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紅綠燈路口。
車子停了下來。
宣黛偷偷斜觑了謝驚臣一眼,很奇怪,怎麽感覺今天謝驚臣突然變冷淡了。
上車前還不明顯,但是上車後他就沒主動說過一句話,宣黛要是這樣都感覺不出來,那她真是白活了。
又想到前段時間他都沒露過面的事……真的很難不讓人想到“過河拆橋”這四個字。
很快宣黛又搖了搖頭,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太小人了,自己九成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指尖在方向盤上無章點彈,決定還是要努力補救,畢竟是自己亂講話才把氣氛搞得那麽僵的。
無話可說時,就從身邊人的話題下手,準沒錯。
“對了,伯父伯母身體還好嗎?你都來看過爺爺幾次了,我都還沒機會關心一下他們。”
謝驚臣聞言眼神陡然一變,眸裏閃過冷厲又壓抑的光,黑發下膚色白得透出冷感。
他偏頭,看向尚還一無所覺的女孩。
宣黛猛地覺得身周涼飕飕的,特意檢查了一下空調溫度,狐疑道:“奇怪,怎麽好像突然變冷了。”
謝驚臣抿唇,眼睫微垂,淺淺的陰翳藏住所有情緒。
他以一種無悲無喜的聲調,闡述一個事實:“他們去世了。”
宣黛愣住,瞬間無措的表情略顯僵硬。
直到後面催促她啓動車子的喇叭聲起,她才把自己的情緒撿了回來。
握着方向盤的手緊了又松,她淺而低地說了句:“抱歉。”
再次擡眼時,謝驚臣眼神已經恢複平靜,黑如幽潭,深不見底。
“不知者無罪。他們……是車禍去世的。”他說罷微哂,淺勾起的嘴角帶着自厭,“一場車禍,我父母,我哥,都走了,剩我一個。”
因為這信息量巨大的話,宣黛哽住,攥着方向盤的手指收得更緊。
她從謝驚臣的冷靜無波裏聽出了深沉的悲傷。
“抱歉。”她啞着喉艱難開口,“我不是故意提這個的。”
謝驚臣斜睨過去,見女孩唇線被用力壓平,眉心擰着,萬分自責的模樣。
他無奈嘆氣,适才的情緒消減不見。
罷了,自己這樣跟欺負小姑娘有什麽區別。
“好好開車。”
“我還想繼續活着。”
“……”宣黛身體立時坐正了些,“我開車技術很好,你放心。”
“嗯。”
宣黛偶爾會偷看一下右側的人,見他似乎真不介意了,才真正放松下來,在心裏琢磨剛剛驟然得到的大信息。
所以,那場車禍,差一點就是滅門之禍麽?
宣黛不能感同身受,但只要想到謝驚臣曾經經歷過的事,一種叫做疼惜的心情就從心髒深處不斷像外蔓延,怎麽也壓不住。
【不要同情男人。】
她又想起謝驚臣說過的話。想要勸慰的話被堵在喉嚨,說不出來。
她無聲嘆氣,提醒自己謝驚臣應該不會希望她露出任何同情的樣子。
謝驚臣能感受到旁邊人不時傳來的視線以及她欲言又止的猶疑,然而他只是半阖着眼,任她胡思亂想。
時間久了,他半掩的眸子裏甚至泛起了饒有趣味的波紋。
又是一個紅燈。
宣黛停下後立刻在車裏翻找出一盒薄荷糖。
“吃嗎?”她遞過去。
謝驚臣擡眉,思忖片刻,接到了手上,似笑非笑的眸子終于看向宣黛。
“聽說你工作很出色。”
“啊?”才為謝驚臣願意吃她的糖而高興的宣黛因為這突然一問而有些猝不及防,她眨了眨眼,總算反應過來,“你指的是?”
“業績第一?”
“唔……”宣黛難得的感到了難為情,畢竟在謝氏集團總經理面前談工作出色,實在有些臉大。
“嗯?”
“是這樣沒錯。”她羞恥應下了這個虛榮。
謝驚臣胸腔微震,有了淺淡的笑意。
“看宣小姐的口才,有些想象不出來。”
宣黛表情一僵,覺得哪有這樣直接說人才不配位的,她又不是他的下屬。
但是……宣黛悶哼着乜他一眼,看到他微勾的嘴角後卻忍不住也嘴角上揚。
算了,自己今天确實很不會說話,被他損一下就能讓他開心的話,也值了。
“我口才是有些不足。”她很誠心地認了下來。
“不怪你。”
謝驚臣拆開薄荷糖的包裝紙,把那顆淺藍色的硬圓往嘴裏一抛,清涼的味道瞬間在舌尖炸開。
“這麽多年早就過去,不會再被輕易影響到心情了。”
他聲音淡而悠遠,但确實透着千帆過盡的坦然。
讓宣黛不由狐疑,到底是真的過去了,還是他太會掩埋情緒。不然前面自己再他身上感受到的濃濃的悲傷難道是幻覺麽?
不過當事人願意就此揭過,她當然不能再死纏不放。
她鼓了鼓腮幫子,運動一下一路因為情緒轉換過于頻繁而略顯僵硬的臉。
“那個……”
謝驚臣側頭:“嗯?”
“可不可以幫我也拆一顆糖?”
謝驚臣收回視線,從中間的扶手盒的糖盒裏再拿了一顆,瘦白的手指翻折,一顆淺藍色的薄荷糖被他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
看到他的手出現在自己視野之中,宣黛手松開方向盤,連忙接過。
“我自己來就好。”
謝驚臣挑眉,雖然本來也沒有要親自喂她的意思,但也懶得解釋。
熟悉的清涼味道瞬間盈滿口腔,很舒服。
宣黛:“這糖味道不錯吧。”
謝驚臣:“嗯。”
宣黛:“我身上常備,也給你一盒。可以清心淨心,醒腦減壓。”
還可以舒緩情緒波動,這才是她想讓他嘗嘗的理由。
謝驚臣本該拒絕的,但他垂眸看到還被自己拿在手裏的糖盒後,又覺得沒必要拒絕接受她的好意,于是低低回了聲“嗯”。
宣黛側眸看到他的動作,猶豫着道:“其實車上還有沒開封過的,我把那個給你吧。”
謝驚臣卻把糖盒直接放進了西裝口袋:“不用,這個就好。”
宣黛汗顏:“你喜歡的話,我下次再給你送。”
謝驚臣似笑似嘆:“我說了,不要同情男人。”
宣黛表情一僵:“我沒有。”
謝驚臣:“我感受到了。”
宣黛囫囵道:“你想太多了,你什麽身份,我什麽身份,哪輪得到我來同情你。”
謝驚臣:“說得沒錯。”
宣黛一愣。
謝驚臣笑:“所以別同情,我也不需要。”
宣黛蔫耷了眼,她也不想啊,但是控制不住啊。
要是別人,她還能平常心勸慰,可是是謝驚臣啊……
不過他不喜歡,她還是幹脆把嘴閉上吧,今天“口不擇言”的次數實在太多了。
她得維護好他的驕傲。
車子在謝氏集團大樓前停下。
盡管已經對宣黛的蔫頭耷腦已經無視了一路,下車前,聽到她沒精打采的道別聲,謝驚臣還是有些于心不忍。
“宣小姐。”
“嗯?”宣黛回眸。
對上她清澈的眼,謝驚臣目光微閃,心底冒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煩躁,還夾雜着自責的心情。
讓本來只是想用語言安撫的他,情不自禁地加上了動作。
宣黛窩在公寓的沙發裏,手掌不受控制地又摸了摸自己發頂。
同樣的動作自她回家後已經做了好多遍。
每次動作,都讓她想起車上道別的一幕。
謝驚臣揉着她的頭發,聲音似嘆息,摻雜着溫柔。
“別想太多,回去注意安全。”
這是這麽多年以來,謝驚臣跟她距離最接近的一次。
足夠讓她心漏跳了幾拍後再砰砰狂跳,情緒更是直到現在還沒緩和過來。
但她心動之餘又不免會想起謝驚臣今天袒露的過去,于是甜和苦澀的滋味反複在她胸腔來回碾軋,心情複雜。
臨近傍晚,她才撲地從沙發上跳起,決定回老宅一趟。
謝驚臣今天透露的信息,她很想知道更多,于她來說最直接方便的便是通過宣薇之口。
走出老宅時已經是明月高照。
宣黛在心裏默默過了一遍剛剛從宣薇那裏旁敲側擊出來的事,只覺得五味雜陳,難以平靜。
因為車禍,全家只剩他一個人活着。
因為車禍,腿腳落下病根,不得不放棄滑雪。
因為車禍,高考受影響。
因為車禍,謝氏大權旁落,這些年他只能不擇手段從二叔手裏奪回自己應得的一切。
至于那些讓宣薇不屑不喜的不擇手段的內容,宣黛并沒有去探究。
她覺得不擇手段這個詞反而讓謝驚臣更顯可憐,到底是到了什麽境地,才會逼得一個陽光的少年放棄一直以來謹守的原則,走上了那樣的路。
宣黛更為他感到心疼了。
望着皎皎月光,她突然起了妄想。
想溫暖他。
宣黛手指不自覺地緊攥成拳,臉上神色愈顯堅定。
曾經謝驚臣給過她溫暖,現在她有條件了,應該還回去。
宣黛走後,宣薇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在她的眼中,宣黛一直是內向寡言的,就算跟爺爺一起在京市住了幾年,性情不再怯弱,但受性格影響,行事還是很有分寸,不喜歡多管閑事。
現在她竟然主動來詢謝驚臣的事,雖然剛剛聊天的時候不覺,但現在慢慢回想,她不由起了警惕之心。
畢竟是姐妹,就算平日裏關系不算密切,她還是希望宣黛能過得好的。她衷心認為自己這個老實的妹妹實在不應該跟狡詐的謝驚臣有過多牽扯。
抱着防患于未然的想法,宣薇去找了宣老爺子,把今天跟宣黛的對話都如實告知。
然而聽了她的話,宣老爺子卻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若有所思,然後了然一笑。
宣薇:“宣黛是個老實人,我怕她被謝驚臣利用。”
宣德庸:“我想你應該沒有隐瞞對謝家小子的不滿,該說的反面信息都給小黛說了,所以她并不是在被欺瞞的情況下做出的選擇,也理應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擔當。”
宣薇:“是這樣沒錯……但是……”
她覺得宣黛根本沒聽進去啊,而且謝驚臣那人太具欺騙性,欺負宣黛這種入世未深的老實人不是輕而易舉嘛。
宣德庸安撫性地拍了拍她肩膀:“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小孫女難得對一個人上心,總比她把心房鎖起來好。如果我們真的擔心,那就為她減少荊棘,鋪好退路吧,總不能直接把路堵死了。”
聽了宣德庸的話,宣薇越發肯定宣黛之所以會對謝驚臣毫無戒心,絕對是因為這幾年被爺爺縱容得不知人間險惡。
“都多大的人了,還要人保駕護航嗎?而且明知道這條路崎岖還可能是死路,為什麽不幹脆換一條路走。”
宣德庸卻笑着搖頭:“死路嗎?我看未必。如果真是死路,不用我們擔心,謝家小子自己就不會讓宣黛走進去的。”
宣薇狐疑問:“你對謝驚臣這麽有信心?”
宣德庸:“你覺得他心狠,但是對別人心狠的人只會對自己更狠,不會讓自己行差踏錯一步。”
“所以?”
所以啊……
宣德庸想到了那一天。
謝驚臣站在書房被陽光切割的陰影裏,一半是明,一半是暗,微風吹鼓了襯衫。被自己戳穿利用宣黛來求見的心思後,他毫不退避地承認了自己的卑劣,承認道歉并保證僅此一次,以後不會再利用宣黛,更不會利用她感情的話。
宣德庸:“我相信他。”
宣薇無言,只覺得爺爺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好使了,竟然會相信一個奸商的話。
宣德庸卻笑眯眯的不說話。
他當然不只是相信謝驚臣的話,所以在謝驚臣說完後他就讓他簽了保證書和協議書,對一個商人來說,口說無憑或許無用,但足夠巨大的利益絕對有用。
5%的謝氏股份呢。
他的孫女就算真的對謝驚臣有意思,也要謝驚臣願意冒風險給她這個機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