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十五)

忽而一聲沉悶的鐘聲再度響徹整個堕月秘境,伴随着點滴雨落聲,使得周遭的環境,顯得愈發詭異了起來。

趕路中的祈願腳步驀地一滞,她的前方,竟是陡然出現了一條街道。

而更為詭異的是,那條街道上,此刻,竟是有諸多行人攤販立于其間。

雖說隔着袅袅雨霧,祈願瞧得并不真切,但她仍舊是從那影影綽綽的人影中,判斷出了這街道上的景象。

他們或叫賣,或行路,或交談,同秘境之外三界集市上的景象一般無二,哪怕天仍舊下着雨,卻也完全無法影響他們分毫。

就連街道兩側的廊下,也尚有稚童嬉鬧。

瞧着眼前這從裏到外都透着古怪之氣的街道,祈願眉心不禁一蹙,雙唇亦是微抿。

她下意識地運轉周身的靈力,卻發現,這街道上仿佛存在着一種怪異的力量,竟是可以在頃刻間,将她凝出的靈力分解了去。

祈願的心狠狠一沉,敏銳的直覺告訴她,這條街道上,怕是有大恐怖。

正當祈願微眯着眼打量着周遭的環境,以及那些仍旁若無人地幹着自己的事的行人時,一個本在街邊嬉鬧的幼童,竟是腳下一滑,直直往祈願這頭摔了過來。

眉心微微一蹙,祈願心中的理智告訴她這一切必有古怪,更何況她如今還無法使用靈力,這一情形,她該要躲避才是。

可瞧着幼童那驚慌的雙眼,祈願到底還是,軟了心腸。

幾乎是在幼童将要與地面相貼的那一刻,祈願終是朝那幼童,伸出了手。

只是,令得祈願怎麽也沒料到的事,那幼童的身影,竟是穿過了她的手,徑直跌到了地上。

就像是一支白羽,沒有絲毫重量。

祈願低頭朝着那幼童瞧去,卻發現,他的身軀落于平地上的一處水窪,竟是連一絲水花都不曾濺起。

也就是在那一瞬,祈願腦中陡然靈光一閃,她忽而想起,幼時曾在藏書閣內窺見的那冊禁書。

亡靈不散,怨念彙聚,方現,海市蜃樓。

想到冊禁書中的話,祈願再度擡眸看向那街道上的人群時,一聲輕嘆不禁從她微抿的唇邊溢出。

“亡靈,怨念……”

祈願輕聲呢喃着這兩個簡單的詞語,心下一陣沉重。

若億萬年前堕月秘境中皆是這樣的景象,那當他們因着神魔大戰的餘波化為灰燼時,又該經歷過怎樣的絕望呢?

想到這裏,祈願只覺心中悶疼。

她自幼受商瞿教導,學的是通仙之法,曉的是衆生平等。

她一直以來都随着商瞿的腳步,将護佑世人的職責銘記于心,可如今,瞧着街邊那一個個亡靈怨念化作的孩童……

她頭一次覺得,她是那般的無力。

她沒有辦法越過命運長河去逆轉他們的命運,她只能在這億萬年之後,冷眼看着他們沉迷舊夢,直至他們魂魄徹底消散的那一日。

深吸了一口氣,祈願望着眼前的街道,終是邁開了腳,踏入了這條街道。

她看着街邊笑着叫賣的小攤小販,與之商讨着價格高低的顧客行人,還有那街邊奔跑着嬉鬧的幼童們。

她的唇,在不經意間,彎了一個弧度。

或許,這就是話本子裏說的,所謂平淡卻又幸福的日子吧!

忽而一對母女的身影悄然闖入了祈願的眼簾。

瞧着那位母親輕撫女兒額頭,笑着在她耳邊軟語的模樣,又見那姍姍來遲的父親一把抱起女兒,摟過妻子時臉上的笑靥。

祈願那雙原呈着溫潤笑意的眼眸中,卻是陡然閃過了一絲名為失落的神色。

她定定的站在遠處,目光似是透過了那幸福的一家人看到了些她可望卻不可及的東西。

直至那一家三口從她身側笑着走過,祈願這才回過神來。

一聲嗤笑從她唇邊溢出,帶着苦澀的味道,似是在嘲笑她自個的不自量力一般。

她在心中,如是告誡自己道:祈願,這些東西,從來不是你能擁有的,別做夢了!

許是看透了自己心中的奢望,又或是對那數千年都不曾見過的所謂父母失了期待,祈願的神色,一瞬冷了下來。

她再度擡眸時,目光,卻始終直視着前方,仿佛周遭的一切喧鬧,都再也影響不到她一般。

可唯有祈願自己心裏清楚,她那藏于袖中的手,白皙的手背之上,已然不知多出了多少道劃痕。

那是她對自己的懲罰,懲罰她那些不切實際的,癡心妄想。

祈願的步子不疾不徐,可漸漸的,她卻已清晰的感覺到,周遭的喧鬧,已是一點一點的離她而去。

果不其然,沒走幾步,祈願就瞧見了,前方街道的盡頭出,一抹青翠乍現其中,其後,是仿佛望不盡的,亭臺樓閣。

那諸多美輪美奂的樓閣,哪怕是如今沉寂在一片深暗的天空下,卻仍舊自有一抹聖潔之氣,令人依稀可見其昔日的繁華。

可望着不遠處那蒙蒙雨霧缭繞的景象,祈願卻是心生警惕了起來。

原因無他,因為在祈願的視線中,在那交錯環繞的宮殿樓閣間,一方巨大的敲鐘,卻是最為醒目。

祈願一瞬間,明白了那鐘聲的來處。

這樣巨大的一方敲鐘,其聲響,該是整個堕月秘境皆可聞的。

若是如此,那這鐘聲祈焰以及松筠他們應該都是能聽見的,或許,他們也會朝這趕來呢?

想到此處,祈願心中不禁一喜。

可旋即,她面上才浮起的笑,卻又是沉了下去。

尚且不論她這一路走來的危險祈焰他們可曾遇到,單論究竟是何人敲鐘這一件事,就給這聲鐘響,平添了一絲詭異之色。

祈願站在街道的盡頭,此時,她身後原先出現的街道已是散去,她回過頭,瞧了那條街道曾出現的地方一眼,心中,忽而湧上了一個猜測。

這條街道,難道,是一種考驗嗎?

深深的疑慮在祈願心上盤旋,就像這雨天的烏雲一般,壓在祈願心上。

然而,此刻的祈願卻是沒有時間再多想下去了。

因為,忽而一聲鐘響,又再度出現在了她耳邊,她擡眼朝那方敲鐘望去,卻見連其周遭樹木的枝葉,都是震顫不已。

眉心狠狠一蹙,祈願斂其了神色,眼前的景象,已容不得她再有絲毫的放松了。

于是乎,她也再度将歲刑輕聲喚出,握于掌中。

而後,她這才一步步地朝那方敲鐘所在的位置走去。

雨下得愈發的大了,織就了一層細密的雨幕,橫隔在祈願與那方敲鐘之間,就連周遭的霧氣亦是随之升騰了起來。

隐約之中,祈願只瞧得那方敲鐘之側似是有道人影。

只是,她瞧不真切。

朦胧之中,祈願似是瞧得,那人竟是費力地将那方敲鐘的長木向後拉去。

雖因着長木沉重,他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然他卻沒有絲毫放棄之意,仍舊步履不停地做着事情。

像是一尊,只知做事,不知疲倦的傀儡一般。

看着眼前的一切,祈願的呼吸都是變得輕緩,握着歲刑劍柄的手,亦是不由得縮緊了些。

她試探性地朝那敲鐘人喊了一聲道:“閣下是誰?何故敲鐘?”

可祈願等了許久,也不曾等到那人的回應,她周遭唯有雨滴落地的點點輕語以及那風過樹梢的聲音罷了。

而那敲鐘之人,卻仍是不疾不徐地做着自己的事,像是一點聲音都不曾聽聞一般。

見此情形,祈願眉心一蹙,她輕輕吐出了一口氣,祈願終是邁開了腳步,一步步朝着那敲鐘人而去。

随着祈願與那敲鐘人間的距離越來越近,那敲鐘人的樣貌在祈願眼中也是愈發變得清晰。

祈願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定睛朝那敲鐘人瞧去,只一眼,她就已然怔愣在了原地。

在她眼前,幾步之遙的地方,那拉着沉重的長木,不斷傾身向後的敲鐘人,赫然就是東海龍族的拂滄。

若是在往常遇見拂滄,祈願定是會暗罵一句晦氣,可今時,她卻只是定定地瞧着拂滄的身影,緊皺着眉。

雨絲淅淅瀝瀝地敲打着地面,濺起水花朵朵,也在祈願與拂滄中間,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祈願站在遠處沒有動彈,因為她清晰地瞧見了,拂滄那雙失去了聚焦,顯得無神無思的雙眸。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祈願心下震撼。

忽而一絲極淡的血腥氣陡然闖入了祈願的鼻中,令得祈願大驚失色。

她再度朝拂滄靠近了幾步,這才發現,随着拂滄一次次地将長木向後拉去的動作,竟是有一抹極淡的血色,自他雙手處湧出。

而後,那抹血色也便沿着那方長木,朝那敲鐘中彙聚而去。

最終,流入到了那方敲鐘深深淺淺的紋路上。

祈願心下大驚,一個可怕的猜測,驟然在她心中浮現。

她深知,若她所料不差,這方巨鐘,當年神魔大戰時怕已是損壞,如今,只怕是吸收着拂滄的血氣,這才得以再度敲出聲來。

祈願不禁擡眸朝拂滄瞧去,因着距離靠近了些許,她這才發現,拂滄那已然深陷下去的雙頰。

眉心不由緊蹙,祈願知道,已拂滄的功力,怕是堅持不了多久了。

可……

想起拂滄曾經那一句句尖銳的小野種,思及他那輕蔑的目光,祈願的唇,不禁抿起。

她當真,要救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