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十四)
冷雨輕敲暗紅的土地,濺起的水花都仿佛染上了那一抹深色。
立于道路中央,祈願周遭屍骸遍地,高大的樹木大多皆已倒地,唯有那無人打理的雜草還尚在瘋長。
觀這景象,祈願當真是難以想象它曾經真正的模樣。
祈願的目光瞥過身側那一具具或完整,或破碎的屍骸,最終,視線仍是定格在了那距她不過幾步路的黝黑骨節上。
奇怪!
一個疑問陡然從祈願心底湧出,令得她不禁微眯了眯眼。
億萬年前,仙魔大戰,致使諸神隕落,天道破損,世間再無真神,亦再無人可登神位,這是仙界之人自小就知曉的傳說。
按常理來說,她這一路走來,目之所及處看見的,不該是仙魔骸骨皆有才對嗎?
怎麽可能大多皆是仙之白骨呢?
眼神逐漸變得猶疑,祈願眉頭緊蹙,心思千回百轉。
這一路,竟然,只有一截魔骨嗎?
下意識的,祈願邁出了腳步,朝着那截魔骨,一步步地靠近。
青中帶着一絲枯敗的黃的雜草,因着祈願輕緩的腳步,随着她那翩跹裙擺左右搖曳。
遠遠瞧去,就仿佛那死氣彌漫,枯黃昏暗的雜草間,陡然乍現出了一抹火紅,要燃盡衰亡,煥發生機一般。
直到行至離那方魔骨不過咫尺之遙時,祈願方才瞧得,那方魔骨之上,淺淺纏繞着的黑氣。
那抹黑氣,猶如附骨之蛆,一點一點地将那方魔骨侵蝕,在其本應光滑的表面上,留下了坑坑窪窪的痕跡。
怎會如此?
祈願心下大受震撼,她不由得蹲下了身,仔細地掃視起了那方魔骨來。
仙界與魔界交戰多年,自也有先人憑借經驗将魔界族人的各種特性編撰成冊。
哪怕如今因着焚天界外那方結界的存在,仙魔兩界已萬載不曾發生戰亂,但那冊古籍,仍是每一個仙界之人自小就要學習的。
那冊古籍,名喚——《萬魔典》。
祈願至今也仍舊記得,她被司淵罰抄《萬魔典》三千遍時的景象。
是以那冊《萬魔典》,祈願可謂是倒背如流。
魔骨,色暗,質堅,因而造就了魔界之人強橫的肉身,令得其防禦力驚人。
這是《萬魔典》中關于魔骨的描述,也是一直以來,祈願對于魔骨的概念。
可如今……
瞧着眼前那方被腐蝕得只餘下了一半的魔骨骨節,看着其上溝壑遍布的斑駁痕跡,祈願只覺,也許她只肖輕輕一踏,就能将那方魔骨化為灰燼了去。
眉心蹙得越發緊了些,祈願不由得朝前挪了兩步。
正當她欲以靈力包裹那截魔骨細細探查之時,那道黑氣,竟是陡然從那截魔骨之上抽離而出,直直就朝着她襲來。
祈願大驚,慌忙起身朝後退了一大步,卻不想,那道黑氣竟仍是朝她步步緊逼而來。
緊盯着那道黑氣,祈願不敢大意。
只見,她屏息凝神,雙手舉于胸前,翩跹之間一道符印就已在她手中交織而出,擋于了她身前。
那是無妄山防禦術法中最為強橫的一種——七星護道。
然,令得祈願不曾料到的是,那黑氣,甫一觸碰到七星護道的結界時,竟是不曾被攤開。
它就像方才附着在那截魔骨之上一般,死死纏在了她以靈力凝出的七星護道之上。
祈願都能清晰地察覺到,那方黑氣的吞噬力量之大。
不過僅僅片刻的功夫,就令得那七星護道結界的顏色都是淡了幾分。
糟了!
祈願心中警鈴大作,那方黑氣吞噬結界靈力的速度明顯超過了她體內靈力恢複的速度,再這樣下去,這方結界是絕對撐不了多久的。
深吸了一口氣,祈願看着那道黑氣的目光逐漸變得幽暗了下去。
看來,劍,終究還是要出鞘了。
不由得垂眸看向胸前的劍形挂墜,祈願喃喃道:“歲刑,咱們,又該并肩作戰了。”
自三千歲飛升上神後,祈願的歲刑也幾乎再無出鞘之機,只得日日被她當成吊墜,溫養在身前。
似是聽懂了祈願的話一般,那原只是泛着微光的劍形挂墜倏然就間,光芒大盛。
祈願一手仍舊不斷輸出靈力,支撐着七星護道,一手卻是握住了那劍形挂墜。
僅一眨眼的功夫,光芒散去,七星護道的結界亦是緩緩消散。
青黃不接的遍地雜草中,一身紅裙的少女在飄搖的雨絲中,手持一柄墨色長劍,目光狠厲深沉。
而在她的身前,是一團漂浮的黑氣。
失去了讓其附着的七星護道,那道黑氣自是徑直地朝祈願的方向飛去。
那速度之快,令得祈願心下皆是震撼。
一道劍光陡然劃破長空,将磅礴大雨中的昏暗都照得片刻光明。
淩厲的劍光徑直迎上了濃墨般的黑霧,像是黑暗與光明的交鋒,一息碰撞,令得周遭的落雨,皆是難以近其身。
劍氣逐漸消耗而去,再次失了阻擋的黑霧又再度近乎瘋狂地朝着祈願沖來。
明顯察覺到那道黑氣只是被劍氣阻擋了一息,卻并未被耗去任何,祈願心下一沉。
這究竟是什麽東西?
這樣的黑氣,在往日裏,祈願可謂是聞所未聞。
她自诩知識面還算寬廣,至少,在商瞿和司淵的教導下,仙界典籍她大多都能朗朗上口地背上幾句。
可饒是這般,她卻也從不曾在任何古籍中見過這道黑氣的蹤影。
更令得祈願憂心的是,這黑氣如此難纏,饒是她,都只能與之相抗無法将其消滅,那祈焰呢?
他該如何是好?
松筠等人雖非上神,可在此次進入秘境的仙界小輩中,他們的實力亦是能有一席之地的。
是以祈願并不太憂心他們的處境。
而祈焰……
想到那個周身一絲靈力也使用不得的家夥,祈願只覺心下一陣煩悶焦躁,連帶着她同那黑氣相抗時的劍氣,都愈發顯得淩厲狂暴了起來。
正當祈願絞盡腦汁地思索着該如何從這黑氣中脫身而出,以便去尋祈焰的下落時,方才那截已然被那道黑氣侵蝕得只餘下半塊了的骨節,卻是陡然散發出了一陣亮光。
一道深重的戾氣自那方骨節中穿透而出,帶着不顧一切地勇猛,從後方,徑直纏上了那道黑氣。
而後,那道黑氣,竟是在祈願的注目下,徑直被拽回了那截骨節之上。
霎那之間,祈願仿佛聽見了,那道黑氣被骨節拽回時無力而絕望的嘶吼聲。
那嘶吼聲之大,令得祈願縱使與那方骨節相隔了一段距離,卻也仍舊能感覺到那份震耳欲聾。
手邊的歲刑驟然散出一道光暈,劃過祈願的掌心,沁出了點點血絲,卻也終是将祈願從那方幻境中帶了出來。
思緒一瞬清明,祈願心下一瞬慶幸,只是,她看向那方骨節的眼神,卻是染上了點點惑意。
瞧着手邊的歲刑,祈願輕笑了一聲道:“多謝了,老夥計。”
而後,祈願再度将歲刑化為吊墜,挂于了頸邊,轉身從雜草叢中抽身出去。
她站回了原處,擡眼掃視了一圈周遭那屬于仙的白骨,目光卻又再度定格在了那截魔骨之上。
仙界之人,與魔界之人,不共戴天,祈願自小就是耳濡目染着這樣的道理長大的。
可如今,縱使這方骨節所屬之人當真為魔,但救命之恩,卻也是祈願不得不承認的。
一瞬之間,祈願的面上,神色晦暗不明,全然沒有才從險境脫身後的喜悅,有的,只是糾結與遲疑。
然,這樣的糾結的神色在祈願臉上也不過停留了半刻罷了。
她從不是優柔寡斷之人。
只見,仙之白骨環繞的中央,身為仙界後人的祈願,竟是忽而轉過了身,朝着那方魔骨的方向,深深一鞠躬。
而後,她擡眸,望着遠方的那方魔骨,輕聲道:“祈願雖不知前輩姓甚名誰,但還是多謝前輩相救。”
“若此番我能從這秘境中尋得破解這道黑氣的方法,必将折返回來,讓前輩,入土為安,以報救命之恩。”
旋即,她又再度轉身,朝着四面的白骨微微一躬身,“若祈願此番能活着回來,定會回來帶諸位前輩們歸家。”
言罷,祈願也不再猶豫,她當即轉回了目光,環顧四周,似是要将此地銘刻心間一般。
旋即,她終是邁開了腳步,再度朝着記憶中那道鐘聲的方向追尋而去。
雨,仍舊淅淅瀝瀝地下着,暗紅得近乎墨色的土地上,原先因着祈願行過而留下的腳印微微朝下一陷,聚了一汪渾濁的雨水。
可不過片刻,那因腳印而生的泥坑,就再度在雨水的沖刷下,被抹去了痕跡。
就好像,那道紅裙翩跹的身影,從不曾來過一般。
四周,仍是一片瘆人的沉寂,而草叢間,仍是那方骨節同那道黑氣的糾纏不休。
“你莫不是瘋了?”
堕月秘境的中央,人跡罕見之地,在層層霧氣的環繞之下,一道嘶啞沉悶的聲音陡然響起,驚起了林中,落葉片片。
一道身影,驟然現于昏暗得近乎只剩下漆黑的空間中。
那人,赫然就是那了心客棧中,修為不知深淺的老掌櫃!
他已然變得渾濁的雙眸陡然睜開,一抹光亮,在他掌中凝聚。
他一步步地朝前走去,直到走到一棵幾乎遮天蔽日的大樹下,這才停下了腳步。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樹根處,似是尋了好久,才尋得他要與之對話的那人一般。
兀自一聲輕笑響徹林間,那層層粗糙的樹皮一下,一雙眼,竟是陡然睜開了來。
他不躲不避地迎上了老掌櫃的目光,“老家夥,你又來了。”
他的話,說得平淡,可一旁的老掌櫃,卻是被他這副模樣惹得眉心緊蹙。
“你怎麽?”
眼前之人,幾乎與這棵大樹樹皮接合在了一起,渾身的精血皆已消耗殆盡,就連最外層的那副皮囊,都已接近崩裂。
可饒是如此,那人的那雙眼,卻仍舊帶着不羁的笑,似是全然不在意一般。
似是不願瞧得那人這副模樣一般,老掌櫃不由得錯開了眼去,“值得嗎?黎宿。”
許是太久不曾聞得黎宿這個名字,那人竟是一愣,旋即才反應過來,老掌櫃是在喚他。
“可真是太久沒人同我說話了,我都險些忘記我還有個名字了呢!”
黎宿毫不在意地笑了一聲,語氣輕快,似是全然沒被自身的處境影響一般。
聞得黎宿此言,老掌櫃卻覺心頭一陣酸痛,他回過頭,望向黎宿,目光,五味雜陳。
“你快死了。”
“我知道。”黎宿朝着老掌櫃笑了一笑,目光中透着釋然和無畏。
略顯氣憤地瞪了黎宿一眼,老掌櫃道:“你知道你還……”
他總是摸不清眼前這人的想法,以前是,如今,也是。
許是想明白了這點,老掌櫃不禁有些挫敗。
強壓下心中的怒意,老掌櫃盡量地平緩自己的語氣,“你可知,通過己身之骨,傳達法力至目的地,這是禁術!”
“它只會加速你的死亡!”
黎宿輕笑着,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後,他才再度看向老掌櫃道:“老家夥,看在咱們多年交情的份上,答應我一件事呗。”
似是預料到了黎宿要說的話,老掌櫃冷冷道:“你自個的閨女,自個管。”
縱使隔着那層樹皮,老掌櫃也仿佛窺見了黎宿面上的苦笑。
不多時,老掌櫃便聞眼前人悵然道:“她是這天地間最純淨潔白的存在,就不要讓我這樣的污泥,沾染她分毫了吧!”
“我只想要她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