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恕垂着睑,不語即是默認。
“焰侯授意,天師要保下您的命,想是十分不易!”
“可說是孤注一擲!”袁恕舉目望着不存在的遠方,甚為慨然,“即便主上做了下作不堪的事,然而他是主上,主人除了處決我,并沒有其他方式來消減恥辱感。但洪徵又知道非姐是一個不可預估的人,幾番盤算落空,他更不敢冒險當着非姐的面有所行動,便借祭神的名義誘她遠離營地。誰知走到半路,非姐還是察覺到了。說直覺也好,或者她實在太敏銳,總對陰謀有一種天生的辨識力,沒有任何理由她就是非要回來接我,要帶我一起去神山參加祭禮。”
袁恕頓了頓,換了個姿勢扶案倚靠:“如果她沒有及時回來,我怕是早已經被活活打死了。”
韓繼言不禁抖了下:“他,又鞭打您?”
“不!”袁恕神情古怪地扭曲着,仿佛正承受巨大的痛意,“只是拳頭,純粹的力量攻擊。他是最好的游騎兵,臂力驚人,每一拳都重得像石頭。”
想象着當時的場面,韓繼言只覺毛骨悚然:“您腦後的傷也是那時候——”
袁恕颔首:“我中拳摔倒,不巧撞在石臼上,一只眼睛也睜不開,可他還在揍我。不是沒有想過反抗,我試圖保護孩子,但那時的我太弱了,連自保都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看他搶走孩子摔在地上。後來我索性不反抗了,畢竟他是原主人,即便當時非姐要了我在帳中,我依然只是奴隸,不允許反抗任何比我高一層的階級。不管誰要我死,我都願意認命。就是可惜了孩子,還不到兩個月大,人生尚未開始,就匆匆結束了。”
又是一陣滞悶的靜默,韓繼言後悔放縱了好奇心,真想狠狠抽打自己。
另邊廂,聽完了吳是非的講述,張萌心裏也悶悶的,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
“你看你還能哭出來,那天趕回去看見恕兒奄奄一息卧在地上,我壓根兒哭不出來。你信麽?憤怒有時候真能讓人發瘋,瘋得不知道怕。當時我就想我是天師啊,我腦子裏只記住這一件事,不斷告訴自己:天師的人誰敢碰,我就要他的命!打人那貨被我一刀鞘掄得半嘴牙都掉了,我還打折他手腳,把他扔進馬廄裏讓馬踩。我真是恨了,大家也都真的怕了我,大概他們覺得我就是個惡鬼,哈——”
吳是非嘴角在笑,眼中卻一絲笑意都無。
張萌不敢看她,低着頭問:“孩子,是哪一屬的?男兒還是女娃?”
“巴圖,附屬性別應該算女孩兒吧,以你們的标準來看!”吳是非仰起頭,又開始輕微地前後晃動身體,“雖然是早産的,不過娃娃長得挺健康,小臉粉粉的,笑起來特別好看。就那樣被摔在地上了。我抱她,覺得她跟睡着了一樣,身上完全看不出外傷,臉上也沒有痛苦。我想她應該一下子就死了,沒受罪,是吧?”
張萌拼命捂住嘴,不敢哭出聲來。
吳是非也不在乎得到回應,兀自絮絮叨叨:“小時候聽老人們講,夭折的小孩子怨氣特別大,要趕緊埋,讓她盡早超度好去投胎。可那時候,我哪裏還有空顧着她呀?生者為大,我得救恕兒吶!嗳,妞,你見過碎糊糊的人麽?”
聽吳是非語氣怪異,張萌不自覺抖了抖,搖搖頭表示不知。
吳是非眯起眼:“哎呀,就是哪兒哪兒都不敢碰,怕掉下來接不回去!恕兒半邊腦袋都是腫的,我知道他兇多吉少,可這麽放棄我不甘心的。我跟洪徵要大夫,他居然一句話都不表态,那意思就是拖呗!我當着諸臣的面給了他一嘴巴,抄過鞭子扒了他的側室照着背上狠狠抽了三鞭,皮開肉綻。那貨嚎了一嗓子就疼暈過去了。洪徵懵逼,不知道我要幹嘛。我就問他,心疼麽?我的疼再翻一千倍!今天恕兒要是挺不過來,你會知道我這個一千倍以上的疼法是什麽樣子。接着直接到賬外一刀捅死了王犇,提着血刀跟所有奴隸說,今夜為我所用者将脫奴籍,不為我所用者,那便是下場。你知道渴望自由是多麽可怕的一種力量嗎?”
張萌眼中此刻就有那種渴望。
吳是非笑了,透着懾人的癫狂:“當奴隸們連碗都拿在手裏當武器的時候,我還回去對那些貴族們說,就說一句話:給我大夫給我藥,我就放棄雇傭這些奴隸,不讓他們逆殺你們。”
張萌渾身劇顫,心中陡然一寒。
吳是非還笑:“對呀,我就是利用了那些可憐的奴隸!我知道他們有多麽想獲得自由,想不再擔驚受怕地活下去,誰都不願意變成下一個阿猿。可他們手上沒有我要的資源,他們沒有知識沒有藥,我不可能一夜之間在奴隸中培養出一個大夫來救阿猿的命。但洪徵有,我要的東西他不給我,我就要用他害怕的事逼他就範。這就是我的策,我的法,我的生存之道。現在你知道我天師的位子是怎麽坐穩了的吧?”
張萌點點頭。
韓繼言也點點頭。
不同的空間裏同樣的話,他們說:“因為您/她是惡棍!武力可以征服庶民,道德可以征服文人,榮譽可以征服武士,利益可以征服權貴,唯有惡棍,他們只追逐內心私欲,神鬼亦不能令他們臣服。惡棍不能為人所用,他們從來,只為己所用!”
而吳是非則仰頭嘆息,眼淚流過腮頰上未散的笑容,比痛還痛。
“因為我欠恕兒一條命啊!自以為是地挑戰權力,卻管不好守不住。孩子沒了,我不能再失去恕兒。我要留住他的命!我等着他醒過來罵我恨我打我,甚至殺了我。可這個傻子,最後要把心給我。我要不起的,以前以後,都要不起!”
但袁恕不這樣想。
“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壯,逃出舊營,陰差陽錯從了軍,又因為沒有別的技能就只好靠掙軍功來換取地位。總想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回去見她,能有勇氣看着她的眼睛說心裏話。可終究事與願違,我得到了權力、光鮮,卻依舊,配不上她!”
“不是的!”韓繼言急切搖頭,“天師她從來沒有用那樣的眼光看您。她心裏有您的,她想陪在您身邊!”
袁恕以為愛将有心安慰,并未将話當真,唯勾唇澀然苦笑。
“是真的!天師都哭了!”
送李墨出逃當夜的事,韓繼言一直不曾詳說,吳是非激烈的掙紮,她的淚和嘶吼,袁恕都沒聽韓繼言提過。總以為是女子要強,責任心與使命感驅使下不肯服輸,愛争勝,從來任性妄為。但原來,她的理由其實卑微。相依相伴,說笑般約定一起度過冬天,袁恕并未認真,她卻刻在了心上。
“主、上?”
韓繼言惶然地看着袁恕落淚,眼神都是空的。他不忍心再打擾,徑自逃出軍帳。
落魄地走着,不敢離得太遠,也不知能去何處排遣。
意外,撞見了張萌。她也在逃離一場悲戚。
“為什麽會這樣?”張萌依在韓繼言懷中嘤嘤哭泣,“阿言,能在一起真好!我們,真好!”
韓繼言擁着戀人,緊緊地,不願松開。
三十、求安難安
袁恕陣痛加劇是在半夜裏。他且忍着不出聲,只到睡夢中的吳是非翻身一腳撩空,恍恍惚惚醒過來才發現他人已挪下床,兀自坐在矮桌邊。
不過吳是非比袁恕還鎮定,晃晃悠悠去點了燈,又自己走到到隔壁的小帳裏叫醒了張萌和小楓,順便讓衛兵去喊齊允棠過來。
兩位女侍都未經事,小楓更是急得差點兒又哭出來。被吳是非一記腦瓜崩兒彈在額頭上,睡眼惺忪地安慰她:“放心啦!羊水還沒破呢!真破水也未必馬上生,熬三四個鐘頭,啊不是,一兩個時辰都算正常。我表姐從下午疼到後半夜才生,把一輩子的髒話都罵完了,最後還上的催産素。所以說你們呀,把該準備的準備起來,毯子、毛巾、溫水,竈火別熄。完了還忙自己的去,沒事兒忙了就睡覺,別用着人的時候一個個先累趴下了。”
說完了,轉頭又去給袁恕摩背按腰。袁恕同樣輕松笑笑,勸她:“非姐也去睡吧!”
吳是非面色一正,态度轉了一百八十度,嚴厲訓斥:“睡你妹啊!開始疼了也不吭聲,這要是破水了咋辦?老娘做夢還以為自己尿床呢!”
“所以才下來了。”
“我是不是還得表揚你高風亮節,沒讓我睡在濕的床鋪上?”
“你兩天沒好好睡了。”
“我謝你噢!這下我徹底醒了。”
袁恕望着她兩枚深重的黑眼圈,無奈地搖頭。是時,一陣痛意襲來,袁恕垂頭悶哼,強自忍着。
吳是非又訓他:“扛什麽扛?越扛越疼。深呼吸,注意節奏!”
袁恕被她訓得既委屈又很想笑,偏偏身上卻疼,當真情緒複雜。
不多會兒工夫,齊允棠匆匆趕到。應是讓衛兵緊急拖了來,衣冠都沒來得及穿戴整齊,棉袍扣子錯了一顆,腰帶為系,長發用發帶松松攏在腦後,委實像個遭災逃難的。
聽吳是非沉重冷靜地說了袁恕的情況,再叩過脈,齊允棠得出的結論基本跟吳是非判斷的一樣。為此,吳是非還小小得意了一番,跟張萌挑眉飛眼:“怎麽樣?本天師鎮宅,平安無事,知道不?”
張萌和小楓猛點頭,對天師愈加崇拜了。
慌亂了一陣,暫時安定,思忖着為保萬無一失,齊允棠還是留下更穩妥。但觀天色尚蒙昧,一幹人都擠在大帳實在荒廢,于是在吳是非的安排下,就讓齊允棠在自己的小帳先補一覺。着名衛兵護送小楓去醫所,将齊允棠羅列的物什并穩婆一道帶回來,張萌留下與自己照顧袁恕便足夠了。待天亮,視情況再布置其他人其他事。
于是各自依言行事,人瞬時散了,張萌也先領齊允棠去往小帳,暫時不在,大帳內一時倒顯得冷清。袁恕伏在案上,忽道:“非姐确更像個做主拿事的。”
吳是非的手刻意在他腰上擰了一把,陰恻恻地笑起來:“我哪能跟黛侯比?黛侯主意大得突破天際,舍己利人,感動中國!呸——”吳是非慣性口誤,“感動西荒,西荒!”
袁恕輕輕嘆一聲,沒頭沒腦地說道:“我以為你不會饒過鈞兒。”
吳是非手上一頓,撇撇嘴無謂道:“鼈孫兒,小小年紀不學好,我能饒了他?我是看小周面子,留丫一個秋後!”
“不再是睚眦必報、率性而為,如今你越來越像名政客了。”
“跟你學啊!順勢而為,做人不能一成不變。”
“可我并不願意看見你這樣改變。”
“許你變,不許我變,你管我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唔——”
又一陣痛意襲來,袁恕多少有些坐不住了。吳是非索性抱他起來,讓他挂在自己肩頭以為支撐,雙手托住他腹部小心輕柔地往下撫。
咫尺的相擁,吳是非突然意識到如此的姿勢看起來太過親昵,卻又不便推開。反正袁恕看不到,她居然擠眉弄眼做起了鬼臉,對着空氣唇語:“卧槽、卧槽、卧了個大槽!”
無意,袁恕竟在她耳旁輕聲哼笑。她以為袁恕看見了,不禁發窘,然而袁恕只說:“那晚上你再狠狠心,手上用些力,也許真就省了許多麻煩。”
吳是非渾身僵硬,喉嚨發幹:“你,醒着?那時候……”
“嗯!”
吳是非懵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兩手還放在袁恕腹部,指尖隐隐發顫。
終于她問:“恨我嗎?”
袁恕搖了搖頭。
“那怕我嗎?”
袁恕又搖搖頭。
“所以把我留在身邊,其實是想我跟小周做一樣的事。你想我有一天,把這件事做完,用我的手來結束,是嗎?”
袁恕沒有否認。僅僅是,不否認。
吳是非的肩膀驀地松弛下來,可以感覺到掌心的觸感,慢慢地繞過袁恕腰際,環住他後背。
“小周跟我坦白,我把他揍了一頓。”
袁恕嗓音有些啞:“我知道。”
“我揍他,就像揍自己一樣。”
“我知道。”
“小周是好孩子啊!比我好太多了。”
“你很好!”
“他哭着說自己下不去手,哥哥們都是他人生裏最重要的親人。但羅鈞是他的命!他也像你一樣,掙軍功換爵祿,想有一天可以擡籍,可以配得上心愛的世子。沒有想到,親人們跟世子站在了利益的對立面。他知道世子不對,更沒法說服自己幫助他為惡,可也沒有勇氣背叛羅鈞眼睜睜看他死在我們手上。他求我,求我殺了他!他願意替羅鈞把罪名擔下來,只求我們能留羅鈞活命。哪怕流放到邊關苦寒之地,哪怕削籍降階做個庶民,活着就夠了。哧——”
吳是非在笑,聽起來卻好似要哭了。
“當初我也這麽求你放過姒兒。可是那小子,都是那個混賬小子……姒兒其實是他逼死的呀!我為什麽要放過他?他連你的孩子都不放過,我為什麽還要放過他?”
袁恕聲音有些不穩:“因為,非姐始終跟那些人不一樣。跟我,不一樣!”
“我呸!老娘才不放過他,我巴不得他死在邊關,跟死心眼兒的小周抱窩死去。我會記得給輝侯那小娘們兒寄感謝信,送她錦旗,上頭拿金線繡上‘為民除害’!”
袁恕似乎還笑了下,旋即又悶哼一聲,人便往下滑。
吳是非回過神來,忙托住,想将他放平。
袁恕皺着眉,擠出一絲笑來:“不是啊,好像,羊水破了!”
吳是非愣了下,視線往下移,“嗚哇啊啊啊”地叫了出來。
趕巧,張萌照應好齊允棠,又去打了溫水返回來,忙将産褥鋪好。那邊小楓也已領着穩婆過來,吳是非擡頭一看,大驚:“徐之孺,你在這兒幹嘛?”
徐之孺幫忙将袁恕扶躺下呈側卧,一邊挽袖子一邊做無辜狀:“末将從軍前就在下營以替男巴圖和額濟納接生為業,勉強糊口。”
吳是非就想起來徐之孺也是雙夫家庭的孩子,他自己是巴圖,家裏一位父親、一個哥哥和倆妹妹全是額濟納。吳是非還想起來,徐之孺常誇耀自己是孩子王,家中小一輩全是他背大的,他們家人口衆多,欣欣向榮。
“可不是向榮麽?一家那麽多能生的,一年到頭得忙死。”
——吳是非暗自腹诽,繼而想到:“你一助産士搖身一變成了參将,轉行轉得忒牛頭不對馬嘴了吧!”
徐之孺倒挺幽默,摸過一旁的剪刀晃了晃:“本質上都操着利器,都管生死。”
吳是非刮目相看:“你小子還是個哲學家!”
徐之孺不知道,穿越之前,吳是非的字典裏“哲學家”跟“文藝青年”一樣,都是用來罵人的。于是他自以為那是句好話,笑得特別愉悅。
吳是非懶得點破,注意力很快又轉回袁恕身上。
産程進入後半程,疼痛間隙變得越來越短。袁恕汗出了不少,也補充過飲水,只是根據徐之孺的診斷,很不幸被吳是非言中,要生恐怕快不了。
眼看着外頭天際現白,白晝将至,徐之孺還勸吳是非不如去睡一會兒。吳是非本來困得生無可戀,一旦真去睡了,反而輾轉反側無論如何睡不踏實。索性一咕嚕又坐起來,游魂一樣晃回袁恕跟前,嘟起嘴扮可憐:“糟啦,阿猿身上這麽香都不能讓我睡着了!”
袁恕疼得唇色發白,知她故意說話引自己分心,便努力笑笑,反問:“為什麽別人跟我在一起不打瞌睡,偏偏非姐老困呢?”
吳是非不服氣:“那為什麽別人都不香,就你香?”
“可也只有你覺得香啊!”
“啥?”吳是非猛地湊近他鼻前狠狠嗅一下,理所當然道,“這麽香,聞不到的是沒帶鼻子嗎?”
結果,徐之孺插嘴表示真的沒聞到。吳是非倍感意外,轉頭問張萌,小甜妞同樣表示并沒覺出主上身上有異香。她反而覺得天師身上總香香的,有一股太陽的味道。
吳是非眨眨眼:“太陽是個什麽味道?”
張萌絞盡腦汁描述:“就是那種下了好久的雨以後,衣服被子拿出去曬,收回來時候特別幹爽特別香的味道。”
“噢——”吳是非猶豫要不要告訴張萌,那其實是纖維中的螨蟲被紫外線烤焦後的香味,也就是,那其實應該就是蛋白質揮發的味道。不過看小妮子一臉憧憬的表情,她決定還是就讓某些事物繼續保持神秘感吧!
關于香味的讨論無法繼續,吳是非又不肯睡,反而強行把張萌推出去,要她好好休息。回來再看徐之孺,他卻淡定,找個角落盤腿一靠,聳聳肩道:“末将的技能之一就是,哪兒都能眯一覺。”
說着就抱臂合眼打起了瞌睡。吳是非心裏委實覺得羨慕嫉妒恨,暗自決心等袁恕平安生完了,她就把徐之孺調過來天天帶孩子,沒白天沒黑夜地折騰他。
兀自想着,驀聽袁恕低低嘤了聲,到底是疼得受不了了。
吳是非捉着他手,故意開玩笑:“你不用給羅銳留面子!罵他娘的。真的!我表姐一罵娘就精神,都忘了疼了。”
袁恕果然噗嗤笑出來,嘶嘶抽疼着,斷續道:“這個、真、不會——”
吳是非一臉索然:“罵娘都不會,人生無樂趣!”
“罵娘不會,樂趣還是有的。非姐,去把櫃子裏的畫拿過來。”
吳是非見那些畫就臉紅,磨蹭着不去,還找理由:“那麽多張全捧來啊?重死了,不要!”
“不用、都拿來……就那張你、站在燈心草花裏的……還有、睡着的……”
話既至此,吳是非也不好推卻,只得不情不願去矮櫃裏翻出了袁恕指定的兩張畫,拿過來攤在他面前。
想不到,袁恕并沒看畫,反而将羊皮卷都翻了個面,又讓吳是非倒了茶來,取一方軟布蘸上茶水,輕輕拍在羊皮卷上。
“這——”吳是非瞪大了眼,既驚詫又欣喜,下意識瞟一眼貌似睡着的徐之孺,壓低聲音道,“我們小時候玩兒過,隐形墨水。你這圖是拿什麽畫的?白醋?”
袁恕顯得意外:“非姐的知識總是體現在奇怪的地方。”
吳是非則好奇:“西荒不種植稻米和大麥,不産白醋,得從外頭帶,價格不便宜用的人少,能知道這法子的人才是不簡單呢!嗳,是不是你那個老師教你的?你老師到底誰呀?看樣子的确走過許多地方,怎麽就被洪徵的部落逮住,還淪為奴隸了?”
“唔——”
袁恕刻意拉長語調,吳是非當即明白:“知道了知道了,做人要講信用,保密保密。我不問啦!”
于是接過軟布來,興致盎然地去拍濕羊皮卷。漸漸地,兩張皮子上的地圖便清晰顯現出來。吳是非無師自通,按照路線曲徑将兩張圖嚴絲合縫拼湊起來,低頭細看。
“嗳?”吳是非是真的驚了,“這不是——”
袁恕挨着痛楚,手指明确戳着圖中一點:“那次與非姐戰場遭遇,我也注意到這處沼澤很奇怪。其實回憶一下,非姐似乎就是在沼澤邊緣被洪徵發現的。所以當時你是恰好掉在沼澤邊?或者其實,你本就是無意識從沼澤中走出來的?”
吳是非面色凝重:“你的意思,次元的磁場壁就在沼澤深處?”
袁恕疼得表情扭曲,一時說不出話來。吳是非趕緊還給他撫背揉腰,直說這種事不急,以後再說。
緩過一陣,袁恕深深呼吸,卻擺手:“想到哪兒說到哪兒,那個什麽磁場?”
吳是非解釋:“噢,就是兩個世界之間的壁壘!你可以理解為大門之類的。”
袁恕點點頭:“那扇門在沼澤的何處還不能确定,但這條線和這條,”袁恕的指尖一一劃過地圖上的曲線,“我派出的探路者都已試過,沒有發現。而且沼澤邊緣似乎也沒有感到特殊的能量,剩下就是這條,旅行者們稱之為‘寂途’的路。那裏是旅行者的朝聖,同時也是受處決者的末路,從來有去無回。”
吳是非望着袁恕指尖最後落定的地點,眼神發怔,心緒百匝。
“你一直,在暗中替我找回家的路?”
“不算為你,畢竟我自己也想去看看。”
“那為什麽要現在告訴我?”
“……”
“為什麽是今天?”吳是非偏着頭,眼神中含着莫名的恐懼,“跟我說挑明周予的事,給我看這些圖紙上的秘密,你知道我現在什麽感覺麽?”
袁恕目光果然一瞬閃躲。
“臨終托付一樣說這個說那個,你要死了嗎?誰?誰算計你?告訴我,我給你擺平!說話袁恕,你特麽又想幹嘛?”
吳是非聲音陡高,把徐之孺都喊醒了。他揉揉眼望過來,只見主上虛弱地笑笑,跟天師說:“以防萬一嘛!”
吳是非把羊皮卷掃到一邊,氣得呼吸都重:“你怎麽不防萬一自己活成千年老妖?不防子孫滿堂?不防否極泰來,我們、我們——”
吳是非抹了把臉,那句話卡在喉嚨口,到底沒能說出來。
袁恕明白的。相處日久,一些話早已不需言語表達,彼此守顧,心意都在,看得到。
“也許,我骨子裏還是個悲觀主義者吧!”袁恕深呼吸,忍着又一波的劇痛,明明白白告訴吳是非,“我總怕、你不見了……而我、我、無處、去尋你……”
徐之孺飛撲過來,掀起絨毯查看。
“糟了!”他瞪着自己滿血的手,萬分不安地說,“橫位,孩子的胳膊掉出來了,主上難産!”
吳是非攥住袁恕的手,倏地感覺,心跳漏了一拍。
三十一、求天一恕
小時候奶奶家有只大白貓,不管誰摸都眯眼打呼嚕,夏天趴花壇底下,冬天就趴吳是非腿上。
自我評價,吳是非覺得自己是天生冷感的人。也就是她對任何生命都抱持着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的态度,包括人類。在她說不好是晚熟還是超齡的意識裏認為,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存在都對這個星球沒有意義。而地球對整個宇宙也沒有意義。一切都是意外。古老恒星宛如使命終結一般發生了大爆炸,碎成了無數的塵埃飄浮在太空。地球就是這樣一顆塵埃。它并非生來有海與空氣,就像遠古的時候人類也不存在一樣。
人類歌頌進化的神奇,但從生物原始技能來說,吳是非覺得人類簡直就是退化。沒有尾巴保持平衡,沒有爪子和尖牙以自保和抗争,跑得不快更不會飛翔,就連游泳都得長大後重新學起且有人學不會,丢在野生環境許多人可能活不過三天就game over了。還不及家裏那只大白貓有出息。至少它會捉老鼠,并且吃了老鼠也不會生病拉肚子。不像鄰居大劉,吃個生魚片吃得跑肚拉稀,埋怨食材不新鮮。
吳是非哧鼻,再不新鮮能糟過食腐動物的食物嗎?人類啊,就是嬌貴!
因此曾經她以為,對世界末日尚能泰然處之的自己,對生老病死也當是雲淡風輕般随遇而安的。可大白貓躺在窩裏于睡夢中辭世的那天,吳是非懵了。她不停地撫摸貓咪僵硬的身體,期待聽見慣常的呼嚕聲,想象着貓咪在歡愉中眯眼仰頭,嗲糯嗲糯地喵一聲。然而大白貓就是安安靜靜躺在那兒,嘴微微張着,舌頭耷拉了出來。
那年吳是非才六歲,将要上小學。可能家裏人擔心她太小無法接受死亡,不願她過早在心中留下恐懼的陰影,居然第二天抱了只一模一樣的純色白貓回來,哄她說貓都有九條命,大白去陰間轉了一圈又重生了。
吳是非抱着完全不親人的貓,神情木讷地撫摸它,一聲不吭。
她明白這不是大白。她也确信貓沒有九條命,人同樣沒有九條命,沒有動物可以死而複生。死讓生變得沒有意義,生卻因為有死這個結局而變得不安定。小小的吳是非經常困惑:既然誰都無法逃脫死亡,又為何還要拉長走向死亡的距離?為何不能朝生暮死?為何要有情感知悲歡?為何唯有人類選擇了如此愚蠢可笑的所謂進化,居然還沾沾自喜?
做人哪裏好了?
——六歲的吳是非一邊扮演着相信謊言的天真幼童,一邊,不再相信童話,開始否定生活。
而此刻,死亡宛如一場緩慢展開的戲劇,提前劇透了結局,只讓吳是非看着它徐徐推進,一點一點痛到窒息。
大量的失血令袁恕神情變得渙散,對疼痛都已麻木,他努力維持住意識的清醒,陪着吳是非。盡管,他并不知道還能醒着陪她多久。
吳是非明白主次的颠倒。自己攥住袁恕的手,緊張到哽咽失語,反而讓袁恕來安慰她,忍着疼不曾喊過一聲,還機械地笑給自己看。
眼淚吧嗒吧嗒落下,吳是非突然想起奶奶家的大白貓。想它躺在窩裏安靜永眠的樣子,雪白的皮毛正如袁恕身上遮蓋的絨氈,而袁恕的臉漸漸地覆在了貓兒的面容上。
“我錯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別這樣罰我,不要!”她把臉埋在袁恕頸側,不知向誰懇求。
袁恕抽疼着呼吸,雙唇翕動似乎想說些什麽,最終卻只哼了聲,疼得幾乎暈厥過去。
徐之孺在冒險把孩子推回宮內。齊允棠并不贊成這樣做。胎內情狀不明,若臍帶繞頸或者嬰兒姿勢有異,推回去再人為撥正胎位,很可能導致胎盤剝落或者其他危險狀況,更有可能引發大出血,對大人和孩子都不利。即便如此,以齊允棠目前的醫學素養對救袁恕已是一籌莫展。他能做的僅僅是暫時止住血,壓制血崩之相的出現。
而憑借多年的經驗,徐之孺還是決定孤注一擲試一試。他亦立下生死狀,主上有恙,他便自絕。
吳是非感覺到手上傳來的力量,袁恕的忍耐已到極限,但他依然不肯喊一聲,渾身冷汗淋漓,嘴角溢出牙血。吳是非俯身抱起他,徒勞地想要将他身體溫暖。
“喊出來呀恕兒!喊出來就不疼了,真的!聽非姐的好不好?咱們不死撐着,該哭哭該笑笑,疼了就喊,不丢人的。”
袁恕又“嗯哼”了聲,氣息微弱地說:“這麽多人,不好、意思——”
原是俏皮話裏逗人笑,可說話的是袁恕,此時此刻,任誰都難笑出來。
猛然間聽得徐之孺一聲變調的歡呼:“成了成了,胎位正了!”
吳是非下意識扭頭看他,驚見他滿手血紅,心頭陡然一凜。再看袁恕,兩眼微睜着,直似沒了呼吸。
“恕兒——”吳是非将人放平,試頸動脈聽心跳,神情倏然凝重,直起身來一手按他心口,另手握拳狠狠砸在自己手背上。一擊無效又一記,再一記,袁恕猝然彈起,随後悚然呼吸,并了斷續的咳嗽。
方才痛極,他竟閉氣休克了。
齊允棠趕緊過來叩脈,用藥吊氣,助其順産。
然而袁恕這邊已被折磨得脫了力,意識也顯得恍惚。吳是非搓他的手,遵着齊允棠的指點揉壓穴位,眼淚不受控制地掉落,抽抽噎噎跟袁恕講話,想他醒着。
“恕兒撐住,聽話!冬天多冷啊,你不給我找點兒事兒做,不讓我帶娃,我無聊啊!只能下去找你了。”
“沒你我覺都沒法好好睡,真的活不起!恕兒最疼非姐了,不會把我一個人撂在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烏龜不上岸的破地方的,對不?”
“求求你說話好不好?哪怕哼一聲,別睡過去恕兒,求求你!只要你活着,我什麽都答應你。再不争了不鬧了,我們倒過來,非姐都聽你的,行嗎?”
“對對對對,我不要原則了,不要道德了,不報仇了!愛誰誰,讓別人去當有良心的好人,我就當壞人,當奸佞。助纣為虐趨炎附勢,随便人去說。什麽改革什麽新制度都見鬼去!商君變法都沒一帆風順,最後還搭條命,我們自己過好得了,我就自私自利。活着多難多累啊,我只想痛痛快快喜歡一個人!恕兒,給我一個遺臭萬年的機會,讓我跟你過一輩子,好不好?”
袁恕木然地轉過頭來,失焦的雙瞳直直落在吳是非臉上,漸漸地升起了光。
笑一下,将她手用力攥緊——
“生了,男孩兒……不對,血,血……主上醒醒,包衣還沒娩出來!”
齊允棠在紮針,徐之孺在擠壓袁恕的腹部幫助子宮回縮,而吳是非只是傻愣愣握着袁恕冰涼無力的手,耳中充塞了各種人聲、嬰兒的啼哭,嗡嗡地撞,撞得她糊塗了。
直到齊允棠伏地顫抖着禀告,宣布血已止住,但因失血過多,袁恕可能陷入昏迷就此再難醒來,吳是非仍還聽着似未聽,意識恍恍惚惚游離在軀體之外,宛如靈魂出竅。
她不記得自己如何走出大帳的,更不記得什麽時候摸出煙來點上的,就是病态地一口接一口地吸入、吐出。張萌幾時來的她也沒在意。于是她吸煙,張萌看她吸煙,彼此都沉默。
“ABO,ABO,輸血可以救人,但血型怎麽算?跟着原來的基本四型,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