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嗎?”
嗎——嗎——嗎——
吳是非耳中,張萌的好奇與姒兒的天真疊加在一起,引她看見過去。
在洪徵的大帳裏鬧了一場,吳是非氣哼哼回來探望遭受鞭笞的袁恕傷情。血衣已剝下,袁恕伏案坐着,□□的背脊上布滿血口子。葉齡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傷口,口中嘀咕着:“這麽打你,也不怕把孩子打掉了。真冷酷!”
吳是非那時的反應便如今日一般,懵了,傻了。
誠然,吳是非的确知道ABO的設定裏早已不再局限于只有女性可以孕育生命,甚至,女性都只算額外屬性。在赤部大營,她見過雙夫、雙妻的家庭兒孫滿堂,更知道洪徵的哈屯謝延也生過一個兒子,是alpha,從小養在別藩。但活生生一個男人,懷孕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她還是被沖擊得有一種将要立即霹靂着瞎掉的既視感。
天師大人張着嘴石化了一樣呆立許久,找回理智後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原來你不是低蛋白血症啊?”
袁恕稍稍仰起頭,虛弱地說:“低、什麽?”
吳是非趕緊搖頭:“不不不,沒什麽,那不重要!”她矮身蹲下來,心疼地瞅着袁恕沒好皮的後背,“難怪你不反抗了,都是為了孩子呀!”
袁恕肩膀一抖,埋着臉悶聲道:“反抗了一時,終究還是落在他手裏。倒不如就這樣打死了,也好!”
吳是非五官糾結起來,撇着嘴,看起來不爽:“你死了孩子也得死,不念自己,連孩子都不念?”
“他人不念,我又何必念着?”
“看來你并不想要這孩子。”
“要不要,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唉,親爹不在乎,你又不自願,這孩子生下來恐怕更可憐!當初打掉也就沒事兒了。”
吳是非這話說得雲淡風輕,仿佛不是在讨論一條生命的取舍,而只是商量晚飯吃啥。
葉齡和姒兒都不禁面露懼意,看袁恕,仍是趴伏着,臉埋在胳膊裏,手不由自主攥緊了。
“孩子沒了,主人會殺了我。”
“嘿嘿!”吳是非怪笑,霍然起身,“一會兒說打死了也好,一會兒又說怕被殺了,你這個自我矛盾的心态我還真是看不懂嗳!那你到底想死還是想活?想死我不攔着,出門左右随便轉,随便死去。”
誰都看得出來吳是非在說反話,她很生氣。一般生氣她會罵娘,很生氣的時候她反而不罵娘,改給人捅刀子。言語尖銳,一針見血,一刀戳心。
葉齡怕得不敢去勸,直拿眼風瞟姒兒。卻見小小少女直直坐着,垂眉颔首,若有所思。
“天師姐姐,您大概誤會阿猿了!”
吳是非冷淡地哼了一鼻子:“是嗎?”
姒兒擡起頭來,目光沉靜:“我想阿猿其實是說本來有了孩子,不管自己喜不喜歡,總是條性命。況且奴隸是主人的財産,他肚子裏的孩子也就是主人的財産,他無權私自處置。傷害了孩子,主人定然不能饒他。但想不到,主人其實并不在乎這個孩子。那樣不計後果地懲罰他,好像要連孩子也一起殺死。既然如此,他便同孩子一道死去,那樣至少,他不用覺得對不起孩子。”
姒兒說得緩慢而清楚,目光中充滿了為上之人的普世憐憫,公平地落在袁恕身上。她忽而伸出手,柔柔地撫摸奴隸的顱頂,慈悲地說道:“阿猿一貫聰敏,只是一慌張,講話就颠三倒四。天師姐姐不要怪他了,他不敢反駁你,就只能哭了呀!”
——吳是非在袁恕的榻旁跌坐,目光有些怔。
“孩子,多大了?”
張萌察覺她神色有異,怯怯回道:“将有五個月了。”
吳是非眉角輕顫:“月份不小了,他倒是不顯懷。”
“主上日常習武,身子無累贅,故而不怎麽顯懷。”
“他就這樣上陣殺敵,你們不攔着?”
“攔不住!”張萌低下頭,“主上說太多眼睛盯着他,盯着這個孩子,文臣武将分了派系,他需要在武将中牢牢立住聲威。畢竟阿言他們太年輕了,原本的出身也低,主上得領着他們一道往上沖。他站穩了,便是他們站穩了。而他們站穩了,自己和孩子才能有活路。”
吳是非不明白:“為什麽?他不是黛侯指定的繼任者麽?”
聞言,韓繼言等俱都面面相觑,就聽張萌惶惑道:“天師從何處聽來的這訛傳?先代突遭橫禍,哪裏來得及留下遺诏?主上登位皆因有了先王的遺腹子,又有世子附勢,加上阿言他們的擁戴,才得免于殉葬。不過其實太多人并不想這個孩子生下來。奴婢一直覺得主上很可憐,沒了這個孩子,他會死。孩子沒了他,也會被殺死。他們兩個誰離了誰都活不得。奴婢有時都分不清,王和這個孩子究竟誰的命運更悲慘!”
吳是非猛地想起風波甚嚣的那晚袁恕苦澀的話,說自己只是奴隸,說此身朝不保夕。明明那樣無奈,吳是非卻譏笑他不過是權力的奴隸。
“呵,但也沒錯!”吳是非仰起頭來,吃吃地笑,“這場曠日持久的王權争奪,誰又不是受權力奴役,再不能回頭了?!”
自由啊,吳是非覺得就是個笑話!
十八、緣來自困
吳是非抱膝坐在袁恕的榻旁,就像沖突的那一晚袁恕守着她一樣。不需旁的人來打擾,唯有他與她,過去與現在。
李墨說的話她都聽到,實有內傷、憂思過度、胎相不穩,樁樁條條都與她推測的幾無差別。可還是感覺心裏頭悶悶的,想吼一吼,也想擁着誰哭一場,卻又得不到哭泣喊叫的理由。
扪心自問,吳是非已不确定自己對袁恕抱有的情感究竟是怎樣的。兩年裏總要想念,重逢後總又理念相悖,如今他們中間隔着一場戰火許多性命,更有姒兒的血渲染了族仇,無法原諒,無法面對,徒然地遙遙相望。
但即便相望,袁恕也始終朝她伸着手,無言地等她過去牽起。
每每,吳是非惰性的一面在半邊腦子裏懶懶誘惑,要她放棄原則,勿要将這不切實的異次元當真,有得活能得意,就毫無廉恥地享受這一切。然而真當她試圖跨越鮮血的鴻溝往袁恕踏出一步,道德的一面又會在另半邊腦海裏嘶吼,要她知榮辱記愛恨,勿失了為人的良知。
此刻吳是非問良知,袁恕是可憐或可憎,良知沉默了。吳是非枯坐至深夜,等不到只言片語的回答,等得心涼,淚湧。
眼前什麽恩怨都不見,唯有溫馨的帳內,歡笑的四人。
袁恕,姒兒,葉齡,還有她自己——
“天師天師的,煩死了!我最大,全都叫我姐!”
吳是非如此半真半假地命令三人。
姒兒響應得最快,立即改口叫:“非姐!”
葉齡扭扭捏捏,極小聲地喃喃:“狂悖狂悖,不可以的!”
袁恕則低着頭,什麽都不說。
及至背人獨處,袁恕被逼無奈,結結巴巴喊過一聲:“非姐!”随即吓得匍匐在地。
吳是非俯下身來,捧住袁恕的臉頰迫他直起身,眯眼笑:“怕啦?”
袁恕垂着眼,總是畏縮。
“那給你個特赦!只在沒人的時候,要記得叫我姐,好不好?”
袁恕默了默,終于肯微微擡眼看她,笑着“唔”一聲。
如今,四人的小團體只剩下吳是非和袁恕,而她警告袁恕不要再喊自己非姐。
吳是非想袁恕應該很難過,就像,此刻她也感到難過。
腿麻了,肩硬了,側身換了舒展的姿勢,伏在榻沿兒枕臂望住睡夢中的人,眼淚順着眼角直淌進發隙裏,打濕了鬓發,打濕了臉頰,打濕了目中所見一切的回憶和拷問。
“起初以為,穿越是錯誤,被洪徵忽悠是錯誤。原來,遇見你開始,才是一個巨大的錯誤。不,最大的錯誤是我存在于此,我是錯誤本身。”吳是非擡起手,虛無地撫摸袁恕的眉眼,“是不是真的該走了?或者早該走了?那樣你不用為難,姒兒可能也不會死。沒有我,這後來的故事都不會有。是我攪亂了所有人的生活軌跡,我就是那雙蝴蝶的翅膀。”
吳是非緩慢僵硬地轉動脖子,放下胳膊撐起身,怔然地呢喃:“要怎樣才能扭轉錯誤?如果我沒有出現,一切會怎樣?你,會怎樣?”
鬼使神差般,吳是非将手放到了袁恕的腹部,指尖痙攣似的顫抖着,腦海中遽然跳出一個念頭。
“沒有這個孩子,舊貴族們絕不會放過你。你會被打回原形,秩序逆行,恢複原貌。只要,沒有這個孩子——”
吳是非的手不受控制地往下按,一點點用力,一點點,接近另一種生命形态。
突然,掌心傳來一陣對抗。但又更像是一次無意的碰擦,抵靠後滑動,仿佛黑暗中摸索着尋找出口。
吳是非手猛地彈開,恐懼醍醐灌頂沖進理智中,打得她抱頭蜷縮起來。
“你在幹什麽?畜生啊!你已經欠他一條命了,已經還不起了,你瘋了嗎?吳是非你才是沒有良心的,連狗都不如。你這個魔鬼!!你該被燒死!”
她跌靠在榻旁,自責自艾,駭怕到窒息。
“他動了,他活着,他活着,活着——”
閉上眼一遍遍重複着呓語,不敢擡頭看世間,不肯看清自己。
驀地,聽聞幾聲低低地咳嗽,吳是非猛擡頭,看見榻上的袁恕幽幽長舒,睜開了眼睛。
“萌、張萌——”吳是非跌撞幾步跑下矮階,失措地朝外頭喊。人員聞聲驚動,一擁而入。吳是非指着榻上,直不楞登說:“醒了!”
韓繼言早看見了,竟虛脫般直直跪在地上。原來他也怕!此間所有人都怕未知的将來無法再由自己掌握。碩大無朋的新船在劇烈的海浪中颠簸,他們是桅,袁恕是舵,偏了航向,桅将遭飓風打斷,巨輪傾覆,希望沉沒。這一群人的勝算,原來竟如此纖細脆弱,連攥緊都生怕,用力太過。
而袁恕偏着頭,目光靜靜地,只在張張殷切的面孔中找吳是非。找見了,便是看着,宛如一場長久的定格,心頭的快門設定了連拍,不盡不休。
吳是非也望着他,手背在身後,雙腳不從心,向着那人走了過去。
十九、緣來向心
曾經吳是非很好奇,部落中那麽多別說姓名甚至于容貌都不被人記憶的奴隸,何以姒兒單單對阿猿印象深刻。
結果,姒兒的回答着實又打了吳是非一個措手不及:“因為阿猿是個特別的額濟納呀!全部落都知道。”
吳是非問怎樣特別法,姒兒卻好像犯了難,歪着頭翻着眼斟酌了許久,才躲躲閃閃地說道:“就是,就是,他不會那個,像其他額濟納那樣,那個。”
吳是非急死了:“哪個呀?”
姒兒臉都憋紅了:“那個呀!謝哈屯每個月都要纏着父上的,那個呀!”
一聽提起謝延,吳是非腦海裏先蹦出了一雙只有三分之二眼白的白眼,以及自己在見識過洪徵壯觀的後宮規模後嘲笑他是不知疲倦的移動打樁機時,他不解又很想知道,卻擰巴着不肯問的糾結表情。後來是洪徵的另一個側室沒心沒肺地問了聲,吳是非就比了個打樁機運作時候的機械掩飾,登時所有後宮“佳麗”們都捂臉驚呼。
謝延的表情最精彩,兩耳充血,雙眼圓睜,咬牙切齒低哮:“下作!放肆!”
吳是非在鼻頭裏哼一聲,回敬一個白眼:“沒罵他是訂書機就不錯了。”
這回洪徵自己撿促狹的來問:“啥意思?”
吳是非眼神暧昧:“一個時間長點兒,一個時間短呗!【轟——轟——】和【咔嚓】的區別。”
洪徵頓了下,居然仰天大笑,直誇吳是非有趣。
吳是非也覺得自己挺有趣的,同時覺得洪徵很賤。因為人至賤則無敵!吳是非服!
——“嗯?”想到此,吳是非猛地反應過來,表情誇張地“哇”了聲,一驚一乍道,“這娃不發情?!”
當時,姒兒緊張地直噓她,葉齡則仿佛聽到了天大的詛咒一樣,捂起耳朵蹲在地上,決心要非禮勿聽。
“所以成為羅銳的側室依舊不是你自願的咯?”吳是非純粹沒話找話。她待在袁恕身邊仇不仇親不親,突然覺得實在尴尬,不說話,她就只能面壁種蘑菇去了。可如今就算種蘑菇也仿佛芒刺在背,她壓根兒沒法在袁恕跟前自處。
袁恕扶着臂枕斜斜靠坐床頭,面色尚白,有氣無力地“唔”了記。
“他,不知道你曾經——”吳是非沒決定好措辭,糾結了半天,終于說,“會很痛苦吧?”
袁恕擡起睑,眼中不無深意:“額濟納一生只能為一個阿魯所擁有,血枷的反噬即便在阿魯死去後也會造成相當程度的傷害。然而從一開始所有人都不能确定,我是否中了血枷。或者,中了誰的血枷。因此如果我說羅銳的強行占有僅僅令我昏迷了三天,是不是,就可以為自己的過去洗脫些污名呢?”
吳是非皺着眉頭,不滿地撓撓鼻子:“過去的你,有污名嗎?”
袁恕複垂睑默然。
吳是非嘆了聲,搖搖頭:“髒的明明是那些欺負你的王八蛋們,跟你有什麽關系?你連信息素都不釋放,能勾引誰?媽的,我呸!”吳是非打了下自己的嘴,“語死早語死早,什麽勾引,那叫合理吸引!”
袁恕則完全不在意,總是消沉:“只是你這樣覺得而已。”
“姐說的是真理!”
“一個人的真理嗎?”
吳是非撇嘴:“天師說話不算數是麽?”
火盆裏哔啵一聲,燒紅的炭塌了半塊,火光微微搖晃,照見袁恕意義不明的深瞳。忽而,笑了下。
“今晚,你有些像以前的你了。”
吳是非哼笑:“姐變過嗎?”
袁恕想了想,依着她:“從來沒有。”
“可是你真的變了,”吳是非終于從矮桌旁站起走近來,俯身直直盯着袁恕的眼睛,“你不是阿猿,而是袁恕。”
“多想一直是阿猿。”
“做阿猿,命都要沒了,我覺得一點兒不好。”
“做袁恕,一樣會沒命,而且——”
袁恕頓住,不再說下去。
吳是非知道他強行咽下的半句語速還休,他連目光都撤了,怕被追索,看透。
兩人之間從未挑明,卻又何需再說破?
“後來,”吳是非嘗試轉移話題,“葉齡跟我說了那天的事。說她,沒有幫你。她一直很怕,很後悔,在我跟前歇斯底裏地哭。”
“……”
“阿恕,恨她嗎?或者,恨過我嗎?”
“怎麽會?”袁恕猛擡頭,随即偏了視線,“非——你是幫我最多的人!那天若非你在,我已死了。還有葉姐——葉姑娘,我也不恨她。是她跑去找你求救的,我知道!”
吳是非在矮階上坐下來,漫無目的地剝弄自己的指甲,俄而,居然仰頭喟嘆:“那晚上,真冷啊!”
袁恕卻笑:“那晚上,好圓滿!”
回憶裏嬰兒在啼鳴,姒兒和葉齡在歡呼,而吳是非則緊緊擁着袁恕放聲大哭。
“不要死,活下去,活下去——”
吳是非懷裏的人細微地動了下,緩緩擡起手捉一捉她的手臂,嗫嚅着近乎無聲地說:“非姐,笑……”
——此刻的吳是非不自覺地笑了出來,眼前的畫面真似個家。
“冬天呀!”吳是非突然說。
“可能又會是冬天。”袁恕順其自然地接口。
“可能?”
“可能!”
“我不喜歡可能。”
“……”
“我當然也不喜歡冬天。草原的冬天,死冷!”
“……”
“不過如果到時候能有些高興的事可以做,比如說帶個娃、伺候月子什麽,我還是可以勉強喜歡這個冬天的。”
袁恕眼中與其說驚訝,莫不如有掩藏的狂喜暗湧。
吳是非撇撇嘴,反又潑他一頭涼水:“僅僅是一種心理上的補償。我沒有原諒什麽,更沒有原諒自己。死了的人每天晚上在我眼前晃,這坎兒我且邁不過去。一切,沖孩子!”
袁恕懂的,僅僅如此于他來說便是足夠,不曾奢望更多。
“這大帳我還是不方便住着,你看就邊上給我支個小帳吧!天師也該有點兒特殊待遇,我要自己的蒙古包兒。”
袁恕想了想,還應允。
“張萌歸我,小楓你留着,我不要晚上睡覺死沉還打呼的小屁孩兒成天打擊我的睡眠。”
袁恕莞爾,點了點頭。
“我睡不着抓狂來投奔你,不許心懷不軌。噢,不對,理論上來說我不軌的幾率更大一些!”吳是非嚴肅更正,“總之我夢游你要狠狠拒絕我。除了摟摟抱抱,其他不準發生。”
袁恕已經笑得彎下腰去。
恰巧,張萌端着藥和李墨一道從外頭進來,乍見此間貌似融融的氣氛,不禁很是欣喜。
“呀,難得見主上這樣高興吶!”
吳是非揉揉鼻子:“噢,我講了個黃段子!”
張萌可愛天真地眨眨眼:“黃緞子是什麽料子?不是織的倒用講的?”
吳是非白眼一翻:“不是緞子,是段子,笑話,趣兒,打趣兒!”
“噢——”張萌有些恍然,“天師又講專有名詞了,太深了,奴婢聽不懂。不過笑話我要聽,下回您也給我講。”
“呃——”
“你叫韓繼言給你講比較好。”袁恕冷不防插了一句。張萌不明所以,吳是非可立即懂了,哈哈笑倒在矮階上。
張萌始終不理解這兩個人究竟高興什麽。只看他們這樣一起說一起笑,畫面真暖暖的,便想日子長長久久這樣過下去,約摸便叫幸福。
冒着熱氣的湯藥遞上來,趁着主上心情不錯,張萌抓緊勸藥。
袁恕未動,吳是非倒伸手把碗接過來,聞見藥味兒先皺了眉,一臉嫌棄。
“這玩意兒無異于酷刑啊!心疼你一秒鐘。”
張萌好奇:“一秒鐘是啥?”
吳是非一指她胸口:“差不多你心跳一下。”
張萌捂胸:“天師說就是了,怎還動手?”
吳是非很失望:“啧,警覺性加強了!不能得手,豈克消!”
張萌紅着臉退開好遠,不給她下一次出手的機會。
吳是非沒便宜好占,只能端着碗又回頭欺負袁恕。
“來,拿出勇氣來,是漢子,一口悶!”
她其實是了解袁恕的。過往相處的日子裏,他看見吃藥臉都能吓白了,總是挽一副壯士斷腕的壯烈給吳是非看,想讨她恻隐。但沒有一次成功的。
今天當然也不例外!
當着屬從們的面,袁恕不好表現得太明顯,嘴抿成一線,面色可謂凝重。吳是非憋笑快憋瘋了,到玄部一來頭一回這麽開心。
只等袁恕自己将碗捧過去,吳是非實在忍不住,扭過頭去捂嘴悶笑。卻不經意,眼角餘光瞥見一抹異樣。
“嗳嗳,等會兒!”吳是非忽伸手蓋住藥碗,垂睑斜睨站在階下的李墨,“小心駛得萬年船,主上的飲食要查,主上的藥也得找人試一試才放心吶!”
吳是非将藥碗重又拿過來,邁步走下矮階,瞥一眼藥汁,又看一眼李墨,冷冷笑道:“畢竟,一人吃,兩人命呢!”
李墨弓着身垂着頭,面容隐在陰影中,看不真切。
二十、緣來背離
夜很深了,門外值崗的小卒都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整座營地都籠罩在安逸的靜谧中,唯有大帳內照明的火盆依舊燃着。夏末的草原雖晚來寒涼,到底沒到燒炭的季節。只是酥油燈的光線對袁恕來說實在類同螢火,點了跟沒點一樣。這是早年間為奴時作下的病症,吳是非是知道的,因此熱歸熱,她宿在袁恕大帳時從不會要求将火盆撤去。
不過有夜盲症狀的袁恕其實更畏光,這一點卻實在叫吳是非頗感意外。兩種截然相反的症狀彙聚在同一人的身上,吳是非不具備專業的醫療知識,完全無法理解,當然也就談不上用現代科學理念去幫助袁恕改善症狀。
她唯一能想到的是:這小子需要一副墨鏡!
而在她胡思亂想開小差的工夫,袁恕已經簡短但十分有條理地将當年自己遭遇的一場危機作了講述。
按時間推算,那應是袁恕逃離赤部大營三個月後。本來想成為草原流浪行者的袁恕,在與一同逃出來的老師分手後,孤身向北,想翻越北莽的雪山去所謂的世界盡頭看一看。意外,遭遇了玄部的一支步軍。看着甲和所持武器裝備,當是一支擅快攻突襲的先鋒急行軍。袁恕很好奇,這樣一支游擊性能卓越的隊伍為何來到人跡罕至的北莽。而那些兵勇們也對這樣一位滿腦子奇談怪論的旅人十分感興趣,便自然而然地做了同路人。
初時,誰都不會想到這趟結伴,袁恕最後竟從此成為玄部的人。所有人更想不到,那一支過百人的步軍,活着走出來的僅僅六人。包括袁恕。
文字的魅力在于不同的人聽過後,可以根據各自的意願在腦海中想象并勾勒。吳是非單手托腮,眼神失焦地望着一處,意識中卻仿佛看見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标的的皚皚雪原,真如站在世界的盡頭,不管往哪裏走都是迷失,丢了回家的方向。
最終,陷落于這片噬人的潔淨!
吳是非不由得深呼吸,意識回到溫暖的大帳,竟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其他人的表情,張萌、韓繼言、徐之孺、李墨,每個人都有微妙的差別,都顯露出屬于各自的人性。
而之所以大晚上這些人全不睡覺巴巴地聽袁恕講故事,皆因吳是非的一次警覺,避免了袁恕被人下毒。
誠然,能在藥裏動手腳的,首嫌便是醫官李墨。
起先聽吳是非要求挑人來試藥,李墨還微微表現出不滿,質疑天師猜忌太過,冤屈了忠臣。吳是非才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非議,她只要眼見為實。
因難自證,李墨遂提出就由自己來試藥。
熟料,吳是非不覺他磊落,反而更确信他的藥有問題了。高聲喊了韓繼言和徐之孺進來,直吩咐他們去抓人來試藥。
“嗳,要有孕之人!月份越大越好。”
韓繼言和徐之孺聽完俱是心頭一凜,面色陰沉。
“天師懷疑,這藥是害未出世的幼君的?”韓繼言直言相詢。
“不止啊!我覺得這藥下去就是一屍兩命。不過可能普通孕者喝了也沒什麽關系,嗯——”吳是非嘟起嘴,顯得苦惱,“哎呀,上哪兒找個有內傷又恰好有孕的試藥人咧?總不能無故将人打一頓,萬一打不好,傷了孩子可就罪過了。”
聽她言,張萌只覺毛骨悚然,顫顫巍巍問道:“這究竟是何藥?主上若服下将會怎樣?”
吳是非還鼓了鼓腮,看起來委屈:“不知道嘛!我就聽過受了內傷要斂新血散瘀血,藥吃反了,會吐血吐死的。孕者更是忌一些排淤行血的藥,容易大出血咧!是不是啊,”她轉過頭來,向着李墨眨眼笑一下,“李大夫?”
李墨冷着臉,不承認,卻也不抗辯。
如此,真相确可不言自明了!
韓繼言和徐之孺當下制住了李墨,迫他跪地俯首自白原委,交代幕後主使者。
出乎意料,這位看似毫無武力值的醫官倒有把硬骨頭,低頭便低頭,竟是牙關咬得緊,一字不說。兩位武将正待行逼供之舉,反被吳是非叫停。
“不不不,千萬別罰!咱們主上是仁君,不搞刑訊那一套,是吧?”吳是非不忘偏頭給袁恕遞個鬼臉,轉回來朝韓繼言他們擺擺手,“來來來,放李大夫回去睡覺!”
韓繼言眼瞪起老大。一邊張萌比他更急:“如此包藏禍心之人,緣何竟寬縱了?”
吳是非眯着眼沖張萌甜甜地笑,故作神秘。
“天師說得對!”在場衆人都沒想到袁恕居然也同意吳是非的作法,向韓繼言一點頭,“送李卿回去吧!”
吳是非拍手附議:“嗳,對對!小韓吶,送送,客客氣氣地啊!記得要笑着送!”
韓繼言還在納悶兒,卻見李墨的臉色可是不太好看。褪去了執拗的對抗,眼中浮現了滿滿的恨意,整個人殺氣彌漫。
吳是非站在矮階上居高臨下,彎腰扶膝看着跪在地上的現行犯,笑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頑劣孩童:“嘿嘿,願意說了嗎?”
李墨瞪他。
“無論你效忠于誰,說白了,都不過是任人驅使擺布的棋子而已。你的反應已經很好地證明了,你背後的人也并不完全信任你。給你的任務裏頭應該規定了,今夜你和黛侯只有一個能活着走出大帳吧?所以放你走,對幕後之人來說只會認定你任務失敗了,并且已經将他出賣。看吶!說實話丢你自己的命,不說實話咧,別人收你全家的命。嗳你說,我和你的主子誰比較狠?”
“妖女!”李墨終于從牙縫中擠出兩字。
“哈哈哈——”吳是非坐在矮階上笑得手舞足蹈,“媽的,我特麽就沒見過罵人罵得這麽慫的!哎喲,氣死我了!哪怕噴我是賤人、□□,你妹的,妖女,你怎麽不說我是狐貍精噢?啊哈哈哈哈——”
縱然一貫知道吳是非的性子不拘小節,又蠻又悍,不過挨了罵竟還嫌人罵得不夠爽快,也實在是張萌等人生平僅見。他們稀罕死了,紛紛挽一張茫然無助的神情,不知道自己該跟着笑一笑,還是要義憤填膺替她過去抽李墨倆耳刮子。
好在,吳是非并沒有笑很久。笑完了,更起身去帳內一角拾了只皮墩子過來,一手揪住李墨的後衣領提溜起來往墩子上一放,豪爽道:“坐着,慢慢說!”
李墨本來也是有些打怵,強頂着一腔怒氣跟吳是非對抗。這會兒被人不費吹灰之力抓起又按下,而且是個女人,女巴圖,李墨的氣勢頓時頹了半截兒。
吳是非見他瑟瑟縮縮坐着,好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不禁又一個人莫名其妙笑了一場。
直等吳是非收斂了情緒,李墨雙拳握了又握,終于說:“北莽探路,殉職一百零三人,我兒李翀亦在其中。”
吳是非癟癟嘴,回頭看袁恕。他颔首,沉聲道:“我知道。”
李墨接着道:“你們活着回來的都說突遭暴風雪被困山坳,傷員衆多,永日之下,更難識方位,你們是被派出來求援的。”
“确實!”
“既是求援,為何大隊趕到時一個人影都尋不見?”
“因為援軍走錯了方向。雪原之上無有标的,失之毫厘謬以千裏。”
“所以我兒就這樣,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了?”
“北莽的雪終年不化,他們一定還在那裏,只是找到還需時日。”
“那為什麽,你們不去找?你們可以出來,為什麽會找不到?”
袁恕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六個人,兩個瞎子三個瘸子,還有一個患了癔症,要如何與人引路?”
李墨稍稍擡起頭,惡狠狠看向袁恕:“瞎了又怎樣?瘋了又如何?你們活着,都活着!那一百零三人全都埋在北莽了,你們把他們撂在那兒啦!撂在那兒等死!”
“不是一百零三個!”袁恕倏然正色,“四支求援的五人小隊,我們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只能背靠背站成十字,各自出發。最後能活下來的,都只能說是運氣。你們總問為什麽全隊不一起走,因為一場暴風雪半數人都發了雪盲症,另有凍傷、病者無算,湊齊我們二十個已是不易,我們還需留下足夠的人手照顧傷員。留下是死,出來也可能是死,大家都在賭,沒有誰得了便宜。事實最終二十人裏,也只剩了六個。”
“而你是那六分之一,你活着!”
“是,我活着!可你知道我為什麽活着?五人結拜,并非有義氣,而是彼此不信,要用一個誓言把命強行串在一起,不許放棄。即便如此,仍舊一路走,一路抛棄兄弟,直到我的眼睛也不好用了,大哥凍傷了腿,怎麽辦?就是我背着他,他看着路,相依為命往前走。可最終,我也沒能做好他的腿。”
袁恕忽掀開毯子曲起右腿,撩起褲管。吳是非第一次看見,總赤着腳在牲口棚裏快速跑來跑去的阿猿,她的身手敏捷的阿猿,如今卻少了一節腳趾,右小腿部分肌肉被割去,留下一道萎縮的猙獰傷疤。
吳是非愣住了。她開始拼命回憶重逢以來每一次袁恕行走的步伐,他的跑與跳,他跨上馬背時的樣子。驀地發現,長袍遮蓋下的雙腿總是走得緩慢,看似從容。起跳用的是左腳,踩馬镫也是左腳,原來他每次着力,重心都放在左邊。
“這條險些鋸掉的腿,還有一百皮鞭,你都忘了?”吳是非木然地聽見袁恕的講述與分辯,不嚴厲,可充滿了憂傷,“如今這身榮華是那之後大小戰功裏掙回來的,因為五人結義時發過誓,今後無論誰最後活着,都要替其他人照顧家小。可惜我們都沒有家小了,唯有一個瞎了眼的大哥。他用身體護着我不讓我失溫,直到過路的旅團将我們救起,而他卻瞎了,我則成了黛侯。這就是你恨我懷疑我的依據。作為幸存者我擁有的既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