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蘇語嫣獨自深思的時候,這洛京城內最尊貴威嚴的宮殿內,同樣在進行着一場君臣二人的對話。

廣和帝今年年初繼位,剛好滿二十八歲,正是年富力強、充滿雄心壯志的年紀,他也決心做一位勵精圖治的英明帝王,因此,十分信重裴玄這樣的治國良臣。

即便這位都察院的禦史大夫經常诤谏天子,耿直地指出他繼位以來的各種疏漏之處,偶爾還會讓皇帝陛下折損點兒面子。

但是廣和帝心裏清楚,無論是登基前還是稱帝後,裴玄此人都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是幫他整頓朝野、治理江山的肱骨賢臣。

更難得的是,君臣二人的治國施政理念一致,每每商讨起政務來,都有一種得遇知音之感。

此刻,君臣二人剛剛商讨完明年的農耕賦稅改革之事,關乎國計民生的政事暫時告一段落後,廣和帝突然想起這幾日太後拐彎抹角的催促,便向裴玄詢問起來:

“裴卿,最近是否查明白信王這次被陷害的前因後果了?”

裴玄放下手中的茶杯,然後從懷中掏出一份早就準備好的奏折,呈到廣和帝面前。

“陛下,經過臣和大理寺、刑部的一幹同僚共同調查後,已經查出了陷害信王殿下的主謀。”

“哦?是哪一方的人馬?”

“是那位先皇的大皇子,庶人崔珉。”

廣和帝點了點頭,臉上并無意外之情:

“朕也懷疑過他,那人雖然被朕打發去守皇陵了,但是手中肯定還殘留着一些不為人知的殘餘勢力,雖然成不了大事,但是卻能不定時地跳出來惡心惡心朕。”

提前那位已經被貶為庶人的皇長兄,廣和帝冷笑連連:

“我看他是徹徹底底喪心病狂了,竟然在父皇的孝期內策劃這種低劣的陰謀,老五為父祈福他也要搗亂,呵,簡直枉為人子,畜生不如。”

對于廣和帝的吐槽唾罵,裴玄選擇充耳不聞,他深知當今和幾位兄弟的恩怨糾葛,但是從不多言,只誠心辦事,謹言慎行。

他不參與皇室成員間的私人恩怨,更不會順着廣和帝的情緒愛憎拍馬逢迎,同他一起聲讨。

所幸,廣和帝也不指望裴玄附和,他又抱怨了兩句老大賊心不死後,就專心看起奏折上的內容來。

一盞茶後,廣和帝“啪”的一聲合上折子:

“這個嘉平侯……你确定他以前是老大的人?這次陷害信王的事,有他在其中推波助瀾?”

裴玄颔首:“之前調查钺省總督趙長寧的時候,臣就懷疑過嘉平侯。這次恰巧得到了一些證據和線索,雖然沒有直接牽涉進信王的案子,但是種種跡象表明,嘉平侯并不無辜。”

裴玄此人從不妄言,他肯定的事,幾乎不會出現差頭。

廣和帝眯着眼睛沉思了一會兒,想着裴玄在奏折中所述,忍不住嗤笑一聲:

“這人倒是根牆頭草,當年老大風頭強勁,他就寧可舍了武威伯這樣戰功赫赫的親家,也要混一個擁立之功。

現在,老大被朕弄到皇陵思過去了,他又開始想方設法地往朕這裏專營,甚至不惜犧牲兩個女兒的名聲。”

裴玄淡淡點評了一句:“本是龌龊小人,趨利避害而已。”

廣和帝斜觑了裴玄一眼,發現這人眉目沉靜雍和,即便說出刻薄的評價,也是一派從容端肅,姿儀優雅,心中一動,忍不住調侃裴玄道:

“朕看這奏折上所述,那位嘉平侯的嫡長女逃出去之後,直接去找你求助了。

可見咱們裴卿剛正不阿的名聲多麽響亮,小姑娘遇到困難,不找家人,不找熟人,反而去求助從未謀面的陌生人。”

裴玄挑眉:“不算是陌生人,陛下忘了,我和武威伯有些交情,蘇姑娘之前聽武威伯提起過我,她相信自己外祖父的交友眼光,所以,在情況不明、四面楚歌的時候,願意相信我的人品。”

廣和帝總覺得,自己從裴玄清淡平和的語調中聽出了一絲炫耀,他晃了晃頭,覺得自己是連日來案牍勞累以至于産生幻覺了。

——這可不行,一會兒裴卿離開了,朕得去找一朵解語花放松放松,千萬不能把日子過得跟裴卿似的,枯燥無趣,只知道忙正事,而立之年還孤家寡人一個。

“提起蘇家的這個小姑娘,是叫蘇語嫣吧?”

廣和帝目露溫和,緊接着就嘆了一口氣:

“朕倒是疏忽了,這嘉平侯的嫡長女是武威伯的最後一點血脈,朕必定要把她照顧妥當的。

之前還想着,等她出嫁的時候好好賞賜一番,讓她婆家知道有朕給她當靠山,唉,卻忘了她有個那樣狠心的父親。”

“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和我都未曾料到,嘉平侯會如此對待自己的骨肉至親。”

這話讓廣和帝心裏舒服了一點,并不是他疏忽了忠臣良将的遺孤,而是因為,他日理萬機的同時,根本想不到一位親生父親會那樣算計自己的孩子。

“朕原以為,嘉平侯只是對那孩子的母族心有嫌隙,最不堪的,也不過是是貪墨些武威伯遺留下的東西罷了,卻萬萬沒有想到,她父女二人竟然到了如此地步。

對了,裴卿,你一定要幫朕記着,将來,一旦嘉平侯府獲罪了,宣判的時候,要把蘇語嫣單獨保護起來。

她既然沒有享受到嘉平侯府的榮華安穩,就不用和那些黑心肝的人一起吃苦受罪了,朕會借着威武伯的名頭特赦她。”

廣和帝的話讓裴玄眉目微動,心中忽的生出一股明悟。

——原來,蘇姑娘突然去“拜訪”我,不是因為特別信任我,把我當成可靠的長輩世叔,也不是要親自把重要的證據交給我,而是……要借着我的口,向陛下表面她和嘉平侯截然不同的立場……

裴玄低頭喝了一口茶,溫潤的茶水滾過舌尖,他突然覺得,這杯中的極品佳茗不如之前那樣清香隽永了,澀味兒略重,回甘不足。

——早該想到的,那姑娘手中有人有錢,若是想要把收集來的嘉平侯的一些隐秘資料交給我,其實什麽時候都可以的。何必非得在那麽狼狽緊急的情況下“拜訪”我的住處?

——之所以選擇那樣緊急的時刻,就是要讓我親眼目睹嘉平侯對待親生女兒的心狠手辣,讓九重宮闕中的陛下記起,他還有一個救命恩人的後代沒有照顧周全,甚至使她處在水深火熱當中。

裴玄在低頭飲茶的片刻,看穿了蘇語嫣的另一層隐晦目的,不,該說是最重要的目的。

那個慧黠的小姑娘從來沒有想着依賴過他,她預料到了嘉平侯府的衰落未來,便費盡心力地給自己謀取一個最有利的局面。

置身危險當中,以身做餌,不僅讓隐藏在身邊的惡意無所遁形,也博取了當今聖上的同情和憐憫,甚至還給嘉平侯府的落敗添火加柴。

報複和自保,一箭雙雕,不愧是武威伯親自教養了五年的孩子。

——罷了,嚴格來講,我和蘇姑娘确實非親非故的,雖然我自诩是武威伯故交,是可以照顧她的長輩,但是人家不一定願意承認的。

——我何必強人所難,這世上,蜜糖還是砒·霜,從來都是因人而異的,我确實操心過界了。

——今後,若是發現蘇姑娘遇到什麽麻煩,我就悄悄幫一把,其他的,做多了就顯得多餘了。說不定還會讓對方覺得欠了人情債,心裏不舒服。

心中隐隐升起一絲不甘和酸澀,裴玄沒有心情細細品味自己到底在失望些什麽。

他只是告訴自己,心煩是因為他不欣賞蘇語嫣步步為營的算計手段,有些事,明明通過煌煌正道、光明陽謀就可以達到目的的,為什麽一定要選擇劍走偏鋒?

裴玄神色不變,內心的情緒卻反複波動。

廣和帝不知道自己的心腹愛卿滿心複雜,他此刻正忙着唏噓感嘆呢。

今日,他因為裴玄的這封奏折,先是回憶起了繼位稱帝前的那一段蟄伏時光。

廣和帝對當時打壓他的大皇兄有多讨厭,就對幫助他的武威伯有多懷念贊許。

然後,他又因為嘉平侯的狠辣算計,對蘇語嫣充滿了憐惜和愧疚之情。

“裴卿,你和武威伯的外孫女兒接觸過了,和朕說說,那是個什麽樣的小姑娘?”

裴玄垂眸,理了理朝服寬大的袖子,才淡然出聲:“挺驕傲的一個孩子,今年及笄,有點兒張揚任性,十分的聰明大膽,一看就是武威伯教導出來的。”

這番形容讓廣和帝對蘇語嫣的印象更好了,他對蘇語嫣是愛屋及烏,她越像她的外祖父,廣和帝對她的态度就越寬和。

“看來,是個活潑的小姑娘,蠻好的。”

廣和帝笑過之後,無意間瞥到裴玄嚴肅的臉色,心想裴愛卿大概是不太欣賞這種性格的女孩子。

——估計啊,他還嫌棄人家不夠溫柔賢淑,不是大家閨秀的典範呢,唉,裴卿這古板端正的性子,人生中得缺少多少樂趣呀?

裴玄不知道廣和帝對他的看法,也不感興趣。

他看了一眼殿內的九龍銅壺滴漏,時辰有些晚了,他也該出宮回府了。

直到裴玄離開,君臣二人都沒有提一句“信王是否事先知情”,好似這其中沒有任何疑點。

整件事被默認為是庶人崔珉的餘黨所為。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