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語晴帶着丫鬟素縷疾步前行,漸漸地,她的目光越來越堅定,似乎已經把心中的矛盾躊躇抛在了身後

“大姐姐,你擁有那麽多的好東西,就不要和我搶瀾之表哥了,反正,你對他也沒有什麽情誼。

我也沒想害你,只不過是安排了那兩個婆子把水潑在你的身上,讓你丢個醜,沒辦法去潭邊游玩而已,等過了今天,一切成了定局,妹妹再向你賠罪……”

蘇語晴的計謀确實簡單,她只是想拖住蘇語嫣,然後和馮瀾之單獨見一面,問問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若是對她沒有情誼,為什麽要溫柔關切,寫詩送禮,若是對她有情義,那為什麽要默許家裏和蘇語嫣議親?

“小姐,真的要奴婢以大姑娘的名義把表少爺約出來嗎?”

跟在蘇語晴身後的素縷一臉忐忑,語氣疑惑:

“您和表少爺一向親近,何必繞這麽一個圈子,直接說想和他見一面就好了。”

蘇語晴神色一僵,心中的想法脫口而出:“現今,只有以大姐姐的名義,才能把瀾之表哥約出來了,表哥他那麽聰明,怎麽會在這種時候和我單獨見面。”

說着這話,蘇語晴怔忪過後就是心神劇痛,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

表哥馮瀾之今天的表現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他确實在她和蘇語嫣之間,選擇了身份更加貴重的那一個,哪裏還需要她特意去詢問。

而自己呢?其實心裏不早就明白了嗎?否則,怎麽會下意識地安排素縷冒用大姐姐的名義行事。

想得越明白,蘇語晴就越不甘心,她揪着手帕勸慰自己,瀾之表哥是需要成家立業的男人,肯定看重身份權勢這些東西,所以在百般權衡之後,才不得不選擇了性格傲慢的蘇語嫣。

男人看重權勢地位,聽從父母家族安排的婚事,這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蘇語晴身份低,嫁妝少,怨不得表哥放棄她。

若是讓瀾之表哥忽略那些外在因素,只選擇真心喜愛之人做妻子,她蘇語晴不一定會輸給蘇語嫣。

就像當初,雖然說蘇語嫣的母親宋氏是伯府嫡女,嫁妝豐厚,可是,對于父親嘉平侯來說,明顯更喜愛生她的那個姨娘的,否則,怎麽會令宋氏郁郁而終?

“所以,我得和瀾之表哥見一面,我得想辦法推他一把,讓他不得不娶我。

這不僅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瀾之表哥好,若不然,娶妻不賢,心意不和,表哥的後半輩子該多後悔啊?”

想着想着,蘇語晴的嘴角就挂上了一絲溫婉的微笑。

蘇語晴的打算非常的簡單直接,她只是想在兩府正式議親之前,先下手為強而已。

但是,扛不住這中間有人一直在渾水摸魚,想要借着她的名頭生事。

竹舍客房裏,被單獨留下的蘇語嫣沉思了片刻,起身在房間內轉了一圈,而後她打開門,揚聲把守在外面的溪風叫進屋內,悄悄吩咐她:

“溪風,你去看看,除了中午知客僧說的,已經有客人入住的那兩間房,還有馮瀾之的房間,其他的客房門是不是都被鎖了?只有咱們現在停留着的這間,是可以随意進入的?”

溪風點了點,按照蘇語嫣的吩咐,出去後挨門挨戶地仔細觀察了一番,發現情況确實如自家主子推測的那樣。

“主子?”

蘇語嫣勾了勾唇角,心中有了一定的推測。

她低頭打開溪風拎了一路的大食盒,從裏面拿出一件疊得整齊的長鬥篷來,輕輕抖開,把自己嚴嚴密密地裹住,感覺暖和了一些後,才開始仔細搜查這個特意留門的空屋子。

非常幹淨清雅的布置,可以看出,這裏目前無人入住,但卻被收拾得整整齊齊,纖塵不染。

轉悠了一圈,蘇語嫣突然側頭一看:“溪風,窗戶是你剛剛關上的嗎?。”

“不是的,主子,溪風并未動窗戶。”

“這樣啊,看來開始行動了。”

蘇語嫣在房間內搜搜撿撿,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屋內的盆栽和熏香銅爐上。

“空客房,香爐卻是溫熱的,裏面有未完全熄滅的火星子。而且,這銅爐裏的香料……咦?雖然味道非常相似,但并不是上雲寺的僧人慣常給客人準備的那種。”

蘇語嫣因為中午的好眠,出來之前恰巧專門研究過這個。

裹着披風的年輕女孩兒默默思考:

“這是要用香料害人?老手段了,卻也管用。

果然有其他人插手了,在上雲寺的客舍裏安排這些,蘇語晴是沒有能力辦到的。

那麽,插手的人是哪一方的?是嘉平侯?

可這樣明晃晃的證據和淺顯手段,不像是嘉平侯的行事風格啊,他把我‘逼’進這間屋子,到底打算做什麽呢?”

蘇語嫣覺得眼前有一團亂麻,只有抓住了關鍵的線頭,就可以把這團亂麻捋順,可是,她在千頭萬緒中找了找,總是無從下手。

“也許,一會兒來這屋子的人,會給我帶來答案。”

因為窗戶被人無聲關嚴,室內的香氣開始漸漸變得濃郁起來。

氣味由清淺變得濃郁,循序漸進,若蘇語嫣真的是一名經歷普通的閨閣小姐,是發現不了這種溫水煮青蛙式的變化的。

“溪風,閉氣。”

蘇語嫣又在客房裏翻查了一番,确定這屋子裏再沒有其它能夠坑害人的東西了,便打算帶着溪風退出房間。

可是,溪風推了推房門,沒推開。

蘇語嫣挑眉,意料之中。

她看了溪風一眼,溪風意會,上前半步,舉起拳頭砰砰砰地大聲砸了幾下房門,聲音之大,竹舍都震了震,完全可以引起外面留守的兩名仆婦的注意。

可惜,溪風的拳頭都砸紅了,也沒有仆人走過來詢問情況。

“看來,外面的人也被調走了。所以現在的情況是,我和溪風被關在一間門窗緊閉不通風,并被下了藥的客房裏?”

蘇語嫣一邊暗自思索,一邊利落地從裙擺上撕下一塊潮濕的綢布,仔細包在香爐之上,讓不知何時重新燃起的香爐暫時失去作用。

她又從荷包裏取出兩枚比較珍貴的醒腦解毒丸,主仆兩人一人吞下一枚。

做好防護措施,蘇語嫣蹲在之前藏着披風的大食盒前,一臉平靜地從食盒的夾層中,掏出一紙包上等質量的強效迷藥。

一旁警戒的溪風看到紙包上熟悉的結繩方式,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主子,你當年跟着老伯爺,從邊境的土匪窩裏到底繳獲了多少這種旁門左道的東西啊,怎麽用了這些年還有存貨?”

蘇語嫣輕哼了一聲,什麽旁門左道的東西,這可都是她的小寶貝兒。

而且,這藥粉肯定不是當年剿匪的戰利品啊,這都多少年了,就是有剩餘的,她也不敢用嘛,萬一藥效過期失效了呢?

這是她在邊境那邊勾搭上的長期合作小夥伴,“熱忱”提供的新鮮貨!

當然,這個是不能告訴溪月溪風的,告訴了她倆,就等于告訴了白姑姑,她會被白姑姑念叨瘋的。

“溪風呀,誰能想到當初那夥兒匪盜那麽喪心病狂,迷藥這種東西,他們竟然存了一大桶!弄得我怎麽也用不完。

哎呀,溪風,這藥的來源是在外祖父那裏過了明路的,所以,你們和白姑姑不許念叨我。”

溪風這些年跟着蘇語嫣,見識過不少事情,哪能不知道她這話中的水分有多大?

不過,想到主子活泛的性格,她便幹脆閉上了嘴,當做信了自家大小姐的鬼話。

就像白姑姑,她老人家這些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糊塗,其實,就是心甘情願地縱容着自家主子呗。

老侯爺當年就說了,為了不讓唯一的外孫女重複她母親的悲劇命運,就要把女孩兒養得足夠野,足夠任性。

若是将來玩不轉高門大院裏的勾心鬥角,那就幹脆學些山野江湖裏的旁門左道,霹靂手段。誰讓蘇語嫣不開心了,一鞭子揮下去,一包藥撒下去,先痛快了再說。

至于鬧過之後的爛攤子怎麽辦?收拾不了,就跑路呗!

他武威伯戎馬一生,為着大啓朝的安定出生入死,這麽些的汗馬功勞,還保不住唯一一點血脈的命嗎?

只要活着,老伯爺相信,他親手教養的孩子肯定能把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

想到老伯爺對主子的那些教導,溪風轉了轉眼睛。

“主子,他們把你關在這裏,到底打算做什麽?咱們調查了這麽久,只能探查到嘉平侯當年似乎參與進了儲位之争,但是,這和你的婚事有什麽關系?”

蘇語嫣眼中劃過暗芒:“從現在能夠察覺到的陷阱和線索來看,似乎是想要生米煮成熟飯?

香爐裏的特殊香料效果如何,我目前不清楚,但是那幾盆盆栽,是南疆一種具有催情作用的花卉。”

溪風有些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南疆催情的花卉?是侯爺的安排?主子,即便侯爺想要把你送給權貴人物,也不必使用這種手段啊。

你是嘉平侯府正經的嫡長女呀,哪怕、哪怕沒有父女之情,也得顧忌嘉平侯府的面子吧?”

“是啊,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不過,咱們接着看下去,大概就能揣摩出我那位父親的真正打算了。

也許……這裏面不僅有嘉平侯的摻和……”

蘇語嫣彎了彎一雙漂亮的杏眸,示意溪風把整包迷藥都添加到屋子裏的香爐裏去。

藥上加藥,讓她看看,接下來到底有沒有另外的倒黴蛋兒,攪和進這場針對她蘇語嫣的設局當中。

眼見着事情越來越複雜,溪風糾結了片刻:“主子,接下來咱們怎麽辦?就在這裏幹等着嗎?”

“傻丫頭,這房間裏有這麽多髒東西,你主子我清清白白一黃花大閨女,天仙兒一樣的千金大小姐,怎麽能沾染上一絲半點兒?

那些碎嘴的人本來就嫉妒我這花容月貌和萬貫家財了,若是讓她們逮到一點兒腥味,還不得滿洛京城的造謠,假的都能掰扯成真的,啧!”

聽見蘇語嫣這麽說,溪風松了一口氣,她就怕任性的主子心血來潮,想要繼續以身試險。

“确實如此,主子的閨譽最重要,那咱們趕快離開這裏吧。”

事關蘇語嫣的風評名聲,溪風不敢馬虎大意。

然而,蘇語嫣卻沒有馬上動身,她轉頭問溪風:

“咱們的人提前來上雲寺探查,曾經彙報過,說那位剛正不阿的禦史大夫裴玄這幾天就停留在寺裏,對不對?”

溪風點了點頭:“南羽說過,每年這個時候,裴大人都會來上雲寺小住幾日,據說,他和主持方丈是好友。”

“每日下午的這個時辰,就是那位裴大人專心讀書、閑人勿擾的時間段,雷打不動的,對嗎?”

“嗯——南羽提過。主子,這不是你特意讓南羽注意的細節嗎?”怎麽又詢問了一遍?

蘇語嫣眯了眯眼睛,心裏暗自嘀咕,我這不是想要再确認一遍嗎?

畢竟,人生第一次演大戲,開場登臺前,總會有點兒緊張的。

“主子,你想幹嘛?”溪風一看蘇語嫣蔫壞兒的表情,就知道她要搞事。

“我去給算計我的人送份回禮!”

蘇語嫣利落地脫掉身上的披風,露出裏面半幹未幹的潮濕衣裙,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溪風,你先回去,順便通知南羽,讓他帶人幫我盯着點兒這間客房,務必看清楚了,過一會兒,有什麽人會摸進來。”

蘇語嫣一邊吩咐溪風,一邊走到客房的後窗,她撩起裙擺,從大腿外側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和細韌的鋼絲,十分娴熟地撬開了緊閉的窗戶。

不等溪風反應過來阻攔,蘇語嫣就從窗戶處靈巧地鑽了出去。

“主子……你、你回來!”

“溪風,快去幹活。”

跑遠的蘇語嫣一路避着人,目标明确地奔向禦史裴玄的住處。

這人是當今聖上的絕對心腹,外公武威伯曾經盛贊過他的品行才德,最近,裴玄此人又一直在調查嘉平侯府,可以嘗試着合作。

臨近目的地,蘇語嫣表情一變,露出驚慌羞憤絕望不可置信外加傷心欲絕等一系列複雜表情,嬌嬌弱弱、跌跌撞撞地朝着禦史大夫裴玄的住處跑去……

被蘇語嫣盯上的裴玄裴大人,此時正在書房內讀書。

他是言行一致、嚴于律己之人,每日給自己規定了讀書的時間,就一定要按計劃實行并認真完成。

不論政務有多繁忙,人事有多冗雜,讀書學習這件事,他都不會有絲毫馬虎懈怠。

簡潔寬敞的房間內,裴玄正襟危坐,左手持書卷,右手執筆,讀書寫字的姿勢端正優雅,神色專注認真。

盡管他此刻一人獨處,但卻毫不貪圖安逸,一舉一動都規規矩矩,和平時在外人面前表現出的肅容嚴謹相對照,竟毫無二致。

這樣的自律行為,端肅舉止,絕對不是短時間內能夠養成的。

往前追溯,就不得不提起裴玄此人的出身和經歷。

裴玄出身世家大族,幼承庭訓,規行矩步,詩禮熏陶。

小時候,他長得玉雪可愛,又聰穎好學,是家中備受寵愛的嫡幼子。

但是,家族庇佑他的時間并不長久,在裴玄十一、二歲的時候,看上去枝繁葉茂鐘鳴鼎食的裴氏,因為卷入黨争,因為家族長輩的錯誤站隊,而轟然倒塌,一夜間分崩離析。

眼看他金玉滿堂起朱樓,眼看他賓客散盡樓塌了。

從那個時候起,裴玄的人生之路就轉了個方向,他從一個奴婢環繞、金尊玉貴的小公子,變成了獨自一人安葬父兄,奉養病母,承擔家計的貧困少年。

幸而,裴玄腦袋中的學問是貨真價實的,并沒有随着家族繁榮的衰退而一起消散。

他也是真聰明,即便沒有博學的先生當老師了,他也能自學成才,舉一反三。曾經用來陶冶情操的書畫才藝,反而成了他養家糊口的依仗。

就這樣,年少的裴玄一邊照顧病弱的母親,一邊刻苦讀書,等到他年少高中,生活終于要苦盡甘來的時候,纏綿病榻的母親在報喜的炮竹聲中,含笑閉目。

從那以後,裴玄就真的成為孤家寡人了,家族凋敝,族人離散,至親皆亡,裴玄年紀輕輕,就嘗盡了世事無常,旦夕禍福。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裴玄在金榜題名的那一年,突然萌生了退居山野,求真悟道的心思,也是那一年,他在洛京城外的上雲山上,認識了一個大和尚。

大和尚那時候還不是上雲寺主持,卻佛法通透,為人風趣豁達,偶爾喜歡偷喝一點酒。

他最喜歡偷喝的,是用他們上雲寺松鶴碧波潭裏的潭水釀成的松針酒。

就為着能常常喝到這種佳釀,和釀酒的酒莊老板搞好關系,大和尚十分有進取心地盯着上雲寺的主持方丈之位。

他也不隐瞞自己的想法,和裴玄僅僅認識了幾天的功夫,就在一次醉酒中,念叨出了自己的打算。

不知怎麽的,看着那樣有“進取心”的大和尚,裴玄的心底就突然沒了人生無常、福禍難料的蕭瑟和悵惘。

他陪着大和尚醉了一場後,便收起來閑雲野鶴、雲游四海的心思,重新研究起仕途經濟學問來。

父兄去世前的遺憾悔恨和殷切希望,到底束縛住了裴玄的人生選擇。

但是,那一年的心緒起伏,感悟死生,最後還是影響了裴玄的心态。

他年少成名,按理說,該是自信進取,銳意昂揚的,該是花團錦簇,嬌妻美妾的,可他卻迅速進入了淡薄寡欲、沉穩持重的狀态。

年紀輕輕,卻把日子過成了五十歲知天命的修身養性。

後來,裴玄和大和尚的交情就那麽延續了下來,他每年都會來上雲寺住幾天,同已經實現人生理想的大和尚——如今的上雲寺主持方丈,下下棋,說說禪,喝喝茶或酒,放松身心的同時,順便清空一下心中積壓下來的冗餘情緒。

今年,裴玄依舊如約而至,住在大和尚特意給他預留的客院裏,聽風賞月烹茶,暫時不去思考朝堂上的爾虞我詐,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吧。

此時,裴玄沉浸在先賢的妙語珠玑中,正看得入神,忽然聽到後窗位置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緊接着,一聲甜軟的嬌呼聲傳入他的耳畔,又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