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一夜之間,東海邊的呂四小鎮便徹頭徹尾在滔天海潮中沒了蹤影。近海古城牆被沖垮,一些低矮的房屋七零八落在水裏泡着,豬漂上街魚游進屋,幸運留得一條半條性命的人們紛紛爬坐到樹上和屋頂上。
剛滿十二歲的吳熙瑤父母雙雙被浪頭卷走,消失無蹤。她無助地站在不知誰人家的屋脊上,望着自家房屋剩下的殘磚斷牆、破瓦渣渣發愣。
奇怪的是,父母消失時,吳熙瑤看到了一個幻象,似乎有一列從水中升起的隊伍擡着轎子、吹吹打打在迎接他們。
這怎麽可能呢?吳熙瑤覺得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洶湧的洪水再次襲來,沖碎了幻象,她立足未穩從屋脊掉入水中,撲騰半日,就在即将支撐不住的當兒,是鎮上居民張大爺劃着一根浮木将其救起。
張大爺先前常年奔走于東海與揚州運河一帶,據說與東海鲛人在做買賣。鲛人深居海中珊瑚宮,所織龍绡入水不濕;他們常對月而泣,流下眼淚皆化作珍珠。張大爺以茶葉和大米等物從鲛族人手中兌換龍绡與珍珠,再沿運河賣出去。
陰沉沉的天,晃悠悠的水。吳熙瑤如落湯雞一樣狼狽地趴在浮木上,瞅着菜市門前那些漩渦中的菜葉垃圾和雞毛蒜皮兒,眼角餘光不經意還攝入些他人的指指點點。她清眉緊蹙,心裏五味雜陳又全然不是滋味。她拼命昂起頭,才将奪眶欲出的淚收回去。
後頭張大爺道:“孩子,瞧見西邊那個紅瓦的屋頂沒?那就是爺爺的房子,趕緊同爺爺一道往那兒劃水。”
“嗯。”吳熙瑤答應一聲,兩手拼命跟着張大爺的節湊拍打水面,濺起一陣水花泡沫兒。
一老一小兩人好容易氣喘籲籲劃到近處,張大爺在屋柱邊尋着一個落腳點,一手攀住柱子,一手拉着吳熙瑤,小心翼翼地從浮木上跨出,直接就到了他家已然漫水的二樓。
吳熙瑤這孩子在當地極不讨喜,大夥兒都覺得此次災害與她不無關系。
據說十二年前的二月初三那日,吳熙瑤出生時,晴朗無雲的天空突然裂開了一道黑乎乎的口子,好一陣才合攏,繼而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連接下了八、九日大雨,就鬧了洪災。
一般洪災多發于夏季,可在呂四鎮,每年一到吳熙瑤的生辰,當地就會鬧一次大的洪災。于是,吳熙瑤就被鎮上的居民視作不祥之人,認為她是妖魔投胎。
的确,吳熙瑤還有好些與衆不同之處,她生下時是一個球,當球爆裂後,穩婆曾驚叫着說看到了尾巴什麽的,但片刻間,那些“幻象”就消失不見了。再抱起看時,這孩子似乎沒什麽異常,只是胸口有一枚醒目的鳳眼藍胎記(傳說這是種象征至死不渝的花)。
別的娃還是嬰兒時都愛哭,吳熙瑤卻很少哭,而且幾個月上就會說很多話了,一歲會歌舞,兩歲能吟詩,三歲上琴棋書畫幾乎都會了。皆是無師自通信手拈來。吳洛祥認為他女兒是天縱之才,鄰居們卻說她這是妖法使然,古怪得緊。
還有更古怪的,吳熙瑤性格極其孤僻,從不踏出院子半步,平時說話老氣橫秋,無一絲小兒的幼稚可人,她夜裏還經常做噩夢,每一次都是大呼小叫着醒過來。
為這,吳洛祥夫婦可沒少操心。
後來,鎮上來了個雲游的虛號“晤真”的道士。此道一身灰色道袍,手持一柄稀疏的拂塵,年紀不算大,白面微須,雄姿英發,周身籠罩着一層仙霧。
吳洛祥将晤真道士請到家中,酒肉伺候罷,便報了女兒吳熙瑤生辰,求他為其算命。
晤真掐指算了一通,便将吳洛祥夫婦拉到一邊,面色凝重道:“小施主投胎之初未喝孟婆湯,乃攜帶前世記憶降生。然她那前世記憶并非太美好,是以常做噩夢。施主若要她如其他孩子一樣活潑健康地成長,必先讓貧道助她除去前世記憶。”
吳熙瑤聞言先是不依,後來思量一陣,附到晤真耳邊提了個要求,此要求與她兩生的姻緣密切相關。
見晤真颔首答應,吳熙瑤這才配合晤真運術封住了存留腦海的前世記憶。
完事後,晤真又道:“熙瑤小施主與貧道也算有緣,但命運極其波折,待得她滿十三歲之後,貧道便來收她為徒,帶到東海方丈山去,不知施主有無異議?”
見吳洛祥夫婦彼此對望一眼,并未開口說話,晤真道士複又掰着手指娓娓道來:“熙瑤小施主若十四歲不修道,十五歲上恐有火災,十七患疑難重症,十八是天劫,頂多活到二十歲……”
夫婦倆本不反對道士收熙瑤為徒,只是聽了後頭幾句不詳之話氣極,兩眼時不時瞄向門後那把掃帚,真想操了掃帚把滿口胡謅的道士撲出去。
道士臉上一副視死如歸神色,猶自道:“小施主生來特殊,即便活到二十歲,在此之前也可能克死身邊一幹人,比如……”
“住口!”吳洛祥道,“你到時收了她便是!”
臨別之時,晤真贈了把玉笛給吳熙瑤,囑咐一定不能丢失,因它不僅可驅邪,還可用來當防身利器。
此笛渾身碧色,中間夾雜些許白絲兒,頭上綁了個紅絲紮成的流蘇結。吳熙瑤與這笛子似是有緣,即便沒有樂師教,她也能輕松平常吹奏多種曲子,并随心情任意改變曲調。
吳熙瑤慢慢變得天真燦漫起來,大劫沒有小病頻繁,但都悠悠挺了過來。
就這樣,吳熙瑤混到了将滿十二歲。這也意味着十二年來,當地至少經歷了十一場洪災。
轉眼又到了吳熙瑤的生辰。出乎意料的是,這日卻是晴空萬裏,鶴舞雲霄。吳洛祥大擺宴席,請了遠近鄰裏同親戚過來為吳熙瑤慶生,大紅燈籠挂得俯仰皆是。
請來的廚子去打水,卻聽說兩只木桶先後沉入井底,弄不上來。人們于是暗地裏談論,認為這是個兇兆。
吳熙瑤以為這兇兆是沖自己來的,只要不殃及其他人,她也認了。
賓客散盡後,庭院寂寂,清風拂過杏花梢頭,一時間落英缤紛殘瓣亂舞。為自己如花期般短暫的一生,吳熙瑤生了些她這年紀不該生的感傷:“人生在世這一遭,究竟有什麽意義?六道輪回,奈何橋一過,孟婆湯一喝,到頭來依然誰都不認識誰。”
只是不幾日,那兇兆并未應在吳熙瑤身上,呂四鎮卻遭遇了此次滔天海潮。
海潮退去之後,張大爺說要遠行,将自己的房子送給吳熙瑤住。
世态炎涼中,吳熙瑤能得到張大爺如此幫助,當然是感激不盡。但自從吳熙瑤住進張大爺那房子之後,接連半月都沒有睡好。因為每到三更半夜,房子底下就會傳來“叮叮咚咚”的流水聲,還有一陣陣類似于擊鼓的聲音,此聲音總會持續到第二日拂曉。
有天拂曉時分,吳熙瑤對房屋底下的異動忍無可忍,便起床摸件衣服披上,用發帶随意在頭頂松松束了個髻,也懶理後頭披散了一些,捎了玉笛,操起個燈籠點着,循地下那流水聲一直朝外走,最後走到了屋後林子裏的一個黑漆漆的山洞前。
吳熙瑤正欲返回,等約了表哥再進洞去查看,可耳邊突然又傳來了有節湊的類似擊鼓的聲音。吳熙瑤伸長脖子朝洞裏張望,冷不防幾只栖息在洞中的蝙蝠“撲棱棱”沖出來,把吳熙瑤吓得一個立足不穩,朝洞裏栽了下去。
“啊!救命啊——”吳熙瑤一陣亂喊,可這個時候,誰會到這林子裏來呢?
随着那陣喊聲消失在山洞拐彎處,吳熙瑤的身子也溜出老遠,屁股一下子坐到了水中。
吳熙瑤四下裏望望,發現自己正處于一條石壁砸出的地道中,地道頂上還刻着各種精美的花紋,燈籠光亮照在下方的水面上,漾着明晃晃的光波。
“這地道到底通往哪兒?”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吳熙瑤繼續摸索着朝前走。奇怪的是,地道雖深,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悶。
又走了一段路,地道朝上蔓延,地面也變得幹燥了。
在地道中七彎八拐,吳熙瑤最後竟然繞到了一處交叉的大些的洞,同時還出現了往上登攀的階梯。
是時天已大亮,吳熙瑤棄了燈籠,順着那階梯一直爬上去,驚奇地發現自己來到了臨海的一座山上。
此山雲遮霧罩,連綿不斷的山岚延伸到海中央,一眼望不到邊,更為神奇的是,山間随地可見傳說中的仙芝。
吳熙瑤不住驚訝于眼前所見,卻不曾想,潛在危機正朝自己一步步逼近。
不遠處的灌木叢中,一男一女正虎視眈眈望向吳熙瑤。男的皮膚粗糙臉色棕黃,着一身碧色衣裳,是棵食人樹成精,女的滿臉縱橫的細紋,皮色發綠,穿青黃相間的衣裙,是條蜥蜴精。
兩妖沖着此山靈氣之旺而來,不約而同冒着被誅殺的危險,潛伏在此處已兩三日,不料等來了開葷的好時機。
顯是等得不耐煩了,樹精憤憤然道:“真是連烏龜都不如,爬得這般慢!”
蜥蜴精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不如我們先來打個賭,此人是男是女?”
樹精不屑地挑眉:“細皮嫩肉,準是個女的!”
“我猜是個男的。”蜥蜴精雙目彎成了月牙。
“即便是男的,也是個小白臉!”樹精搓了搓一雙幹枯碩大的手,又道,“這般等下去,老子可要上火了,老子這就去會會他。”
蜥蜴精扯了一把樹精的袖子,朝道上一努嘴:“那人來了!”
走着走着,吳熙瑤袍子給道旁一攔路的荊棘勾住,遂停下腳步來低頭去撥弄。直到此時她才發覺,自己身上這藏藍袍子是張大爺留在那兒的,穿在她身上大且長,如同被單兒挂在竹竿上。
吳熙瑤正替自己囧着,樹精和蜥蜴精兩條身影“唆唆”就竄到了跟前。
樹精将吳熙瑤以電光石火的速度飛速一拉,吳熙瑤顯然還沒反應過來,腳下一個踉跄摔倒,額頭“哧”地磕在路旁一塊半人高的石頭上,立時拱起個老大的包,遂眉頭皺起,瞪眼望向面前樹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