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

秋日午後,天高氣爽。

六中運動場一角,宣黛看着身邊同學三三兩兩地圍成一堆做跑步前的熱身準備,眼底浮起一絲落寞。

自從上次她在跑800米的時候因為摔倒導致膝蓋淤青了一周以後,家裏人就跟學校申請了以後跑步的活動她都可以不必參與,而其他運動項目,則按身體形況來參加。

她是天生的扁平足,注定這輩子都跟耐力性體育項目無緣。

而體育老師為了謹慎起見,則是建議她所有項目都不要參加了。

于是,每逢體育課,就是她最閑的時候。

有些同學會羨慕她可以逃離體育課的魔爪,但只有宣黛清楚,她多麽渴望可以跟其他同學一樣正常上體育課,她喜歡快步奔馳的感覺。

為此,她不禁又為上次沒能堅持下來而懊惱。她本來以為到了新學校,自己努力撐一撐,也許可以把身體情況瞞下來,做個普通的可以正常上體育課的學生。

也有些同學會覺得她這是生理缺陷,所以每到這種時候,朝她投去好奇怪異的目光。

雖然從小到大已經習慣了這種注視,随着年齡漸長,宣黛已經能做到讓自己少受影響,但要完全不受影響,那是不可能的。

在同學開始往跑道起點走時,宣黛自己往旁邊高臺的階梯上走。

那裏視野更開闊,可以俯瞰整個操場。

也可以看到高臺另一側的籃球場。

宣黛半個月前就發現了,謝驚臣班級也是在這個時候上體育課。

高三的體育課基本不上正課,都被當成是難得的放松時間,學生可以自由活動,當然,也可以選擇留在教室學習。而謝驚臣每次都會選擇跟朋友一起打籃球。

一邊是自己班級同學跑步的身影,一邊是謝驚臣攻守投籃,熱汗淋漓的身影,宣黛就算強行跟自己說要一碗水端平,但眼睛還是不受控制地選擇了謝驚臣這一邊。

她很羨慕,也忍不住追逐。

籃球場上,半場歇息。

有人在開玩笑:“高臺上那個小妹妹,每次都定時定點來看我們,該不會是看上我們中間哪個了吧?”

有人驚訝:“哪個妹妹?”

“你瞎啊,現在還在呢。”他指了指看臺,“不會只有我發現了吧?”

“我也發現了。不過我沒你想那麽多,我直接默認是偷看謝驚臣的了。”

有人大笑:“不錯,很有自知之明。”

“……”

“好吧,這話也沒毛病。”

幾個人嘻嘻哈哈說着,一笑而過後并沒有當一回事,畢竟自從他們跟謝驚臣一起打球後,這種提着芳心來尖叫的人屢見不鮮,更何況宣黛還沒尖叫呢,算是含蓄的了。

只有謝驚臣在順着他們的話往看臺看過去時,幾不可察地皺了眉頭。

下一秒,他就放下手裏剛喝過的礦泉水瓶,在同伴錯愕的目光中往看臺走去。

宣黛正看得出神,猛然發現籃球場那幾個人都往自己這邊看了過來,本就有點心虛,這下看到謝驚臣直接往自己方向走過來,頓時想要溜之大吉。

不過理智讓她依然穩穩坐在原地。

開玩笑,都被發現了,逃跑豈不是更加尴尬,以不變應萬變才是偷窺被抓包後最好的應對方式。

學校這麽大,又不是他們開的,還不允許她不小心坐在這裏,不小心看到他們打籃球嗎?

随着謝驚臣走近,宣黛看到他冷蹙着眉頭的樣子。

難為情之餘又覺得至于麽,還不高興了?

謝驚臣瞟了她一眼,問:“你怎麽在這?不用上課?”

在這之前,兩人有過幾次照面,還有家裏那層關系在,所以謝驚臣基本不避諱跟她說話。

宣黛指了指身後正在跑步的人兒:“我們上體育課。”

謝驚臣臉色稍緩,擡了擡眉:“偷懶?”

宣黛臉上閃過一抹難堪:“老師批準的。”

謝驚臣想起剛剛同伴說的話,狐疑道:“他們說你每周都在這裏坐着,所以你每次體育課都被老師批準可以不用參加?”

宣黛臉被憋得通紅,知曉這話題逃不過去了:“我身體原因,家裏人怕出事,就跟學校申請了。”她末了又找補道,“其實我有些項目是可以參與的,但是……”

謝驚臣若有所思,不過神情終于不再如先前一般冷:“對不起,我其實剛剛上來的時候誤會了,以為你在逃課。”

宣黛愣了愣:“哪裏哪裏。是不是我在這裏影響到你們了?”

“籃球場又不是我們開的,哪能不讓人看了。”謝驚臣笑,“而且你坐這麽遠他們都能被影響到的話,我看他們以後也別打球了,不然觀衆一喊能被吓死。”

宣黛被他說得噗笑出聲。

半響,才猶豫着問:“你怎麽不問我是什麽身體原因?”

以前類似的情況也發生過不少次,別人基本都會順着話問她具體原因的。

謝驚臣:“這很重要嗎?”

宣黛:“額……”

謝驚臣:“我想着要是重要的話,你自然會說。既然你沒說,那多半是不重要,我也沒必要問。”

宣黛人生第一次被謝驚臣式邏輯繞了進去,與往後遇到這種情況的反應一樣,她覺得……好像挺有道理的。

謝驚臣又說:“你想說自然會說。”說完觑了她一眼。

“……”他都這麽說了,宣黛覺得自己藏着掖着也太扭捏了。

“我是扁平足。”

謝驚臣恍然之餘眉眼都輕松下來:“就這個啊。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搞得我前面都不敢問得太直接。”

宣黛:“……”

敢情你前面的豁達都是裝出來的麽?宣黛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上當了。

謝驚臣看她面色變來變去頗為精彩,看了眼操場上正在奔跑的少男少女,鼓勵般說:“雖然不能運動是挺可惜的。不過沒關系,人生的路子不止一條,總有适合自己的。可能上帝把你的天賦點都點在非運動領域了。”

他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有說教意味,畢竟還是少年,也有點不好意思。

沒等宣黛回答,他就問:“渴嗎?”

宣黛還沉浸在他剛剛的話中,意識飛散地點了點頭。

等到謝驚臣往回跑,再拿着一瓶沒開封過的礦泉水小跑着重新來到她跟前,并把水丢進她坐着的懷抱時,她才慢半拍地說了聲“謝謝”。

明明是涼涼的,宣黛卻覺得自己仿似碰到了謝驚臣掌心遺留在瓶壁上的餘溫,觸感連接到經脈,暖燙暖燙的……

……

謝驚臣很少會回望過去,他也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都忘記了。

但是……

記憶回籠,兩人再次對視。

宣黛眼神明亮,謝驚臣卻只是一瞬走神,墨瞳很快就回歸冷沉。

“你還記得嗎?”宣黛問,沒有試探,只是單純的詢問,大有他要是不記得的話她可以給他詳述一遍的意思。

謝驚臣只能無奈着點了頭。

宣黛心下更是歡喜,覺得謝驚臣還記得跟自己的往事這件事着實算是意外驚喜。

她現在越來越覺得,自己這麽多年對謝驚臣的白月光情結并沒有芳心錯付。

因着這個插曲,她突然想到一件事,迫不及待想跟謝驚臣分享。

她壓了壓聲音,輕聲問:“你還打算繼續看畫展嗎?”

謝驚臣回:“不,剛跟宣薇說完話,準備走了。”

宣黛莞爾:“一起吧?”

謝驚臣擡了眼簾,看她一眼:“我要等司機過來接我……如果你趕時間的話……”

他想婉拒,但宣黛卻有些雀躍:“不用等司機,我送你吧?我自己開車了,可以先送你再回程,我不趕時間。”

謝驚臣眉心微微皺了一下。

宣黛沒看到他的神情,兀自又說道:“以前我不能長跑,但是又很羨慕迎風馳騁的感覺。雖然這輩子是不太可能了,但是後來我發現開車也是可以有這種馳騁的感覺的。學了車後,想到你跟我說過的話,我就特別想讓你坐一下我的車,跟你分享我的喜悅。”

女孩眼睛亮晶晶的,那份期待和喜悅,讓人難以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而且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拒絕卻是不合時宜了。

“好。”謝驚臣說。

然後看到眼前的女孩笑彎了眼,似春棠花盛,妍妩絕塵。

宣黛開的是一輛很普通的白色奧迪,謝驚臣擡了擡眉,倒是不意外。

上車後,撲面而來一股熟悉的香味,謝驚臣驀地想起上次坐在她坐過的副駕駛位時,那種被她遺留下來的甜香包裹的感覺。

他眉心微擰,不着痕跡地降下了車窗。

宣黛毫無所覺,只當他是覺得車裏氣悶,便也降了自己這邊的車窗。

跟謝驚臣獨處對她來說是一項甘之如饴的挑戰,她努力想要打開話題,以免冷場。

“我記得你運動天賦特別好,不僅籃球打得好,滑雪還拿過全國大獎,我那時候不是跟運動無緣嘛,所以就特別羨慕你。”宣黛輕笑,“不過現在我開車載着你,竟然也有點滿足了自己心願的感覺。”

“京市的滑雪條件比雲市要好,我們住的地方旁邊就是一個度假基地,裏面的滑雪場特別棒,要是你有機會去京市,我一定盡地主之誼帶你去玩玩。”

謝驚臣默默聽着,及至聽到她邀約的話,星眸暗了一瞬:“我不滑雪了。”

宣黛愣住,下意識便問:“為什麽?”

謝驚臣聲音淡淡:“身體不允許。”

車內陷入了一陣沉默之中。

宣黛半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艱難地開口:“是……受過傷嗎?”

她是知道運動員身上都很多傷,一個不慎,運動生涯就要被迫結束。

謝驚臣“嗯”了一聲。

宣黛輕聲自語:“難怪。我就說你怎麽可能主動放棄。”

她很快又振作起來,朝謝驚臣揚起安慰的笑:“不過就像你說的,人生的路子不止一條,你看你現在經營公司也一樣出類拔萃,可想而知,優秀的人無論在哪個位置上都會閃閃發光。”

謝驚臣眸光一閃,微哂道:“你說得對。”

旁觀者總能輕易說出鼓勵的話,謝驚臣這些年來早已習慣,卻并不把這些話往心裏去。

沒有經歷過的人,怎能奢求她能感同身受。

宣黛能感覺到謝驚臣并沒有被她的話安慰到,簡直懊惱到想一頭撞到方向盤上,暗罵自己不會說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察覺她的失落,謝驚臣又有些無奈。

“事情過去那麽久了,我早已想開,你不用自責。”

很久了嗎?

宣黛想,而且也直接問了出來。

謝驚臣眼神飄遠,像是陷入了思考,也像是在算時間。

片響才說:“是高三時候的事。”

宣黛靈光一閃,腦子裏的某根線突然就搭上了,她想到了之前在班群裏看過的話。

“是車禍?”

謝驚臣有些意外,乜她一眼,像是在問:你怎麽會知道?

宣黛耳尖倏地變紅,仿佛偷窺隐私犯被抓了現行。

“我……我聽別人講過。”

謝驚臣當作沒有看出她的心虛,點了點頭。

之前在班群看到這個消息時,宣黛還只是隔岸觀火地為他覺得可惜,但是現在看到謝驚臣沉靜的臉,她卻沒來由地覺得心尖泛疼。

“很嚴重吧?”

最重要的是,很難過吧,因為一場車禍,連夢想也要被迫放棄。

看着她臉上疼惜的表情,謝驚臣覺得怪怪的,明明這些年來,這樣類似的表情他已經看過不少。

但是他現在卻清晰地明白自己并不想看到宣黛露出這樣的表情。

他根本沒有發現自己有多麽矛盾。

看到宣黛覺得自己好時,忍不住想打碎她的幻想,因為深知自己不配。但同時他又不想在宣黛面前露出不堪和脆弱的一面,不想她同情自己。

他收回視線,薄唇抿成一條冷直的線,聲音淡漠比之前更甚:“不要同情男人。”

宣黛:“……啊?”

然後她就看着謝驚臣用一張冷峻的臉面無表情地說出了下面的話:“會變得不幸。”

啊哈……

宣黛:您真幽默。

宣黛勉力找補:“我沒有同情你。”

謝驚臣:“嗯。”

宣黛:“……”怎麽覺得這麽敷衍呢?

她暗暗嘆了一口氣,只覺得今天這獨處真是出師不利。

不過不可否認的是,被謝驚臣這麽強行截斷話題,她心情好像是沒那麽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