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的書房內,一身青衫的儒雅男人靜靜望着對面的年輕姑娘,如果忽略他面前的空盤子和空氣中香甜的點心味道的話,談話的氣氛還是蠻嚴肅正經的。
蘇語嫣放下手中的餐具,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
“裴大人,你聽說了我今天做的事情了?”
“下朝之後,府裏的下人找到我,禀告說你和一家商鋪的老板起了沖突。
我趕過去的時候,刑部和護城巡查司的人已經到了,我看事态已經平息,你也沒有受傷,就沒有露面。”
蘇語嫣有些驚訝,她沒想到裴玄不僅聽說了她的所作所為,還特意趕去了現場。
而且,蘇語嫣并沒有察覺到這人有責備她的打算,反而還曾擔憂過她的安危。意識到這些,她的心情有些複雜,也有些柔軟。
“我确實在藍文英的店裏大鬧了一場,裴大人,你今天讓安伯找我過來,是要詳細詢問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嗎?”
裴玄颔首,他起身走回書桌長案的後面,從一摞摞的公文紙堆裏撿出一份資料,遞到蘇語嫣的面前:
“我下午親自去了一趟刑部,這是我抄錄來的藍文英的供詞,當然,這只是今日的審訊記錄,裏面沒有太多的實質性東西。”
蘇語嫣露出意料之中的眼神,她挑眉一笑,接過裴玄手中的記錄,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不過幾息的時間,她就無趣地撇開目光:“藍文英心思缜密狡猾,這種程度的審訊,他能撐好多天呢。不過,有了我提供的具體線索,他遲早要交代出心裏的秘密的。”
裴玄雙手交疊搭在桌面上,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小姑娘眉宇間的慧黠靈動,忽而,之前不知從何而起的煩悶又毫無理由地消散了。
窗外翠竹沙沙作響,書房被夕陽餘晖籠罩,書香墨香茶香竹香之間,兩人相對而坐,隔着書案倒影又被朦胧的光線勾連,仿佛這是一方獨立的靜默天地。
只有兩個人,再無幹擾。
裴玄出了一小會兒神,才接着開口問道:“蘇姑娘,你若是真想報複藍文英,早就可以出手了,完全沒有必要等到現在,也沒有必要用砸店這種鬧得人盡皆知的手段,還……借助了顏家的勢力人脈。我能問一下,你現在這樣做,是有什麽額外的計劃嗎?”
蘇語嫣乖巧搖頭:“裴大人把我想得太厲害了,誠然,我早就收集到了藍文英違法犯罪的證據,但是,若是要想蛇打七寸,一勞永逸地解決仇人,我總感覺差了點什麽。
這次碰到顏舒願意主動幫忙,确實能幫我省了不少麻煩,所以我才順勢借力的。關于這個,我很感激顏公子的仗義助人。
至于砸店這種行為,我得和裴大人說上一聲抱歉。
這和我本人的脾氣性格有關,不這樣鬧上一場,我總覺得像是沒有出過氣似的,心裏不痛快。
裴大人,我任性慣了,倒是牽連了你,畢竟,你奉旨教導我這件事,許多人都是知道的。”
裴玄垂眸,掩住眼中一閃而逝的複雜和暗淡,他知道蘇語嫣沒和他講實話,她今天和顏舒一起鬧的這一出,絕對不像她說的這樣簡單。
“蘇姑娘,裴某有幸執掌都察院,手中還是有些權力的,你若是遇到什麽難題困擾,可以試着說出來,裴某願意傾盡全力幫助你。”
這話讓蘇語嫣忍不住莞爾,她笑睨了裴玄一眼:“難道……我要是打算做一些觸犯大啓朝律法的事情,裴大人也願意幫忙嗎?”
裴玄毫不猶豫地點頭:“裴某相信蘇姑娘的為人。”
蘇語嫣歪了歪頭,心說她都不怎麽相信她自己呢,如何敢向忠君愛國的裴禦史交代所有的打算和計劃?
她的路,還是毅然獨行為好。
面對蘇語嫣的沉默,裴玄感到一絲淡淡的失望,又覺得不出所料,小姑娘早早長成獨當一面的強者,怎麽會輕易和人敞開心扉,輕率地交托完全的信任和依賴。
“蘇姑娘,你告發藍文英的罪行很重,已經引起了上面的重視,若是證據不足或者被查出是誣告,到時候藍文英無事,你可能反而會被責罰,這一點,你一定要做足應對的準備。”
蘇語嫣的眼睛亮了亮:“裴大人,既然已經引起重視,這次的調查力度會不會非常大,不亞于上次的信王案?”
裴玄眉心一跳,他深深地看了對方一眼,然後才緩慢點頭:
“凡是涉及到陛下安危的,都不是小事。信王,即便他再位高權重,血脈尊貴,他也是臣子,如何能與九五之尊相比?”
蘇語嫣滿意地眯了眯眼睛。
裴玄輕輕敲了敲桌面,又和蘇語嫣透露了一些情況:“藍文英被刑部帶走後一個時辰,禁衛軍查封了妙香居酒樓,同時也把那裏的賣唱歌伎帶走了。”
這話讓蘇語嫣睜大了一雙杏眸:“查封妙香居?陛下的命令?”
要知道,妙香居明面上是當今太後娘家的産業,查封了這座酒樓,就等于直接傷了太後的面子。
裴玄點頭:“你的告發訴狀遞上去的過程非常順利,因為走了顏家的路子,再加上你本身就在陛下的關注中,所以沒有人攔下來,直接上達天聽了。”
這個結果,在蘇語嫣的預料之內,這也是她一定要同顏舒達成合作的原因,顏家清貴,簡在帝心。
裴玄繼續說道:“蘇姑娘,我再重申一次,你若是誣告或者無中生有,只為了私仇而故意攀扯無辜,混淆事實,這次的事,恐怕就不能善了了。”
“多謝裴大人的關心,我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放心吧,我知道我在做什麽。”
看出蘇語嫣是鐵了心不想讓自己知道她的後續安排了,裴玄嘆了一口氣,懇切勸她:
“裴某暫且相信蘇姑娘,也請蘇姑娘謹言慎行,不要做多餘的事情,以免惹來更多的關注目光。”
蘇語嫣彎了彎唇角:“現在,不是我要做什麽多餘的事了,而是有些人會做什麽?我呀,只要靜靜等待就好。”
這含糊其辭又隐藏深意的話讓裴玄心中一沉,他想問明白,但蘇語嫣不再給他談下去的機會了,她起身盈盈一拜,就笑着離開了裴玄的書房。
這天過後,蘇語嫣不再外出,倒是顏家的顏舒公子來裴府拜訪過蘇語嫣一回,兩人在待客的偏廳裏待了一柱香的功夫,說了好一會兒的話。
裴玄回來後,就聽安伯和他彙報說,那兩人談話時雖然四周門窗大開,但是丫鬟仆婦等人都退到了屋外,沒人聽清兩人說了什麽。
只是,顏舒來拜訪的時候還眼帶憂愁,怏怏不樂,離開裴府的時候,就是一臉的豁然開朗了,可見這兩人的關系不簡單。
這話裴玄不愛聽,但是安伯一定要講,他就只能皺着眉頭聽完了兩人相處的各種細節,當然了,聽完之後,這人是不會發表什麽看法的,他依舊一臉嚴肅地回房間洗漱去了。
這樣的反應,讓身後的安伯一直嘆息不已,深覺他家大人就是一大塊不開竅的木頭疙瘩,劈不開燒不爛的那種。
聖明的陛下都已經把人送進裴府了,他家大人竟然還學不會抓緊機會,甚至讓外面的毛頭小子追進府裏來撬牆角,簡直讓他老人家捉急。
裴玄真心不覺得自己應該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最開始發現蘇語嫣和顏舒走得近的時候,他心中确實隐約升起了煩悶和擔憂,大概是在擔心小姑娘所托非人吧。但是,他又沒有特別充分的立場管這件事,只好在處理政務公文之餘,讓人去詳查了一下顏舒的婚配情況。
果然,他發現這個顏舒根本就不是什麽良配。顏家雖然有三十無子方可納妾的祖訓,但是這些顏家子弟很會鑽空子,他們确實不納妾,但他們身邊從來不缺少貌美的通房丫鬟。
那個顏舒就是一例,後院裏放着兩名自小相伴長大的嬌俏通房,據說感情還非常不錯。
查到這種後宅瑣事,裴玄莫名地松了一口氣,也不知他從哪裏得來的認知,反正他就知道,擁有通房丫鬟的顏舒是入不了蘇語嫣的眼的,不管這個年輕人有多優秀,他注定得不到蘇姑娘的青睐的。
既然牽扯不到自家小姑娘的姻緣,裴玄就不再擔憂蘇語嫣和顏舒來往了,反正,不管那個顏舒怎麽想,蘇語嫣古靈精怪的,肯定不會吃虧受傷就是了。
裴玄現在愁的事情,是蘇語嫣在暗中忙活的事情,他大概能猜出她忙前忙後的最終目的,是要替先武威伯報仇,手刃真兇。
可是,那次刺殺的幕後真相,就連已經登基的廣和帝都沒有頭緒,她一個勢單力薄的閨秀,又怎麽可能發現什麽端倪呢?
——也許,查不出才是幸事,若是真的讓蘇姑娘誤打誤撞抓住了對方的尾巴,那才危險呢。
——連帝王都被蒙在鼓裏,就說明那個幕後真兇非常不簡單,蘇姑娘又是執拗脾氣,若是把對方逼急了,被兇手反過來陷害或者追殺怎麽辦?
裴玄想到蘇語嫣不願合作的态度,有些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安靜的書房內,檀香冉冉升起,卻無法讓書房的主人心平氣和。
他想着,也許該去刑部一趟,親自和那個藍文英談一談,看看能從對方那裏得到什麽線索或者提示,一定要弄明白蘇姑娘把這人大張旗鼓地送進大牢的原因。
然而,擔心什麽來什麽,就在裴玄獨自沉思的時候,跟随他多年的屬下緊急禀告:“大人,刑部大牢裏的藍文英身亡。”
裴玄嚯的站起身:“何時身亡?何人所為?”
“半個時辰前,送飯的牢頭發現他中毒身亡,未曾捉到可疑之人。”
就在這時,又有一名灰衣屬下小跑過來:“大人,下面傳訊,昨晚刑部秘密轉移一批犯人的時候,遇到一夥兒黑衣人截殺,那批犯人全部死亡,其中包括在妙香居賣唱的小茉莉三姐妹。”
裴玄冷聲詢問:“刑部官差可捉到黑衣兇手了?”
“未曾,對方撤退非常及時。”
一前一後的兩個消息意味着,蘇語嫣檢舉控訴藍文英等人窺視帝蹤、意圖不軌一案,至此徹底沒有了嫌疑犯。
裴玄直接朝外走去:“備車,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