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突然響起陌生女人的輕呼聲,裴玄微微皺眉,他撂下手中的書和筆,靜靜地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發現再無第二聲響動,只是,細細微微的短促呼吸聲,還是若有似無地傳進了裴玄的耳畔。
——确實有人從後窗處闖進了屋子裏!
裴玄起身,不緊不慢地繞到屏風後的隔間,這裏是他平時讀書累了,臨時休息的地方。
此刻,在靠近窗邊的軟塌上,正蜷縮着一名衣衫淩亂的少女,她渾身濕漉漉的,頭發散亂,看上去分外的恓惶狼狽。
裴玄停在小隔間的門口,将狹小房間內的情形全部收進眼底,迅速判斷出,他剛剛聽到的響動和驚呼聲,應該就是眼前這位姑娘弄出來的了。
對于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裴玄沒有選擇立刻斥責或者驅逐,反而因為對方的狼狽姿态,放緩了語調。
“這位姑娘,可是遇到了什麽為難或者危險的事情?讓你不得不躲在這裏?”
裴玄出聲,打破了一室安靜,也讓蜷縮躲避在角落裏的闖入者驚慌擡頭,散亂在額前的黑發被無意間撩開,一張俏生生的嬌豔芙蓉面展現在裴玄的面前。
饒是裴玄素來心性淡定,從不耽于美色,此刻看到眼前的面孔,也不得不感慨一句,這是一位鐘靈毓秀的大美人,看着十四、五歲的樣子,五官還未完全張開,卻已經是絕色了。
尤其是這姑娘的一雙眼睛,出色極了,霧蒙蒙淚盈于睫,怯生生黑白分明,黛眉春山之下,秋水橫波潋滟,水潤的眸光既清且媚,裏面似乎藏着千言萬語,卻欲語還休,無聲勝有聲。
裴玄有一瞬間的驚豔,但卻不足以讓他心動神搖,他是什麽心性,豈會因為一副美麗的皮囊就失去平常心,失去理智和清明?
不論今日的闖入者是美麗的少女,還是枯槁的老妪,對于裴玄來說,都是需要他幫助的人罷了,當然,一些居心叵測的陰謀者另算。
這些年,身為都察院的掌院,他沒少遭遇各種誘惑,還有許多別出心裁的邂逅巧遇,其中不乏有人扮成老弱婦孺,向他求助,把苦肉計和美人計結合得天·衣無縫。
但是,對于端肅持重,推崇君子之風的裴玄來說,在發現可憐之人确實別有用心之前,他都不會率先用防備的姿态對待求助之人。
他目光溫和地注視着對面可憐兮兮的少女,語氣沉穩堅定又不顯得咄咄逼人:
“姑娘,在下裴玄,是朝廷的官員,你若是遇到什麽危險或者麻煩事,可以試着告訴裴某,有裴某在,必會保你平安。”
大概是被裴玄溫和而堅定的态度安撫到了,神色惶恐的少女微微動了動身子,慢慢放開緊緊抱膝的雙手,她擡手輕輕抹了抹眼角,拭去了上面殘存的淚水。
“裴、裴大人?您就是禦史大夫裴玄大人?”
不請自來的年輕姑娘終于出聲了,她的嗓音清脆甜美,又帶着一絲傷感哽咽,像淙淙的冷泉水,沁人心田。
“那、那我沒有找錯地方,裴大人,抱歉打擾到你了,我、我休息一會兒就離開。”
裴玄背在身後的手握了握,他輕咳一聲:“聽姑娘這話,是知道裴某暫時居住在這裏了?”
“是的,裴大人。我剛剛遇到一些麻煩,一時之間無處躲藏,我之前聽過您的名聲,知道您是一位大好人,所以、所以……裴大人,非常抱歉,沒經您的允許,我就闖了進來。”
裴玄面色淡淡地嗯了一聲,他注意到對方似乎沒有那麽緊張了,就往前走了兩步,到茶幾旁斟了兩杯茶水。
“姑娘,暫且喝杯茶壓壓驚,你既然選擇了到裴某這裏來求助,裴某就不會袖手旁觀。”
為了證明茶水沒有問題,裴玄倒完茶後,随手拿起一杯喝了一口。
“可以和裴某說說,姑娘到底遇到什麽麻煩了嗎?至少,姑娘可以把姓名和家人的情況告知裴某,裴某讓人去通知姑娘的家裏人,好把姑娘平安接走。”
裴玄的提議讓剛剛鎮靜下來的小姑娘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她連忙搖頭:
“不、不,裴大人,請先不要通知我的家人,等過一陣子,不、不用過一陣子,我現在就休息好了,我馬上離開這裏。
您放心,那些人找不到我,就該放手了,不會繼續的,他們不會那樣明目張膽的。”
說完話,一直躲在軟塌角落裏的小姑娘蹭地一下跳了下來,她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到窗邊,看樣子似乎還想原路爬出去。
裴玄有些無奈,他出聲阻止了對方離去的動作。
“好,裴某聽姑娘的,暫時不通知你的家人。那麽姑娘,相逢即有緣,裴某年長你許多,當得你稱呼一句叔父了,若是你不嫌棄,也許,裴某作為長輩,可以給你一些建議。”
勸解的同時,裴玄不着痕跡地觀察着小姑娘的舉止穿戴,可以判斷出,這姑娘一定出身自大戶人家,是一位千金閨秀。
——既然是一位高門大戶裏的閨秀,怎麽會獨自一人出現在這裏,還弄得一身狼狽,更害怕通知家人?
裴玄很自然地就聯想到了世家大族裏的後宅算計,龌龊傾軋,他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頭。
“裴大人,謝謝你的關心。我遇到的事情,你大概也幫不了我什麽。今天能夠借你這裏躲避風頭,已經是非常叨擾你了。”
說到這裏,小姑娘苦澀一笑,她有些尴尬地理了理淩亂的裙擺,試圖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失禮。
“對了,叨擾這麽久了,我還沒有介紹我自己,實在是失禮了。
裴大人,我是現今嘉平侯嫡長女,已故的武威伯外孫女,之前在北境邊地的時候,我聽外祖父提起過大人的名諱,也聽過大人的事跡,心中萬分敬服。
這次來上雲寺祈福,我因緣巧合得知了大人的住處,在遇到麻煩需要躲避的時候,下意識地就選擇了大人這裏,是我冒失了。”
蘇語嫣的眼底還殘留着驚慌和苦澀,面色蒼白無血色,但她仍然佯作堅強,努力挺直脊梁站在裴玄的面前,這種柔弱和倔強混合在一起,非常容易引起旁人的恻隐之心。
裴玄是端方君子,之前蘇語嫣冒失闖進他的書房,不請自來,裴玄首先關心的,也是對方是否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
如今,知道了蘇語嫣的身份,面對故友的血脈後代,他更做不到袖手旁觀了。
更何況,因為和那位意外身亡的武威伯做了朋友,裴玄他十分清楚蘇語嫣和嘉平侯府的過往,知道她這個所謂的侯府嫡長女,在嘉平侯府中其實是地位尴尬,不受寵愛的。
“蘇姑娘,我和你的外祖父武威伯頗有交情,裴某敬佩他,他一生戍守北境邊疆,數次擊退來犯的異族鐵騎,為着大啓朝的安定祥和立下了汗馬功勞,他甚至放棄了許多個人的享受,他是一位豪傑。
裴某有幸和宋伯爺相識,我們算是忘年交了,你又是他遺留在這世間僅有的血脈,裴某理應照顧你。
蘇姑娘,你剛剛慌不擇路地跑來我這裏尋求庇護,可是在嘉平侯府中受到了什麽委屈?
雖然說,嗯,清官難斷家務事,但是,作為你的世叔,我願意盡我所能幫助你。”
蘇語嫣聽得出裴玄話中的真誠,她心裏有些訝異。
這人和外祖父充其量也就是幾面之緣,而且年齡差距頗大,她原以為,外祖父和裴玄兩人只是有些同陣營的交情而已。
沒想到,這人卻告訴她,他佩服外祖父為國為民做出的犧牲,和外祖父是忘年交,更在得知她的身份後,毫不猶豫地坦言要照顧她,幫助她。
“這是位正直君子。”蘇語嫣想。
“只是不知,若是他知道了我其實沒有這麽可憐無助,還暗戳戳地籌謀着反抗親生父親的時候,還會不會如此的溫和寬仁?
據說,這人最重視規矩禮法了,這綱常倫理,父父子子的,可不是世間最大的規矩嗎?”
蘇語嫣一貫任性肆意,平時最不喜歡和古板穩重的人相處,玩得好的小夥伴都是跳脫張揚的,可是,這并不妨礙她知曉,許多克己複禮之人,為人都是比較不錯的。
真君子,即便迂腐一點,也是值得敬佩和尊重的。
對待心誠正直之人,蘇語嫣便收斂起了刻意營造出的嬌弱無助的氣質,輕愁籠罩的眉目漸漸平和起來,态度也變得更加坦然自信。
“裴大人,謝謝你一直記挂着同外祖父的交情。我也不再和你推辭客氣了,我這次遇到的麻煩,确實和嘉平侯府有關。”
蘇語嫣和裴玄接觸後,發現這人确實不是沽名釣譽的僞君子,可以放心合作,便把今日的遭遇有詳有略地講述了一遍。
她講了嘉平侯奇怪的态度,侯夫人的打算,蘇語晴和馮瀾之之間的私情,以及那場灑水的意外事故。
“裴大人,我一開始只以為,是二妹妹不樂意我和馮二公子議親,特意安排婆子把水‘不小心’潑到我身上,用來阻止我和馮瀾之見面。
正好,我對這門婚事也沒有太大的期待,就想着成人之美挺好,便順着二妹妹的安排,躲進了竹舍客房裏。
可是,等二妹妹離開後,我就發現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了。
客舍內的香爐和盆栽都有玄妙,門窗又被人無聲關緊鎖上,原本守在外面的仆婦也離開了,只留下我和貼身丫鬟在一個陌生的房間內。
我突然意識到,這些安排,不是二妹妹可以做到的,必定是有人暗中插手了。”
随着蘇語嫣的講述,裴玄的眉頭一直沒松開過,他也注意到了蘇語嫣氣質上的轉變。
一開始,他沒有多想,只以為是蘇語嫣知道了他和已故武威伯之間的交情,因此對他放了心,才變得坦然平靜,不再驚慌失措。
裴玄的注意力仍集中在蘇語嫣的敘述上。
“蘇姑娘,按照你的猜想,你覺得這些安排是嘉平侯特意設計的?”
蘇語嫣點了點頭:“是的,但是我也說了,這裏面有些講不通的地方,我目前沒有想明白。
然而,當時的情形也容不得我多想了,我和丫鬟撬開窗戶後,怕幕後之人再出手段,不敢繼續停留在那裏,因此,我就朝着這個方向跑來了。”
裴玄敏銳地注意到,蘇語嫣在一些關鍵的地方含糊其辭了。
——她說,和丫鬟撬開窗戶!大家閨秀怎麽會撬窗戶?還是她身邊的丫鬟撬的?不,不對,我這書房隔間的後窗應該也是關嚴了的,所以,是蘇姑娘自己動手撬的?
——她真是蘇語嫣?這個應該不會騙我,一查便知的事情。
——既然逃了出來,貼身丫鬟為什麽沒有跟在身邊?真是柔弱驚慌的小姑娘,這時候應該選擇結伴前行的。
——還有之前那些陳述,我因為她是故人晚輩的關系,竟然忽略了許多不妥之處。她既然知道妹妹要算計她,知道那個馮瀾之不是良人,為何不直接向嘉平侯禀明自己的心意?
——對了,武威伯曾經在聖上和自己面前誇獎過蘇語嫣,說他的外孫女最像他,有勇有謀,身手不俗,是他親自教導出來的孩子。以武威伯的性格,能教導處一個遇事驚慌失措的柔弱小姑娘嗎?
一旦發現了一絲不妥,以裴玄的精明,很快推倒了蘇語嫣留給他的第一印象,讓他重新觀察起來。
“既然有講不通的地方,也許,整件事就和嘉平侯無關呢?蘇姑娘,虎毒不食子,你會不會誤會嘉平侯了?”
“我也希望如此。”
蘇語嫣輕嘆一聲,适當地表現出了對父親、對親情的濡慕向往:
“可是裴大人,我之所以這麽肯定有我父親插手了,是因為那個房間內的盆栽花卉,那是來自南疆的特有植物,在密閉的空間內,那什麽的效用很厲害。
那種植物難尋,更不易移栽,不熟悉南疆風貌之人,是不清楚它的作用的。
裴大人,相信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世,了解武威伯府同嘉平侯府鬧到禦前的那件往事,那位逼死我母親的妾侍,其實就出身南疆。”
望着口齒清晰、有理有據的蘇語嫣,一向從容淡然的裴玄難得生出幾分惱怒。
他也不明白,自己的情緒為何如此起伏。
以前查案的時候,什麽樣刁鑽古怪的難纏人物沒有遇到過?那時候,他幾乎都是心如止水的,從容應付了,利落解決了,絲毫不會影響內心喜怒。
這也是他經常發善心,卻幾乎從來不被騙的原因之一,裴玄的理智審慎,平和冷靜,讓他總能捕捉到人或事的違和虛假之處。
然而此刻,面對這個顯然別有目的,且事先準備得挺充分的小姑娘,裴玄的心裏,莫名湧出一股淡淡的失望之情。
裴玄不動聲色地遮住眼中的複雜情緒,繼續和蘇語嫣的交流。
他倒要看看,這孩子今天來找他,連蒙帶騙的,她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麽。
“蘇姑娘,光憑借着你說這一點,是不能給嘉平侯定罪的,也許只是巧合,更可能是有人嫁禍。”
“是的,不排除這些個可能。”
蘇語嫣說話的時候,突然覺得身上有點冷,她悄悄挪了挪腳:
“但是,若是我告訴大人,去年,我父親嘉平侯把他的那個庶長子從老家接回來了,對,就是那位出身南疆的妾侍生的兒子。
侯爺把他安排在洛京城裏一處不起眼的宅子裏,給他請了一位西席先生。巧的是,這位西席先生,和侯爺的庶長子長得有五分相像,同樣出身南疆,非常擅長莳花弄草。”
裴玄若有所思,确實挺巧的,但他沒有立刻出聲表态,這些巧合還不足以說服他。
蘇語嫣覺得自己可能着涼了,腦袋有些暈眩,臉上熱熱的,還有些口幹舌燥。
她努力壓下身上不适,準備把這次“拜訪”裴玄的最主要目的亮出來。
她匆匆跑過來,可不是真的來向裴玄求救的,而是想要親自接觸他一番後,再把嘉平侯的一些罪證把柄送給這位禦史大人。
“裴大人——”蘇語嫣再出聲,聲音突然變得沙啞溫軟起來,一聲裴大人,喊得略顯纏綿。
她自己聽不出來,只是覺得嗓子難受,便咳嗽了兩聲,發現依舊無法緩解不适後,下意識地端起了茶幾上的茶杯,抿着杯沿喝了一口溫茶。
紅唇印在細膩的白瓷上,被水潤澤過後,瞧着特別不端莊。
裴玄的耳後騰地一下紅了。
——那是他剛剛喝過的杯子,這姑娘着實頑劣,她怎能如此戲耍長輩?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的更新,麽麽噠!
裴玄:來,叫聲世叔。
語嫣:哼!
裴玄:如此頑劣任性的熊孩子,該管一管!
後來——
語嫣:裴叔叔~
裴玄:還是叫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