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寫字樓出來,已臨近九點。許孟陽走到露天停車場準備取車時,餘光不經意瞥到一輛熟悉的車子,停在不遠處。

他皺了皺眉,想起什麽似的,擡頭看向寫字樓706的窗口,黑漆漆一片,沒有半點燈光,顯然辦公室已經沒人。

他想了想,走到一旁的花壇邊坐下,拿出一根煙含在唇上點燃。

初秋的夜風,涼爽宜人,吹得人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然。這樣的夜晚好像很适合懷舊,于是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當年。

他原本以為這麽多年,那些從未回憶過的往事,早已經變得模糊。但顯然他的記憶力實在是不錯,稍稍一回想,連一些細微末節的片段,都清晰地浮上來。

包括那張美麗驕傲的臉。

一股不可名狀的悵然和孤獨感湧上來,他在淡淡的輕煙中,倦怠地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前方夜燈下,一道身影搖搖晃晃走過來,與剛剛記憶中的人重合。

他微微眯起眼睛。

夏昕喝了不少酒,手裏此時還拎着一只玻璃酒瓶,大半瓶透明液體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搖晃。她沒有注意到坐在花壇上的許孟陽,自顧地走過來,在距離他兩米的位置坐下。

許孟陽轉頭默默凝望着她。

她的臉并不紅,看不出是醉酒的狀态,但他知道此刻的她已經醉了。而這個醉鬼顯然還沒喝夠,拿起手中酒瓶,又連灌了好幾口。然後微微喘着氣,昂頭看向前方,一頭濃密的長發被夜風吹得有些淩亂,眼神略微渙散,有種慵懶的妩媚。

她從來都是漂亮迷人的女孩子,只是自己并不以為然。

而此番的模樣,除了落在許孟陽眼中,也被一個準備來取車的男人看到。

“美女,沒事吧?”男人走到她面前,語氣紳士有禮,眼神卻不大老實,在她臉上和手中的酒瓶來回梭巡,分明是想确定她是不是已經喝醉。

夏昕掀起眼皮,大着舌頭道:“你……你是誰啊?”

男人确定這個美女醉得不輕,笑說:“我好像見過你,是這棟樓裏上班的對吧?”

夏昕咧嘴一笑:“搭讪啊?”

男人柔聲道:“你喝醉了,我送您回去。”

夏昕嗤了一聲道:“送我回去?這麽好心?我看你是想占我便宜吧?滾……滾蛋!”

男人鬼鬼祟祟左右看了看,只看到一個抽着煙事不關己的男人,便大着膽子上前一步去扶她的手臂:“美女,我送你回去。”

哪知夏昕忽然揚起手中的酒瓶子,朝他用力砸去:“說了滾蛋!”

瓶子砸中男人胸口,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悶響,在夜燈下碎成幾塊。

男人捂住生疼的胸口,耐着性子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沒別的意思。”

夏昕腦袋用力一低,彎身從地上摸到兩塊碎玻璃片,一手一塊朝人晃了晃:“再廢話,我紮死你。”

男人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玻璃片,又看向她臉上狠厲的表情,确定這是個自己惹不起的醉鬼,只能絕了自己那點龌龊心思,卻又不甘心,轉身前,氣急敗壞道:“有病,好心當成驢肝肺!”

夏昕将手中一塊碎玻璃用力朝人擲去,幸而男人閃躲得快,只堪堪從他身旁擦過。他罵罵咧咧上車,絕塵而去。

許孟陽默默看着這一切,抽完手中的煙,随手将煙頭丢在身旁的垃圾桶,起身走到女醉鬼面前,握住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将剩下那塊玻璃拿走,又蹲下身把地上玻璃碎片拾起來扔到垃圾桶,然後折回到女人面前站定,淡聲道:“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你誰啊?”夏昕頭也不擡,大着舌頭道,“也想占我便宜?”

“我是許孟陽。”

聽到這三個字的夏昕緩緩擡頭,眯眼看向站在面前的高大男人。男人的面孔逆着光,她左右看了看,咧嘴嘿嘿一笑:“嗯,是許孟陽,那不會占我便宜。”

“走,我送你回去。”

夏昕從善如流,晃悠悠站起來,卻沒太站穩,眼見着要摔倒,許孟陽眼明手快就将她扶住,她卻如打蛇随棍上一般,順勢靠在他的肩膀,然後雙手摟住他的脖頸,一動不動。

“許孟陽。”她低聲呢喃。

“嗯。”

“許孟陽。”

“是我。”

“嗯,是你。”夏昕含含糊糊道,“我最好的朋友許孟陽。”

許孟陽沒有再回應。

夏昕趴在他肩頭沉默片刻,又呓語般低聲道:“你……你說我是不是真的這麽讓人讨厭?是不是永遠不會有人真正喜歡?”

帶着酒味的溫暖氣息,密密麻麻纏繞在許孟陽的耳畔,有溫涼的東西砸落在他的脖頸處。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她哭。

上一次還是八年前,她在天臺上和電話裏的母親吵架。因為不知道旁邊有人,挂上電話後,像是發洩般哭起來。

雖然哭的聲音很大,但其實并不能讓人感受到她的傷心,甚至一開始還讓他覺得有點好笑。只是暮色中少女纖瘦的身影,看起來如此茕茕孑立,讓他忽然發覺,那個平日裏傲慢乖張的女孩,原來也有不為人知的迷茫和孤獨。就和他一樣。

因為對于不小心撞見別人秘密被抓正着這種事,他毫無應對經驗。在被對方發現,并且怒氣沖沖過來質問時,他只得像是遞投名狀一樣,将手中陸陸續續雕了一個月,剛剛完工的竹筆筒送給了她。

那确實是他對她的投名狀。

而此時,他再次看到她流淚,只是這一次是無聲的,淚水默默砸在他脖頸,一點點滲透,滲透到更深的地方。

他閉了閉眼睛,原本想要推開她的手,慢慢撫上她的背,将她輕輕抱住。

夏昕是真的醉了,但這個懷抱讓她□□心,所以她放棄了僅有的一點倔強和清醒,毫無防備地靠在他懷中。

時間仿佛靜止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女人的身體終于有了動靜,開始慢慢往下滑,許孟陽從怔愣中回神,趕緊将她攙扶住。

低頭一看,阖着眼睛的女人,看起來像是要睡着了。他有些無奈嘆息一聲,問道:“你車鑰匙呢?我送你回去。”

夏昕竟然還能聽進耳朵裏,乖巧掏出鑰匙:“給你。”

許孟陽接過鑰匙,扶着她找到車,将人放進副駕駛座,系好安全帶,自己繞到駕駛座,又問:“你家在哪裏?”

夏昕閉着眼睛,咕哝出一長串地址,連門牌號都報給他。要不是她語氣含糊,得湊近才聽得清楚,這清晰的思維,實在是不太像已經爛醉如泥。

許孟陽沒再說話,默默啓動車子時。副駕駛上的女人,則含糊呓語着,慢慢睡了過去。

他看了她一眼,打開車載收音機。裏面傳來林茵溫柔的聲音,他随手調過,停在另一個頻道的音樂上。

為工作方便,夏昕租住的公寓離寫字樓很近,車程不過十幾分鐘,恰好讓人睡得深沉。

許孟陽停下車子,看向副駕駛座上呼吸沉沉的女人,叫了兩聲沒叫醒,只得将人抱出來,一路抱着送到她的公寓。

公寓是帶獨立廚衛的大開間,環境還不錯,大概是剛搬進來不久,屋子內的陳設很簡單,顯得有些空曠。

屋子還算整潔,只是茶幾上淩亂放着些速食食品的包裝袋,應該是吃過後沒來得及扔掉。

沙發邊豎着一個行李箱和登山包,仿佛昭顯着這個屋子的主人,随時都會啓程離開。

他将手臂中的女人,小心翼翼放在床上。

不知是不是姿勢不舒服,剛躺好,她就咕嚕着打了個滾,身上的襯衣随她的動作卷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肢。

許孟陽的目光不經意落在上面,很快又面無表情地收回。

他給她脫掉鞋襪,将人擺正,轉身去衛生間,拿了根濕毛巾出來,給她擦幹淨臉上淡淡的妝容。

“水……”濕熱的毛巾應該是很舒服,閉着眼睛的醉鬼,本能地往上靠,低低嘟哝。

許孟陽看着她微微泛紅的面頰,道:“你等等,我去給你拿。”

他去了廚房,雖然面積不大,倒是一應俱全,就是沒有半點油煙味,應該是還沒怎麽開過火。

打開飲水機燒水,又去冰箱看有沒有蜂蜜。冰箱可真是幹淨,除了飲料酸奶面包就沒有其他,但竟然還真有一瓶沒開封的蜂蜜。

端着溫熱的蜂蜜水回到床邊,床上的女人,已經從平躺,變成了一個蜷縮的姿勢。

許孟陽想起在書上看到的,據心理學家說,這樣的睡姿,意味着缺乏安全感,防備心重。但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還被他登堂入室,實在是不像是有防備心的。

他低低舒了口氣,小心翼翼将她扶起來,讓她的身體靠在自己手臂,把水杯送在她唇邊。

夢中的夏昕,感覺到唇邊的一點帶着甜意的濕潤,下意識含住杯口,咕哝咕哝一口氣将小半杯蜂蜜水喝了個精光。

甜味從舌尖滑落到心口,她眼睛都沒睜開,喝足夠了,便複又心滿意足地躺下。這一回,身體沒再蜷縮,而是放松地舒展開來,包括那節暴露在外的腰肢。

許孟陽握着玻璃杯,站在床邊凝望了床上的人片刻,然而幽幽低嘆一聲。輕手輕腳轉身,放好杯子後,又順便将桌上的垃圾收好,随手帶出門。

作者有話要說:  老許話少也是因為有點喪,說不定以後就變話痨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