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二)

祈願将那少年暫且安置在了她所居住了鳳桐林後,又急急跑去藥閣拎回了幾個一臉懵圈的醫仙前來為他診治。

但見少年那因發燒而染上了幾分緋紅的臉頰終是開始變得白皙,祈願這才松了一口氣。

她帶他回來,就是不想他就這般死了。

見少年尚未蘇醒,祈願吩咐了醫仙們暫且先守在這少年身側,便換上了一身素衣,裝出了一副乖巧模樣,徑直朝商瞿的天道殿而去。

一路上,祈願皆是有些惴惴不安。

祈願初入無妄山之時,尚是個懵懂女嬰,因此,大多時候皆是由青梧在照看她的。

在祈願心中,青梧就像是她的母親一般,又加之青梧向來心軟,祈願在她面前大多時候也都是放肆的。

可商瞿,就不同了!

在祈願的印象裏,商瞿素來都是個嚴厲的存在,她小時候,就是上課偷懶睡着了,都會被商瞿拎着在潛學堂外蹲三個時辰的馬步!

想到自個今天不僅沒能成功溜去人界玩一趟,還即将面臨被懲罰的處境,祈願的心中簡直的叫苦連天。

倒黴催的!

明明她連仙界同人界交界之地的結界都尚未跨出去呢!

不久前,趁着青梧給司淵送飯的功夫偷偷溜出無妄山的祈願,此刻,已然跑到了不周山腳下,正興致勃勃地朝人界而去。

先前一次偶然的機會,她曾聽下凡歷劫而歸的小仙言,這人界同仙界不同。

人界四季分明,每至春寒料峭之際,就是凡人們的元宵佳節。

每至這一日,人界鬧市上,處處皆會挂上彩燈,人們會賞花燈,會品元宵,還可以欣賞到精彩絕倫的雜耍表演。

這一樁樁一件件新鮮事兒,自然令得祈願生了好奇之心。

于是乎,祈願日日數着時間,趁着商瞿閉關的功夫,終是下定決心出來走上一遭。

只可惜,祈願到底還是沒能從不周山腳外與人界相隔離的那道結界邁出。

正當祈願朝着那結界走去之時,就聞一陣喧鬧之聲忽而入耳。

倒真非是祈願好管閑事,她起先,是欲當不曾聽聞,抽身而去的,怎料到竟是聽見那喧鬧之聲中有一令人厭惡的熟悉之聲傳來。

只聽,那人道:“既明,你叔父撿回來的這小子還當真是詭異哈!竟是怎麽打都不會流血呢!”

那人忽而大笑起來,繼而又道:“這倒是讓我想起了無妄山那小野種呢!”

“那商瞿上神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非得從外頭撿個野種回無妄山,還寶貝一樣地帶在身邊。”

“要我說,既是外頭的野種,就應該同這小子一樣,污泥一般的存在,還想壓我等出身高貴的人一頭?簡直可笑!”

那人話音一落,祈願便又聞一道皮鞭的落地之聲。

野種?呵!祈願輕勾着唇角,方才還歡快的心情當即消失殆盡,只見,她陡然轉了方向,徑直朝那喧鬧之地而去。

“小野種!你看什麽看!”

只見,那人手握皮鞭,再度擡手欲打在地面上那瘦弱的少年身上。

一道金光陡然落于那人手腕之上,那皮鞭竟是不受控制般地朝着那人而去,結結實實地,打在了那人面上,拉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

見此情形,四周之人皆是大驚失色,順着那道金光來時的方向瞧去,就見祈願其人,竟是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此處。

隔着遙遙虛空,祈願只是眸光微微一閃,便見那人手中原握着的皮鞭當即泯滅,同飛灰般随風散去。

那人雙腿一軟,不受控制般地踉跄了一下,旋即跌落在地。

而在他四周,那群原也叫嚣附和着喊祈願野種的家夥,亦是雙膝一軟,跪了一地。

擡手将那仿佛跌落在一片泥濘中的少年以浮光拉至身邊,祈願這才擡眼瞧向那跪了滿地的軟骨頭。

見狀,祈願卻是樂了,她大笑着拍着手道:“拂滄,你堂堂東海龍族族長之子,難道就只有這般膽量?”

仙界衆人幾乎人盡皆知,因着商瞿二弟子姜嶼的緣故,祈願同拂滄素來就不對付。

前些時日,祈願還曾一人一劍闖入東海龍宮,若非拂滄之父扶冥及時現身阻止,只怕拂滄這條小命早早就要折在祈願手中了。

也正因此,拂滄對于祈願的怨毒之心可謂是日漸增長。

目光微微一轉望向了一旁拂滄的狗腿子之首,祈願微一挑眉道:“據我所知,你應該是落蝶境的既明少主吧?”

嫌惡地一撇眉,祈願道:“堂堂落蝶境境主的侄兒,什麽時候居然淪落到去給東海龍族當狗了?”

言罷,祈願還啧啧了兩聲,裝模作樣地搖了搖頭,“當真是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被祈願好一頓奚落,既明不敢反駁,可拂滄卻是不同。

與日漸衰微的落蝶境不同,東海龍族雖不比無妄山擁有戰神商瞿這般的人物坐鎮,但身為傳承古老的族群,他們亦是有自己的立身之本。

即使雙腿仍舊驚懼得打顫,拂滄仍是硬着頭皮惡狠狠地看向祈願道:“怎麽了?全聽到了?”

朝地面啐了一口,拂滄道:“怎麽?我說的有錯嗎?你不就是無父無母被你師尊撿回去的野種嗎?”

“你們無妄山,先是收留姜嶼那種卑賤之子,如今又把你這撿回來的野種當寶貝,還仙界第一仙宗呢!”

“我看!不過就是卑劣之子聚集地罷了!”

拂滄說得起勁,可聽着聽着,祈願卻是聽笑了。

似是給拂滄助興般地拍了拍掌,祈願一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身軀狠狠一顫,拂滄那方才還說個不停的嘴微不可察地一顫,沒再出言,只是,那雙望着祈願的眼瞳卻是更加怨妒了幾分。

見其不再出言,祈願則是笑意盈盈地道:“拂滄,你不是自诩血脈高貴嗎?那又何必這般嫉妒我們這些卑劣之子呢?”

心中最為隐秘的心事被人當衆揭破,拂滄面色逐漸難堪了起來,大吼道:“你胡說!你們這種下賤之人,有什麽值得我嫉……”

還不待拂滄說完,祈願便接上道:“你自诩血脈純正,出身高貴,看不起我二師兄只是條混血蛟龍,看不起我無父無母的出身。”

頓了一頓,祈願朝拂滄走近了幾步,盯着他的眼,道:“可是拂滄,你卻不得不承認,我二師兄與我,天賦皆是遠勝于你!”

一絲鄙夷之色自祈願眼瞳中顯露而出,環繞拂滄全身,“你,如今已萬歲有餘了吧?竟是還不曾闖過喚骨儀式嗎?”

不曾闖過喚骨儀式,那就意味着,他終其一生都只能止步在凡仙一道,再無寸進的可能。

別說是趕上祈願的修為了,就是那個他一直都看不起的姜嶼,他也永遠無法與之相比!

更何況,随着他年齡的增長,他闖關喚骨儀式的概率只會越來越低。

思及此處,拂滄雙拳緊握,那望向祈願時眼神之中,怨毒之色愈發濃厚了起來。

深吸了一口氣,祈願強忍下了當場斬殺拂滄于此的念頭,只驅使一道流光,徑直将拂滄的雙臂折斷。

“拂滄,你且努力着吧!若堕月之行時你還是如此,就莫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背過身不再去瞧拂滄等人,祈願到底是任憑既明等人将其帶走了去,然她心底蘊着的怒意,卻仍是無法消散。

祈願想,到底是她上次太過仁慈了,就不該看在東海龍族那老家夥面上放拂滄一馬,這才讓他這般……

想到那刺耳尖銳的一聲聲小野種,祈願只覺渾身的血皆是凝結在了一塊兒。

渾身,凍得發抖。

忽而一陣悶響在這方靜谧的天地中乍響,将那纏繞祈願心間的煩亂思緒陡然掐斷。

祈願回過身,才發現,方才那被拂滄肆意淩虐的少年竟是不曾被既明等人帶走。

此刻,那衣衫褴褛,遍體皆是傷痕的少年似是再也堅持不住了一般,仿若一縷飄絮,風一吹,就驟然跌落在地。

原來,你也是被抛棄的一個嗎?

其實,有那麽一瞬,祈願是半點不想管這閑事的。

然,當她遠遠地站在原地望着那倒在地面上的少年時,萦繞于她周身的,卻是一股悲涼之感。

或許很多年前,她也和眼前這個少年一樣,被人遺棄在這無人之地,由着她自生自滅吧!

輕嘆了口氣,祈願不由得挪動了腳步向前而去,于那少年右側蹲下了身來。

瞧着少年周身那深可見骨,卻無一絲血跡的傷痕,祈願不由得想起了方才拂滄等人的話。

一聲嗤笑自祈願唇邊溢出,許是連她自己也不曾發覺,此時,她那雙素來平靜的眸光中,眼下卻是染上的點點心疼之意。

就算不會流血,難道傷口不會疼嗎?

難道就因為所謂高人一等的血脈,就能視人命如草芥嗎?

強壓下了心中的翻湧的怒意,祈願不由自主地從懷中掏出了商瞿總要求她随身攜帶的靈藥。

“算了,我還是先給你上藥再送你回落蝶境吧!”

将昏迷的少年輕輕扶至一旁的樹下靠着,祈願也跟着蹲下了身來。

她撇了撇嘴,一邊将藥粉細細敷在少年的傷處上,一邊嘟囔道:“這可是我師尊親手給我配置的靈藥!”

“算你小子命好!這下便宜你了!”

許是藥粉觸及身軀上的傷口所帶來的刺痛感太過強烈,已然昏迷了的少年眉頭陡然皺成了一團,唇邊溢出了一絲哼唧聲。

瞧着少年那緊蹙的眉頭,祈願不禁回想起了昔年貪玩,本事又尚比不得旁人,在外弄得一身傷回家被青梧強按在榻上塗藥時的模樣。

她那原先暴躁地為少年上藥的手霎時僵在了原地。

祈願無奈扶額,唇邊亦是飄出一聲輕嘆,然她那雙仍扒拉着少年褴褛的衣衫,為少年上藥的手,卻是不由自主地輕柔了起來。

時不時,她還俯下身,小心地朝着少年的傷口出輕吹了吹。

那模樣,像極了昔年她受傷時,青梧替她上藥,一邊輕柔地吹着她的傷口,一邊告訴她吹吹就不痛了的模樣。

許是青梧的話當真是有幾分道理,當祈願再擡眼朝那少年瞧去時,便見得其緊蹙的眉心松緩了些許。

“你這小子,可真難伺候。”

祈願一邊抱怨着少年的難伺候,可她手上的動作卻是變得愈發溫柔。

就連處理少年那同傷處粘連在一起的衣裳時,祈願都動作都分外的輕柔。

她一邊謹慎地進行手中的動作,一邊還時不時擡眼瞧一下少年的神色。

但見少年眉心稍稍一顫,她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捏着衣裳碎片的手,也只得直直僵在原地。

直至少年面色稍緩些許,祈願這才再度将指尖捏着的那方衣角朝上掀了掀。

可這一次,祈願卻發現,那隐藏在少年單薄衣物下的,除了今日尚未愈合的鞭傷外,還有一層疊一層的不曾好完全的舊傷。

那舊傷的傷口早已因時日漸長卻不得治而生了濃水,令得少年患處的皮膚都仿佛快要走向了腐爛。

自小被商瞿等人保護得極好的祈願哪曾見過那樣觸目驚心的傷痕。

小野種?想起拂滄那全然毫無顧忌的刺耳之語,祈願忽而自嘲一笑。

她又比眼前的少年好到哪裏去呢?

若當真要比,也就是比他運氣好些吧!

忽然有那麽一瞬,祈願心裏生了一個念頭,她不想将眼前的少年送回落蝶境了。

祈願不自覺地伸手撫上了少年那層層疊疊的舊傷,一滴熱淚在她眼眶中盤旋。

許是祈願的指尖太過冰涼,又或是那被之觸及的傷處起了痛感,少年渾身竟是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

瞧着眼前縱使尚在昏迷,手腳也不自覺地蜷縮着呈保護狀的少年,祈願心中一時間滋味萬千。

似是不受控制一般,一向不喜無妄山之外的人的祈願,竟是伸手輕輕撫平了少年微蹙的眉心。

而後,只聽得,她輕聲道:“別怕,沒事了,我在這裏,他們不敢動你。”

這聲輕語,很輕很輕,仿佛那一陣風就能吹走的浮雲。

可此時它卻又似是一劑良藥般,令得樹下那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斷的少年,漸漸安定了下來。

見得少年逐漸變得安穩,祈願忙将腦中雜七雜八的思緒盡數抛開,繼續為少年上藥。

好不容易将少年身上的傷口大多簡易地處理了一變,祈願背後的衣衫,卻早已因為她先前的緊張濕透了一片。

就連她額間的碎發,亦是一縷一縷地耷拉在了她的臉頰上。

擡手拭去額間的汗珠,祈願徑直盤腿坐在了少年的面前。

目光觸及少年蒼白到一絲血色也無的瘦弱臉龐,以及那幾乎遍布了他全身的舊傷疊新傷,祈願心中莫名陷入了掙紮。

她當真,要送他回落蝶境嗎?

想起那既明少主對待眼前這少年的态度,祈願眉心陡然蹙成一團。

若是送他回去,他怕是只有死路一條吧?可若不送他回去……

無妄山雖為仙界第一宗門,然其到底崛起時日尚淺。

饒是戰神商瞿這樣的身份,早年間也因将她這一來歷不明的孤女收歸門下而惹得萬族非議,如今若是……

祈願煩躁地揉了揉眉心,她都已然能想象出,若到時落蝶境因着這事找上門來,萬族會如何地落井下石了。

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祈願掌中凝出一道流光,輕輕朝着少年的方向推去。

明明只肖片刻功夫那縷流光落至少年周身,将少年遣送至落蝶境,可當那道流光将觸及少年之時,祈願卻又是急急收回了手。

瞧着眼前少年臉頰上逐漸彌漫開來的紅暈,祈願不禁擡手輕撫上了他的額頭。

冰涼的掌心被少年額間的溫度驚得一顫,也就在那一瞬,祈願終是做出了決定。

起身一把将少年扛在了肩頭,祈願只覺少年的體重輕得怕人。

“算了,你還是先同我回去吧!大不了就被師尊揍一頓得了。”

“喂小子,我救了你,等你好了你得給我當個幾百年的跟班感謝我哦!”

扛着少年回無妄山的一路上,祈願一度絮絮叨叨的,雖然,并沒有人回答她。

不知不覺間,祈願竟是已然走到了天道殿前。

方才翩跹的思緒也随着頭頂那巨大牌匾的出現戛然而止,祈願嘆了口氣。

她可當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