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合一}

“你, 你沒事吧?”

那人的雙眸陡然睜開,祈願着實是被吓了一跳,就連伸出的手都仿佛被針紮了一般, 不受控制地迅速縮了回來。

看着眼前渾身被樹皮覆蓋, 幾乎稱得上是幹癟的人,祈願說心中不懼, 那是不可能的。

她站在原地猶疑了許久, 指腹摩挲着裂了好幾道口子的衣角, 不知自己究竟該不該上前。

可當她瞧見那人唇角溢出的血絲時,那股不知由來的熟悉感還是讓她不由自主地掏出了懷中的繡帕。

她嘆了口氣, 壯着膽子, 走兩步退一步地慢慢挪到了那人身前。

給自己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最終,她還是蹲下了身來,平視着眼前面容可怖的那人。

顫抖着捏着那方了心客棧中祈焰給的繡帕, 祈願小心翼翼地将手朝前伸去, “我給你, 擦擦吧!”

眼神中仍存一抹淺淺的恐懼之色,祈願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但她還是堅持着,替那人擦去了唇邊的血漬。

“你,受傷了嗎?”

見那人眼中全然沒有殺意,有的只是長久的出神, 祈願緊繃的心弦到底還是松了些許。

看着那人黑白分明的瞳孔, 祈願一時間, 竟是突然語塞了。

明明一開始,她是有很多很多問題想問, 比如這是何處,比如歲刑為何會要她來這兒,又比如她該如何離開這裏。

可到最後,那些她在心中組織了無數遍的語言,一到嘴邊,卻竟是不自覺地變成了一個關懷的問句。

就連祈願自己都沒搞明白,這到底,是因為什麽。

紅衣墨發的小姑娘近在眼前,看着眼前那堪稱熟悉的面容,曾睥睨仙魔兩界,近乎不可一世的魔神黎宿,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只得僵硬地扭動了一下脖頸,來向小姑娘表達他的無恙。

而與此同時,他那因長久的封閉而逐漸變得昏暗的眼瞳中,也忽而布滿了細碎的流光,旋即,一抹微紅攀上了他的眼角。

他那晶瑩剔透的淚珠順着那樹皮的溝壑滑過,落在了祈願伸出的,想要探探他傷勢的手上。

明明只是一滴淚水,可沒來由的,祈願卻覺得它有千斤之重。

只可惜,那時距他不過咫尺間的祈願,卻并沒有讀懂那滴淚中的含義。

她只是單純的以為,眼前這個幾乎與大樹融為一體的人,是因為受了傷而疼痛到流淚的。

“很疼嗎?”

祈願在懷中摸了許久,才摸出了一個裝着傷藥的瓶子。

看着手中最後一瓶的傷藥,祈願不禁嘆了口氣,懊惱了起來。

想到先前自己好心救人反被誤會的一幕,想到拂滄最後那把懸在她胸口的匕首,祈願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些許戾氣。

但那戾氣只是很微弱的一縷,是以祈願并未發覺,但黎宿卻已将這一切盡收眼底。

祈願憤憤地癟了癟嘴,氣呼呼地小聲罵了一句,“真是白瞎了我那些好藥,用白眼狼身上去了。”

祈願的聲音極小,不過一聲喃喃自語罷了,可憑着那日漸長進的聽力,黎宿卻仍是一字不落地聽見了。

畢竟,這萬載時光裏,他困囿于此,不能動彈,無人交談,也唯有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能讓他感覺,他還活着。

思及不久前祈願被戾氣侵蝕的模樣,又見此刻她周身萦繞的那道淺淺的黑氣,黎宿眉心一蹙,心也是跟着一陣頓痛。

哪怕是曾經在三界之中幾乎難覓得一個對手的黎宿,此刻,也是在心裏暗怪自己的沒用。

若是他能再強一點,他就不會直到她被戾氣操控時才發現她的異常,也不必只能依仗着與那柄歲刑神劍中的一絲連接,才能隔着遙遙距離助她脫險。

黎宿心中的自責與內疚幾近将他淹沒,他下意識地就開了口,急切地想知道眼前這個長在他心尖上的小姑娘周身的戾氣究竟緣何而來。

“你……”

可正當黎宿想細細詢問祈願究竟發生了什麽時,一股鮮血,卻是從他喉中湧出。

那腥紅的血,多得讓人觸目驚心,它順着那斑駁的樹皮蜿蜒而下,卻一滴,都不曾落到地上。

因為,那一道道血色,不過滑到半途,又再一次被那粗糙的樹皮完全吞噬了去。

“诶,你,你,你……”

祈願慌忙地執着繡帕想要拭去那人唇角溢出的血,卻又在看見那鮮血沿着樹皮的紋路被一點一點的吸收時,她的手,近乎僵硬在了原地。

這是怎麽回事?

看見一次,她能當作不過巧合,可接連看見三次,那就證明,眼前的大樹……

看着眼前高聳入雲的大樹,瞧着它無情吞噬着鮮血的樹皮,祈願一股涼意順着她的脊背,頃刻間,蔓延全身。

她再度看向眼前人之時,她的眼中,各種情緒交織。

似懼,也似憂。

“你,真的沒事嗎?這棵樹,為何……”

祈願的話,沒有說完,可黎宿卻看懂了她眼中交疊的情緒,也讀懂了她略顯懼意的話語裏,那抹淡淡的關心。

随着那鮮紅的血跡一點一點的消失不見,一抹微笑又再次像往常一樣爬上了他的唇角。

不同的是,相比往常,這一日的他,笑得很是謹慎。

他盡力地克制着自己笑容的弧度,生怕因為他如今被樹皮覆蓋的可憎面容吓到眼前的小姑娘。

“我沒事,你,你別怕。”

他的聲音沙啞幹澀,他每說一句話,都覺喉中的鮮血要再度忍不住地溢出,可最終,他卻又生生将那血腥給咽了下去。

見祈願仍是蹙着眉,掃視着他的周身,黎宿心中不禁生了幾分慌亂,“我真,真的沒事,也不疼的!”

“你看!已經不流血了。”

像是要竭力表現自己如今已然無恙,黎宿那早已被樹皮侵吞了近萬年,幾乎已經沒了知覺的肩膀,竟是突然聳了一聳。

那副即使滿身傷痕也仍舊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紅衣姑娘的模樣,倒是真真有了幾分曾經那個魔界之主的影子。

只可惜,此時早非彼時。

而被他笑嘻嘻的看着的人,也從他的妻子,換成了如今,他已然長大了的女兒。

想到這裏,黎宿垂落在地面上的手,不禁如過往很多很多年一般,輕撫了撫枯枝落葉鋪滿的地面。

她在這裏長眠,他就在這裏陪她。

黎宿的舉動大多隐在周身的樹皮之下,是以祈願并未看清,她只是在聽見他的那句‘已經不流血了’之時,美眸中不由得閃過了一絲愠怒。

想到至今仍不知所蹤的祈焰,想到他到時或許也會和她說上一句——‘受傷也無礙,反正也不會流血’,一抹薄怒不自覺地纏繞上了祈願的心頭。

“不流血就代表沒有受傷嗎?不流血就不會疼嗎?你們這些人,怎麽都這樣!”

顯然是被祈願吼得一愣,恍惚中,黎宿仿佛看到了當初凡世一行時,那個拿着臉盆般的大餅,固執地站在他身前,為他遮雨的姑娘。

思及此處,黎宿的眼眸不禁稍稍往下垂了些。

他黎宿這一生,也曾睥睨衆生,叱咤三界,卻對兩個人,始終滿心愧疚。

一個是他的妻子,一個是他的女兒。

收拾好心間翻湧的情緒,黎宿擡眸對上了祈願帶着微怒的眼眸,他的眼中少見地流出了一絲讨好之色。

他尚能動的手顫了一顫,像是想從層層交疊的樹皮中伸出,去安撫安撫祈願一般。

可到底,他還是沒能越過那道如天塹一般的樹皮。

他的手,無力地垂在了原地,就如同很多很多年前那樣,他明明與她就只有一個掌心的距離,可他卻始終不曾伸出手。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無妄山外說的那句話。

那時的他,滿心愧疚,他讓商瞿快點将她抱走,他說他不想再見到她,他離開的身影,落寞而幹脆。

可直到今日,那個他念了近萬年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他才知道,其實,他真的很想很想見她一面。

這一刻,在祈願所不知道的角落裏,黎宿是那樣感謝上天。

感謝它,還能在他臨死之際,讓他見上女兒一面。

也感謝它,還能讓他透過女兒的身影,瞥見一絲亡妻的樣子。

彼時的祈願尚沒有辨析出黎宿眼中紛雜的情緒的能力,她只是瞧見了黎宿眼底的那絲讨好,心頭一絲悵然盤旋而上。

随之而來的,還有一點歉意卷席的無措。

他們似乎,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她卻無端端地對他發了無名火。

想到這裏,祈願不禁暗自懊惱。

她只得佯裝無事地拔掉手中藥瓶的瓶塞,微微一斜,讓一顆小小圓圓的紅色藥球順着瓶身傾斜的弧度,滾落在她的掌心中。

“喏!”

祈願伸手,将掌中的藥丸朝前一遞,“快吃了!這可是我師尊專門給我煉的傷藥,很是管用的!”

那時的祈願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此時她那一本正經的模樣,以及她那熟稔的語氣。

就好像,他們是經年未見,久別重逢的故人一樣。

眸光微微一轉,祈願當即就注意到了自個話語上的不妥。

她不由得在心中暗罵了自己一聲,眼前之人渾身都仿佛被那樹皮裹挾了一般,哪裏還有手來取藥呢?

清透的雙眸不禁因懊惱垂下,祈願蹲着朝前挪移了兩步,捏着那顆藥丸,在黎宿呆滞的目光裏,堪堪遞到了他唇邊。

“喏!快吃了!”

瞧着眼前姑娘白皙的臉頰上那因歉意而染上的點點紅暈,聽着她略顯窘迫着急的話語,一聲輕笑似是理所當然一般出現在了黎宿口中。

面上的緋紅似有燎原之勢,祈願頗有些氣急敗壞,“不許笑!”

眼前的姑娘,一身紅衣,烏黑濃密的秀發搭在她的肩頭,随着偶來的清風,微微浮動。

她的雙眸,因着淺淺的怒意而瞪得溜圓,臉頰微微染着幾抹嫣紅,眼中流露的,是她極力想要掩飾的窘迫。

眸中的懷念之色奔湧而來,黎宿極力想要克制,可此時他心中的思念,就像是一觸即潰的河堤,早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他垂下了頭,一句輕聲呢喃,從他微顫的薄唇中流出,“你可,真像她。”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仿佛窮盡了他畢生的力量,也令得祈願,怔愣在了原地。

她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可看着眼前人眸中那翻湧的情緒,她的心中,卻又生出了幾分确信。

那個她,是誰?

疑惑在祈願心頭盤旋而上,像是一團滾落在地的絲線,已然淩亂,難以理清。

她只得怔怔地看着他,問了一句,“我,像誰?”

黎宿顯然也沒有料到,他的那句話,竟是半點還未來得及思量,就已脫口而出。

瞧着身前祈願眼中的那抹探究,黎宿下意識地避開了與她的眼神相接。

“沒什麽,只是在想,你的藥可不可靠罷了。”

到底是曾掌一界的魔界之主,僅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黎宿就已将滿心洶湧的情緒盡數收斂。

他擡起頭,面上挂了一抹頑劣的笑,故作玩笑地道:“咱們萍水相逢,你突然就要給我藥,那我不得警惕一點啊!”

聞得黎宿此言,祈願着實是被氣到了。

方才那本因黎宿莫名的一句話而紛飛的思緒驟然回攏,她一面沒好氣地将藥塞入了黎宿口中,一面又氣呼呼地跳腳。

她站起了身,濃密的眉不自覺地往中央攏了一攏,雙手插着腰,怒瞪着眼前的黎宿。

“喂!你這人怎麽這樣!好心當作驢肝肺!”

深吸了一口氣,祈願覺得,自己今日出門八成是沒看黃歷。

要不,怎麽先遇上了拂滄那一群倒人胃口的家夥,如今還要在這鬼地方被眼前的人誤解。

瞧得眼前姑娘宜喜宜嗔的面容,黎宿卻是笑得開懷。

一種名為自豪的情緒,在他瀕臨死亡線的軀體中蔓延。

那是他已近萬年,不曾再出現過的情緒。

看着眼前人的笑模樣,祈願更氣了。

她不明白,為什麽能有人看別人生氣卻笑得這麽開心啊!

“诶!你這人怎麽這樣!我都這麽,這麽生氣了,你還笑!”

小嘴不由自主地癟了癟,祈願忿忿不平地吐槽道:“還以為你是個好人呢!沒想到也和他們一樣的,讨人厭。”

許是站久了腿酸,祈願也便大剌剌地坐到了地上,歲刑,也跟着安分地躺在了她的腿邊。

只可惜,此時的祈願一心都在與眼前人掰扯,也就沒能注意到,彼時的歲刑身上,那道淡淡的,哀傷的銀光。

他們?

聽到這兩個字,黎宿的瞳孔一瞬晦暗,他極力保持着語氣的平常,卻仍是不自覺地染上了一絲心疼。

“你過得,不好嗎?”

“有人,欺負你?”

黎宿的話,問得很是小心,他一邊害怕祈願會看出什麽端倪,恐懼于打破祈願如今平靜的生活。

一邊卻又迫切地想知道在過去的這麽多年裏,他心尖尖上的孩子究竟過得如何。

任憑是何人也難以想象,曾經那個縱橫三界的魔界之主黎宿,此刻,在他的女兒面前,竟是連說一句話,都要想了又想。

被黎宿接連而來的兩句話問得一愣,祈願好笑地瞥了一眼眼前這個似乎是在關心她的人。

她盤着腿,手肘倚在膝上,似笑非笑地看着黎宿,道:“剛才不還懷疑我的藥有問題嗎?怎麽還關心起我來的。”

黎宿言語一滞,此刻他的腦中各種狡辯之語來回交錯,可他左想右想,卻也沒能想出一個師出有名的立場,來解釋他對祈願突如其來的關心之語。

他只得讪讪一笑,在祈願略帶幾分探尋的目光中,故作正經地辯駁道:“我以為你喂我吃了藥,我們就是朋友了。”

朋友?

看向眼前的黎宿,祈願不由得輕笑了一聲。

她一個骨碌轉成了面向黎宿而坐,一本正經地告誡他道:“你這人,怎麽傻乎乎的!”

“給你顆藥就是朋友啦?你要是有朝一日出了這個結界,可不敢這麽相信別人的!”

祈願的話,堪稱是語重心長。

她掰着手指,給黎宿一個一個列舉着話本子中,那些主人公識人不清的後果,最後還說到了她自己。

三千年天道殿中孤獨的生活,讓彼時的祈願迫切的想要交到很多朋友。

只可惜後來碰壁太多,祈願也明白了,在很多人心裏,哪怕她能力再強,她也只是個無父無母的野種罷了。

他們會懼怕她,會敬仰她,甚至于會在她面前阿谀奉承,但他們大多數人,都不會真心想要和她交朋友。

“後來,看得多了,也就不在意了。”

祈願說到最後時,連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那隐藏在她的語氣之中的,那份淡淡的憂傷。

按理來講,見自個親閨女板着臉教育自己要懂得識人,黎宿應該是憋着笑的,可他卻因為祈願口中的那一句——“他們說我是野種”,眼神突然就暗了下去。

“诶,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呀!”

瞧得黎宿的眼神忽而變得空洞,祈願不由得伸出了手,氣鼓鼓地在他眼前晃了晃。

語氣中,滿是被人忽視的氣惱。

轉眸看向了祈願,黎宿雖盡力掩飾着此刻他內心情緒的波動,可他的眼底,卻仍是隐藏着一抹哀傷。

相逢以來,他第一次那樣認真地看着祈願的眼睛,輕聲問道:“你恨他們嗎?”

恨他們?

祈願眨了眨一眼,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黎宿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

她原想打個哈哈過了就算了,可在對上黎宿那平靜又溫柔的目光時,她卻平白生出了幾分傾述之心。

那種想将一肚子地委屈都盡數吐出的感受,是祈願哪怕在面對商瞿和青梧時都不曾有的。

“如果你說的他們是仙界那些人的話,那是不恨的。”

祈願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道:“他們本就是與我無關的人,怎麽說我,怎麽看我,又有什麽可在意的?”

“我有師尊,有青梧姑姑和司淵上神,有師兄師姐和酌兮,還有個剛撿的小跟班,足夠了。”

“至于……”祈願的話頓了一頓,眼瞳亦是不由自主地垂落了下去,纖細地指尖在雨後濕潤的土壤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畫着圈。

直到半炷香的功夫過去,祈願才再度出言道:“至于那倆個抛棄我的人,我說不恨,你信嗎?”

祈願撿起地面上一支枯落的枝桠,兩手各捏着一端,快速地轉來轉去,似是想以這種方式,來抑制着心中難以釋懷的怨怼一般。

看着祈願這副緘口不言,可渾身從內到外散發的悲涼又仿佛述盡了千言萬語一般的模樣,一滴淚,悄然在黎宿眼眶中盤旋。

他張了張口,無數的安慰之語在他唇邊萦繞,可最終,他還是沒能說出來。

就像以往很多時候,他那雙無力垂下的手一般。

其實,恨也很好,不是嗎?黎宿如是作想。

畢竟有時候,恨也能是支撐着一個人走下去的力量。

“其實,我也不想恨他們的。”

在黎宿深陷于名為自責的泥沼中難以脫身之時,祈願卻是突然開了口。

她仍是把玩着手中的枯枝,不曾轉眸也不曾注意到身側黎宿的變化,此時的她,只仿佛是在述說一件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一樣。

許是祈願沒能很好地控制住手中的力道,那本就脆弱單薄的枯枝啪地一聲斷裂成了兩半。

原要出口的話堵在了喉中,看着雙手各捏着一般的枯枝,祈願自嘲般地笑了笑。

她拿着枯枝擡眸看向了黎宿,笑着道:“喏,你看,我或許生來就是有點倒黴運氣在的。”

祈願笑得勉強,但在黎宿這個‘外人’面前,她卻又要故作無事堅強的模樣。

她的舌尖不安地來回舔舐着唇瓣,低着頭靜默了良久,才又悶悶道:“其實,恨也沒用,不是嗎?”

“它只不過,能讓我更加清楚,自己被抛棄的事實罷了。”

眼角一陣濡濕,祈願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她忿忿地擡起手臂,粗暴地用衣角揉拭着自己的眼角。

像是在罵那對素未謀面的父母,又像是在怪這個不争氣的自己一般,祈願喃喃道:“更何況,他們都不在意我,我為什麽要在意他們啊!”

想起了自己窘迫的模樣怕是都落進了一旁黎宿的眼裏,祈願不禁扭過頭,瞪了他一眼。

“你什麽都沒看見,對不對!”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眼角染着的點點微紅,瞧着她眼底那倔強得不肯讓旁人窺見一絲脆弱的模樣,黎宿曾有無數次想開口将真相向她和盤托出。

可最終,他卻還是沒能說出口。

那份真相,太過沉重,他是真心的希望,她一輩子都不知道才好。

“對,我什麽都沒有看見。”

這一次的黎宿沒有顧左右而言其它,他只是很平靜很平靜地看着祈願,順着她的意思将話講了下去。

黎宿的話令得祈願頗感意外,她歪了歪頭,看着黎宿,目光澄澈又帶着一點不解。

“你這一次怎麽這麽聽話啦?”

“不好嗎?”黎宿笑着迎上了她的目光,語氣又恢複了尋常時日的玩世不恭。

只是,在那無人能瞧見的地方,在那層層的樹皮之下,黎宿本平放着的雙手竟是陡然攥緊,青筋暴起。

他只得以殘存的靈力,強行壓制着喉間湧動的鮮血,以及在他身下,那方蠢蠢欲動的結界。

不能再讓她留在這裏了!黎宿的眉心,幾乎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他瞥了一眼安分地呆在祈願身側的歲刑,又看了一眼結界之上,那道被歲刑劃出的一小個豁口,目光最後又再度轉回了祈願身上。

沒等祈願說話,黎宿就已搶在她前頭開了口,“不想出去嗎?”

早在心間盤旋了許久的小心思被人一息之間戳破,祈願有些尴尬地伸手撓了撓頭,但還是老實道:“說實話,是想的。”

許是怕黎宿會誤以為她是因為害怕他才想離開的,祈願又忙擺了擺手,解釋道:“我師兄師姐他們還在外面呢!也不知道他們如今彙合了沒有。”

“他們要是找不到會很着急的。”

“還有我的小跟班。”祈願的語氣一瞬跌了下去,那一度被她隐于心底的擔憂終是在此刻噴湧而出。

似是透過了周遭的結界與霧氣看向了外界,祈願輕聲低語,“你不知道,他可笨了,一點靈力都沒有,還很喜歡多管閑事。”

一想到祈焰,祈願就不禁嘆了口氣,她心中也不知為何就是确信,祈焰那個慣會陽奉陰違的家夥,肯定不會把她交代過千百遍的明哲保身記在心裏。

“堕月秘境中險境重重,我不在他身邊,也不知道那個傻子能不能自己避過。”

聽着耳邊祈願的絮絮叨叨,黎宿頭一次這樣希望,時間能過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可世間之事,大多總是違背人的心意的。

察覺到了身下的結界愈發地不受控制,黎宿雖強忍着結界反噬所帶來的疼痛,不肯外露半分。

但他的臉色,卻仍是因為過大的消耗而變得蒼白了幾分。

這樣明顯的變化,祈願自然也是注意到了。

只見她略顯慌亂地站起了身,三步并兩步地走到了黎宿身旁,“你怎麽了?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聽得祈願此話,黎宿竟是覺得渾身的疼痛仿佛都在這一刻消散了不少。

他擡起頭,深深地看了祈願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模樣刻進心裏一般,“我沒事,你放心。”

旋即,不得祈願答話,一道靈光已從他的雙眸間飛射而出,落在了結界上那原先由歲刑打開的豁口之上。

一個幽深的通道在那方結界之中陡然形成,祈願亦是不由得轉眸看去,“這是?”

“這個通道能把你送到結界之外較為安全的地方去,你只要順着它一直走就是了。”

黎宿極力地想讓自己的聲音盡可能的平緩,可當他将話說出口時,相較之前,語速仍是變得急促了幾分。

但好在,如今得知了能出去的方法,祈願的大多心思都已被分去,自是沒能注意到身後變得更加虛弱了的黎宿。

“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出去嗎?”

初見通道時的興奮勁散去,祈願回過頭看向黎宿,眼中的希冀之色愈發濃郁。

她從沒有遇見過這樣一個人,能讓感到那般親切,能讓她不由自主地生出傾述的欲望。

此時此刻,她是真的很希望黎宿能點頭同意,和她一起離開。

她甚至都開始盤算着,要如何說服商瞿再收一個弟子了。

想到以後或許能有個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的小師弟,祈願臉上的笑容掩都掩不住。

可祈願到底,還是沒能等到黎宿的那句同意。

看着眼前的姑娘,一種被世人稱作眷戀的情緒再黎宿心間蔓延,黎宿只覺他的目光竟是漸漸變得朦胧。

但饒是心中分外不舍,黎宿拒絕時,卻仍是說得幹脆,“我才不想出去呢!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要是再不走,可就沒有機會了哦!”

分明是想要放她走的話,可黎宿卻偏偏要說得那般頑劣。

祈願輕哼了一聲,像之前很多次一樣,忿忿地瞪了黎宿一眼,可她眼中卻仍是難以抑制地流出了一抹失望之色。

她拾起平躺在地上的歲刑,轉身欲走進那通道中,可她想了又想,卻還是回過了身,将僅剩下的最後一瓶傷藥放到了黎宿懷中。

她站在黎宿身側,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喏,這個給你。”

“雖然不知道你到底受的什麽傷,但這個藥對大多數傷勢都是很有效的,你記得每天吃一顆。”

瞥了一旁安靜立着的淺綠色的藥瓶,黎宿轉眸看向祈願,唇角不自覺地彎起了一個弧度,“我記下了。”

祈願的話,黎宿應得幹脆,可卻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已經堅持不到把藥吃完的那天了。

“快走吧!”

瞧着黎宿面上淺淺的笑意,祈願心中不知為何生出了幾分慌亂。

但想着外頭的各種險境,念着不知近況如何的幾位師兄師姐與祈焰,祈願到底還是選擇了不去節外生枝。

在黎宿的注視之下,祈願輕點了點頭。

她轉身一步步朝着那方不見終點的通道走去,卻又在臨近通道的那一刻,止住了步伐。

她轉過身,看向了黎宿,笑得明媚。

“對了,很高興認識你,我叫祈願,你叫什麽?”

瞧見祈願面上的笑,黎宿臉上的笑容也是跟着加深了些許,只可惜,如今的他,不能回答祈願的問題。

一道微弱的靈力悄然從黎宿眼中流出,落在了祈願手中歲刑的劍身之上。

那道靈力極為微弱,是以祈願并未瞧見。

“诶,小丫頭,記住我的話,不管任何時候,都不要讓恨占據你的思緒,知道嗎?”

想到先前祈願被恨意産生的戾氣操縱的模樣,黎宿遠遠地就朝她喊道。

聽得黎宿的話,祈願正想罵他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卻不想她手中的歲刑竟是忽然不受控制地拽着她朝那通道內沖去。

待她回過神來時,那通道的入口處已呈一種将要閉合的狀态。

她只能透過将要閉合的通道僅剩的一個小洞口,遙遙對着黎宿喊道:“喂!你這人可真小氣,我都告訴你我的名字了!你到底……”

可怎奈何,還沒等祈願将話說完,那個小小的洞口就已然閉上了。

那最後的半句——“你到底叫什麽啊?”,終究只有祈願一個人聽見了。

滿心似乎都被難以言喻的惆悵填滿,祈願莫名覺得她此時的心頭像是空了一塊,有什麽東西即将要離她而去一般。

可她沉思了許久,卻還是沒能理清這份複雜情感的來源。

但祈願清楚,在這通道的外頭,還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她沒有多餘的時間能沉溺在她私人的情感當中。

于是乎,她只是最後深深地望了一眼來時的方向,而後扭過頭,轉身就走。

然而,她那執着歲刑劍柄的五指,卻仍是随着她向外走去的步伐一點一點地縮緊了些,直至五指都泛起了一絲青白。

垂眸瞥了一眼歲刑,祈願仿佛是将它當成了人一般,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歲刑!你怎麽回事!”

想到剛才歲刑突如其來的舉動,祈願心中萬分郁結。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在心底默默告訴自己,等她找到祈焰,等她和師兄師姐彙合,她一定會在回來找他的。

到時候,就算他不肯走,她綁也要給他綁走!

思及此處,祈願就連腳步都變得輕快了些。

然而,在她一路哼着歌,腳步輕快地向外走去時,在她的身後,那個淺笑着目送她的背影遠去的人,卻是驟然倒下了。

他的唇,不曾張開,可卻有一縷縷鮮血,争先恐後地從他唇角流下,沒入樹皮之中。

此時的他,就像是一灘雨後的爛泥,癱倒在那棵參天大樹之下。

他用盡了最後的一絲靈力,化作利刃,割破了困住他右手的樹皮,将祈願臨走時,放在他身側的藥瓶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仿佛只要握緊了那藥瓶,就好像祈願還在他身邊一樣。

他倒在樹下的姿勢,漸漸地從坐姿淪落為了平躺。

他擡頭看向天,入目的卻不是一望無際的蔚藍,有的,只是愈加濃厚的白霧。

眼皮越來越重,雙眸輕顫間,黎宿竟是恍惚地看見了許多年前的場景。

那時,他還是年輕氣盛的魔界之主,偶然一日,他聽外出打探消息的小兵說,仙界鳳凰一族誕生了一位天資極高的小姑娘。

那個小姑娘,甫一誕生,漫天彩雲都在為她賀喜,也正因此,她被鳳凰一族的族長凰臨秘密藏起來撫養的五千年。

直到她五千歲得證了上神之位的那日。

要知道,饒是他黎宿修得與仙界所謂上神相媲美的修為也整整用了五千一百年啊!

少年人的好勝心總是很強,更何況,那還是敵對陣營的小姑娘。

因而,在得知那小姑娘有塵緣未斷,要下凡走上一遭時,他也是偷偷跟去了。

只是,讓他沒曾想到的是,那個因為天資出衆,被鳳凰一族的族長凰臨妥帖地保護了五千年才現于人前的小姑娘,竟是會單純至此。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凡間的梅雨時節。

細密的雨絲攏在他們周身,像是織就了一張薄薄的網,将他們倆人徹底裹挾在了其中。

身為魔界之主,黎宿豈會害怕這小小的雨,可她,卻怕他着涼。

哪怕過去了兩萬年之久,那一日的場景,黎宿也仍舊記憶如新。

記得凡間那個十六歲的她,記得那張被她拿來遮雨的大餅,也記得,在他們決裂之前,各取一滴心頭血鑄下的神劍歲刑。

只可惜,這份情,從一開始,就是因為他的算計而生的,又豈可能有善終呢?

思緒随着時間的流逝越飄越遠,黎宿只覺他渾身都輕飄飄的,甚至于,他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那方原由黎宿的靈力而織就的,隔絕上古封印缺口的結界與外界相接的屏障終是漸漸消散。

那棵本與黎宿互惠互利,共生萬年的大樹此刻也是傾頹之勢盡顯。

而在它的下方,那失去了掣肘的與靈力來源的上古結界一瞬爆發,令得整個堕月秘境都是猛地一震。

無數的植物與進入秘境的人在那一息間結界爆發所造成的波動中轟然倒下。

一時之間,整個堕月秘境,皆是陷入了難以言喻的恐慌。

而彼時的祈願,她還尚在黎宿已僅存的一點靈力織造而出的空間內,被護得完好無缺。

她口中哼着的歌依舊輕快歡樂,伴随着她跳脫步伐一路向前。

彼時的她全然不知,在她的身後,那個不久前還與她嬉笑的身影已漸漸變得幹枯。

她沒能看見觸及空間通道內殘存的靈力時,歲刑微微的顫抖。

也沒能聽到他最後的那句——我的女兒,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堕月秘境的異動自也是驚動了守在秘境之外的仙界各族之人。

看着眼前搖搖欲墜的秘境,各族之人面上皆是露出了驚恐之色。

畢竟,如今尚在秘境之中的人,可都是他們各族耗費衆多資源培養的精英啊!

正當仙界各族人将要自亂陣腳之時,一道墨袍身影卻是翩然而至,令得在場諸人那慌亂的心幾乎是在一息間安定了下來。

只因那人,正是仙界上神第一人——戰神商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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