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跨年(上)
溫禾看到陸闵低下頭隐在暗處,那瞬間荒誕覺得他像個被可憐抛棄的大型犬。然而可憐這個詞好像本身就和這個人格格不入。
她叫了陸闵,那道聲音如投石入湖,在死水裏泛起層層的漣漪。猶山望月,經年不朽。
莫名其妙的想法把自己吓到,她往陸闵那邊靠近,卻先看到臉上那塊突兀的繃帶。“這是受傷了?”
原本陸闵側身靠着,她只看到半張臉,現在轉身才看到他整個人。依舊是身形如竹,只是右邊臉頰被沾藥的繃帶覆蓋,昏暗燈火下的面容帶着疲憊。
陸闵默然,只是朝她身邊走了幾步。他緩慢按上傷口,不确定地問:“是很不好看嗎?”
“沒有。”溫禾踮起腳湊近仔細看,撞上深邃難解的眼神。她垂眸避開視線,不經意看到他半開衣領下的喉結随着吞咽聳動。
目光停住,她遠走的思緒被陸闵喚回。面前的人帶着恬淡的笑,問她要喝什麽口味的熱奶茶,得到答案後随即進去點單。
溫禾站在外面捏了捏自己的耳朵,熱地厲害。她剛剛順着喉結往下不由自主被露出一半的鎖骨吸引,勻稱又凹凸有致,讓她差點心動想伸手去觸碰。
好像兩個人都有心對半個小時前的聊天內容忽視,一起閑适散步的話題總是在聊過年和最近的拍攝。
“臉上,怎麽傷到的?”她被微燙的奶茶燙到舌尖,咬牙深吸一口涼氣。
“燙到了?”
陸闵低頭想去看,被溫禾背過身遮住。雖然是關心,但她受傷的位置不合适看。她含糊說沒事,繼續問他的傷。
“在山上不小心滑倒了。”陸闵沒把傷放在心上,剛才聽溫禾說起才開始在意。
拍攝那幾天都在下雨,雨絲和薄霧給影片增添了古寺的神秘感,同樣也讓拍攝變地困難。找角度時沒留神從泥濘處滑落,旁邊的橫生的樹杈割到他的臉,生出一條不淺的傷口。
不疼,但是知道能不能消掉。
在山上摔倒應該不是小傷,“其他地方沒事吧,臉上的還好嗎?”她沒看出其他的地方有受傷的樣子。
陸闵沒有和人訴苦的習慣,他抿唇想說自己沒事,看着站在身邊的人話出口又變了。“有點疼,”他放低聲音想學撒嬌,“小溫老師,我可能會不好看了。”
沿街走的地方都有燈光,溫禾擡頭看見委屈的人低下頭,表情很像班級那群孩子考地不理想時尋求安慰。
奶茶的熱度穿過紙杯傳到她手裏,舌尖那點痛感還在,她想陸闵是不是希望能和自己親近點。
他不愛說話,卻好像在用看向她的眼神無聲表達什麽。溫禾失笑問他:“那你需要安慰嗎?”
“很需要。”陸闵在背後的車流和行人裏彎下腰,将自己的傷口連同腦袋都送到溫禾面前。童年僅有的記憶告訴他,喜歡人的撫摸能帶來惬意。
陸闵是個講究人,出門連頭發都要細致打理。柔順的發絲帶着還殘留的香味逼近,溫禾不确定是自己想的意思。
溫禾猶豫着把手搭上,手指不太自然撫過,小心翼翼看着陸闵的反應。
很少有人願意以這個姿态,将自己身體最重要的部分送到別人手邊。頭頂處脆弱又藏着生命中樞,彎腰低頭像屈服又像獻出。
溫禾能清晰地感覺到,陸闵和宋鶴時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他冷靜自持,陌生地站在你面前或許完全不會有讓人親近的欲望。可是他卻反常地一次又一次向溫禾走來,在她的步調裏調整節奏。
“陸闵,我們以前認識嗎?”說是我們,其實只關于他一人。溫禾二十幾年的人生裏很明确沒有這個人的出現。
惬意的餘韻消失,他站直靜默半晌,搖頭否認:“可能不認識吧。”高中的溫禾不知道他的存在,怎麽能和具有雙向性質的認識相提并論。
他的話裏總是讓溫禾覺得藏着很多意思,想問的問題呼之欲出,她叫住想繼續散步的人。她迎上不解的目光,在陸闵的耐心裏張口說不出話。
她突然不知道自己想問這個問題的原因,也不知道自己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麽答案,甚至是聽到預想的話自己該作出什麽回答。
他們之間隔的不是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至少現在不是。
陸闵看上去有些失望。他的情緒藏地極快,在溫禾為難的表情中,語氣輕松地換了話題,“聽說今年的人民公園在新年有舊物再售活動,小溫老師願意一起去看看嗎?”
“是大年夜吃完晚飯後嗎?”溫禾的新年夜好像都是吃完飯在家看春晚,等着最後的倒計時給朋友送上祝福。
他的提議讓溫禾心動,熱鬧的節日裏一直待着家裏好像也很無趣。“我考慮一下。”
兩人走了沒多久,曲婉打電話問溫禾快要回家了沒。哪怕她都二十幾歲的一個大人,她媽還總是擔心。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陸闵跟着她回到停車的地方,從後備箱給她拿出禮物。
溫禾拿了一包看看,“這是仙女棒嗎?”小時候最喜歡的煙花,只是一根玩不了多久。
“可能不太一樣,它好像是彩色的煙霧,點燃會落下細碎的火花。”陸闵把在街上拍到小孩子玩的照片給她看。
黑夜裏的煙花美地像是銀河碎屑,溫禾驚嘆,“藍色仙女棒,現在都能這麽好看了嗎?”
“嗯,我想你應該會喜歡。”他抱起箱子,“我給你送上去。”
溫禾按住他的手,将箱子放回後備箱,“不用搬上去,這些可以拿到人民公園去放。”寬闊的廣場草地比家裏樓下更适合。
“你的意思是答應一起跨年嗎?”
她點頭,忍不住捂臉打了個哈欠,似笑非笑問:“這樣會讓你開心一點嗎?”
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一個人盲目的錯覺,陸闵覺得溫禾在将他們模糊不清,隔着山南水北的關系撕開一個缺口。他站在一邊凝視,不敢看缺口的另一邊是不是渴求的希望。
本來就是黑夜中尋光的人,為什麽不敢賭一賭。
“會的,會開心很多。”陸闵用手指虛空畫了一個符號。
倒轉的數字8,在理科的含義中代表無窮。他想形容看見溫禾時的飽脹情緒,是用所學文字難以描繪的熱烈。
溫禾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無邊的夜幕下鮮活無比,裏面藏着她怯生生的靈魂。它在黑暗處探頭張望,時常被陸闵的語言震地發顫。
年夜飯還是由曲女主掌廚,滿打滿算做了八道菜。溫禾在飯桌上給她爸媽說喜慶話,從兩個人手裏各拿到一個紅包。她爸今晚高興,拉着溫禾喝了半瓶酒。
上一年溫禾沒在N省,他和曲婉兩個人坐在這張飯桌上,怎麽吃怎麽不是滋味。少了一個人心裏就像缺了一塊,他總是不由自主夾菜想往那個位置的碗裏放。
“囡囡今晚要出去玩,你少給她喝點。”曲婉阻止她往兩個人的杯子裏添酒,“你自己也少喝點,等會還要洗碗。”
溫瑞兆躲過她動作迅速給自己倒了一點,“過年高興一下,囡囡喝飲料就行。”
客廳的電視開着,喜慶的背景音樂把家裏填滿。外面的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不知哪裏已經有放煙火的聲音。
溫禾讓陸闵不必來接她,因為施然跟她男朋友也想去,她可以順路蹭個車。
舊物再售的人大多是公園周邊的居住民,沒有人會願意在今天這個日子趕很遠的路來擺一個攤。
她以為人不會很多,沒想到熱鬧地超過想象。地攤擺了草地外的一整個大圈,工作人員給每個位置都擺上燈盞,中間用彩燈鋪出兩條亮堂可通行的路。活動集市裏的人密密麻麻,多的是挽手的情侶。
溫禾因為等施然男朋友耽誤一會,到公園時間稍晚。她讓施然先走,站在入口處等陸闵來找。
陸闵難得背了一個斜挎包,黑色的沖鋒衣和鴨舌帽平白給高挑的人增了幾分少年感,身上的不近人情在看到溫禾後淡去不少。
“有等很久嗎,我剛回車裏拿煙花了。”他拉開斜挎包的拉鏈給溫禾看,“等會想買的東西都可以放在裏面,容量很大。”
溫禾仔細看了看,調侃問他:“陸導沒帶相機嗎?新年除夕夜,人間煙花氣,多好的攝影題材。”
“不拍人間,今晚拍小溫老師。”陸闵示意她進去逛逛,說不定能從別人閑置的物品裏找到很多自己喜歡的。
他想和溫禾一起走進熱鬧裏,雖然不能牽手,或許也可以成為別人眼中登對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