謝謝你将他的舊物交予我。”

祈願伸手撫在心口的位置,在那層層交疊的衣物下,是那朵帶着昔年少年氣息的花。

“只是,我不會回來的。”

“祈願既得上天垂憐,必要與昔年那群人,算一算賬!”

言罷,祈願擡腳朝前而去,少頃,這招搖仙宗的山門外,唯餘下了一卷清風,拂過酌兮的衣畔。

“你這人怎麽這麽軸啊!”

酌兮站在山門前朝着祈願的背影怒罵,然前方那道纖細的身影,卻仍是步履不停地緩緩而前。

酌兮無奈,只得隔着遠遠的距離對着祈願喊道:“你要是去參加選拔,就說你是招搖仙宗的弟子,我會給你善後的!”

一顆石子忽而落到了酌兮面前,力道不大,但酌兮仍舊是習慣性地閃到了一邊。

随後,他就聽得祈願帶笑的聲音從前頭傳來,“你小子居然還想讓我當你的弟子?看來是皮癢癢了。”

酌兮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聽祈願又道:“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好意了,若有必要,我不介意讓你占一次便宜。”

到底是誰占誰便宜啊?酌兮在心中小聲吐槽

看着祈願的身影消失在了山路盡頭,酌兮無奈一笑,一聲嘆息随風飄去。

歸墟那方地界,乃是億萬年前上古神魔大戰之地。

那場大戰,可謂是打得昏天黑地,就連天道都因此崩裂,連帶這他們這些後世修成上神之位的仙,都因道行有缺,算不得真正的神。

可想而知,那樣的地方會遍布多少神血,埋葬多少魔靈。

更何況,現今那地方早就已經荒廢了。

無盡的妖物鬼靈吸收上古神魔身軀之力在其間繁衍,莫說是凡人了,就是他這般修煉萬年的上神踏進,那也是十死無生。

更何況,那傳言自仙界初開就已然有了,可這般多年下來,卻沒有一個神明當真能做到。

哦!或者說,壓根就沒有仙死去後又複活過的先例!

至少,酌兮從未見過。

酌兮眉心不禁緊蹙成了一團,對于時隔三千年再度見到祈願一事,他心中雖喜,可待得初見的喜悅退散而去,留下的,唯有滿心的疑惑與憂慮。

輕嘆了口氣,酌兮不由得擡眼望向着蒼蒼藍天,心裏默念着——老天啊!你既許她重活一世,卻又為何不讓她将前塵盡忘呢?

一路朝西而行,祈願走了很久很久。

她淌過了潺潺川流,穿過了漠漠黃沙,連腳上的繡鞋與衣物都在風沙的侵襲下變得殘破,才終于離那傳言中的歸墟近了些許。

忽而眼前出現了一片皚皚荒漠,祈願不由得定睛瞧去。

只見,遠處大霧彌漫,偶又片刻得以瞥見其間光景時,瞧見的,也只有那似墨般濃黑的土地,以及那黑土中時不時穿出的泛着金色的血光。

祈願心知,這就是歸墟了,她花了整整一年的功夫,終于是走到了。

這般想着,祈願面上也不由得浮現出了一抹笑意。

大風忽而自山口席卷而來,揚起陣陣風沙,祈願有心躲避,可奈何四周空曠如無物,她也只得垂下頭,擡手遮着眼眸,生生抗着這風沙的襲擊。

而另一手,則是緊緊地按在胸前,護着那朵嬌嫩的洞冥之花。

狂風擦耳而過,除了陣陣淩厲的呼嘯聲外,還有歸墟之中暴戾的妖魔怒吼聲夾雜其間。

祈願緊咬着唇,那妖魔的聲聲吼叫如若一根根細針,盡數紮進了她的□□之中。

若非那尚未覺醒的羲鄍神骨時不時散出光暈替她治愈着軀體的傷痕,就連祈願自個都覺得,她怕是要折在這裏了。

只可惜,她卻不曾發覺,那朵被她牢牢護在胸前的洞冥之花,在那大風襲來之際,也盈盈地泛着淡藍色的熒光。

那狂風不知肆虐了多久,直至祈願發覺周身都逐漸變得寒涼了起來,它才堪堪平靜下去。

周遭恢複了平靜,祈願忙不疊地從那褴褛的衣衫裏拿出了那朵花。

直至瞧得那朵洞冥之花分毫未損,仍在安靜地伏在她的掌心開得絢麗,祈願這才心下一定,松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

重新将那洞冥之花收回心口的位置,忽而一股熱流自她耳畔滑過,祈願伸手一摸,只見,那青白的細指上,正綴着點點腥紅。

彼時,祈願這才注意到,那狂風散去後留給她的,是單薄的身軀上,淋漓的血痕。

輕笑了一聲,祈願似是毫不在意般地随意以手背擦過耳畔,那刺目的鮮紅瞬間浸染了她白嫩的耳朵。

目光定定着直視着狂風來時的方向,她的眼中,盡是睥睨之氣。

似是全然不曾在意自己身軀上那斑駁的傷痕,祈願的目光始終前視,腳下的步伐,始終堅定。

那道纖弱得仿佛一陣清風就能吹飛的身影,就那樣拖着渾身是傷的身軀步步前行,她走得雖慢,卻不曾猶疑。

而在她的身後,那深色的沙土之上,唯有一道随着她前行而逐漸拉長的血色痕跡,在風沙中,被漸漸淹沒。

歸墟之內陰寒,祈願甫一踏入其內,周身那尚淌着鮮血的傷處就盡皆凝結成霜。

刺骨的冰寒透過鮮血凝結的霜一點點朝骨中紮去,痛得祈願竟是不自覺地握緊的雙拳,咬破了唇舌。

正當祈願欲停下腳步緩一口氣時,不知從何處竄出了一頭魔靈,竟是直直地朝着她而撲來。

祈願想要閃身躲避,可她的雙腿卻有如灌了鉛般沉重,她只是朝右側一避,那早已痛得失去了知覺的雙腿就絆得她不受控制地跌落在地。

那魔靈一擊不成,回身就欲再次朝祈願襲來,且祈願倒下的那方黑土下,亦是有煞氣彌漫而出,緩緩纏繞上了祈願的身軀。

那煞氣乃是億萬年前,上古神魔大戰時交戰的神力與魔力交織所化,只肖一絲,便能輕易令得一位道行如浮屠仙尊那般的僞仙魄散魂消。

如今,羲鄍神骨尚未覺醒,這等煞氣,遠非是此時的祈願能承受的。

只見,随着那煞氣的蔓延,祈願那本已因冰寒而凝結起的傷疤又開始層層開裂,似是要将祈願整個人生生活刮了一般。

不願這般認命,祈願掙紮着欲要起身避開魔靈,可倒在地面上的她,此時,卻已然是連半分翻身的氣力也無。

正當那魔靈飛至祈願上方,那煞氣亦漸漸朝祈願的身軀逐漸收緊時,那朵始終被祈願護在胸前的洞冥之花卻是陡然散發出了一道盈盈藍光。

洞冥之花自祈願身前飛出,藍光漸漸凝成一道結界,将祈願包裹于其中。

絢麗的藍光在空中搖曳,忽而自花蕊中央飄出了一滴銀白的水珠。

只見,那水珠驟然在空中飛濺開來,瞬間就将那魔靈化成了一捧飛灰。

而那如附骨之蛆一般纏繞着祈願的煞氣,亦是在此時,悄然被淨化清明。

瞧着那滴銀白的水珠,感受着它其間蘊含的氣息與神力,沒來由的,祈願只覺它好生熟悉。

一路奔波又歷經磨難,此時面對陡然安全的環境,祈願的眼皮愈發沉重了起來。

意識已然變得模糊,祈願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微微一掀眼睑,瞧見的,便是那朵洞冥之花凝起了結界,領着她,逐步朝前方的懸崖之底而去。

這崖底,是有什麽嗎?

來不及再細作思量,祈願似是再也撐不住了一般,緩緩阖上了雙眼。

迷迷糊糊間,她似乎聽見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那聲音似是跨過了無盡歲月重新飄回了她的身邊,她不由自主地顫了顫耳朵,想要聽清那話語。

也不知她兀自堅持了多久,直至她最後一絲意識都險些跟着散去之際,祈願才聽清了那道聲音。

“祈願!”

那是,司淵上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