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門大比(二)
“我的扶光呢?我的女兒呢?息塵!你還我孩子!”
不同于無妄山的熱鬧熙攘, 人聲鼎沸,這一日的三重天,可謂是人仰馬翻。
這不, 從清晨時分開始, 那坐落于三重天深處的忘憂閣內就不斷傳出一陣陣瓷器碎裂的聲響,以及一句句婦人近乎癫狂的哭喊聲。
弄得一衆途徑忘憂閣外的新來的仙侍們, 心驚膽戰。
但好在她們先前就得了消息, 心知應該是息塵上神那位瘋了的夫人又在鬧事, 仙侍們起先也沒去在意,只是對這位夫人頗為嗤之以鼻。
她們不明白, 這位出身高貴的夫人到底在瘋什麽。
在她們眼中, 這位夫人既有高貴的出身,又有息塵上神這樣一個一心一意待她的夫婿,甚至于還有一個貌美如花的女兒。
這樣的仙生在這群小仙侍眼中,那可是她們這輩子都可望而不可求的。
小仙侍們竊竊私語着, 時不時還扭頭瞥了瞥忘憂閣那扇終日塵封着的大門, 言語間盡是不解。
只是, 令得她們不曾想到的是,就因着她們這片刻的耽誤,竟是正巧被那闖出來的瘋婦人撞上了!
她們更意外的是,那位看起來病病歪歪的夫人,竟是能沖破了息塵上神設下了封禁,直直沖出了忘憂閣來。
一時間吓啞了聲, 小仙侍們僵在了原地, 不敢動彈。
看着眼前一襲褴褛的白衣, 頭發亂糟糟,甚至連鞋襪都不曾穿上的女人, 諸人心中皆是驚懼。
饒是給那瘋婦人送了兩日飯的小仙侍,一時都是吓得不敢靠近。
畢竟,她就算日常給那瘋婦人送飯,也只需交到扶光神女手中便是,她根本就沒見過這瘋婦人啊!
手中端着的托盤險些滑到了地上,正巧撞見這一幕的仙侍們三三兩兩的聚集在一塊兒,直往身後的牆上縮,像是要與牆融為一體一般。
一時間,整個忘憂閣外,寂靜一片。
方才還說說笑笑地走着的仙侍們,此刻,卻都是緊閉着雙唇,在心中不斷祈禱着那瘋婦人不要找上自個才好!
一身白衣的婦人骨瘦如柴,她顫巍巍地擡起頭,看向牆邊的仙侍們,披散着的青絲下露出了一張青白的臉龐。
她的兩頰并沒有多少肉,也就導致了她的顴骨極為突出。
她兩側的眉很淡,眼眶凹得極深,眼眸之間,盡是恐懼之色,像是将要失去什麽珍寶一樣。
她的雙唇顫抖了好一陣,哆哆嗦嗦地吐出了好幾個字,仙侍們這才勉強讀懂了她話中的意思。
“我的女兒,息塵,息塵把她帶到哪裏去了?”
“求求你們,把她還給我好不好!”
看着眼前婦人的瘋樣,這群仙侍們簡直是吓傻了。
她們之中大多數人并非是三重天最初的那批仙侍,而是新換上來接替的,瘋婦人曾經的樣貌她們根本就沒見過,在她們的印象裏,只有離開的仙侍告誡她們的話。
那就是忘憂閣內,住着息塵上神瘋了的妻子,要少靠近為好。
這句告誡,這群小仙侍們一直記得很牢。
更何況,平日裏扶光神女在時,她們也只管将物品都交給扶光神女就好,哪裏需要親自面對這瘋婦人。
就算這瘋婦人偶爾發發瘋,有扶光神女在,也會很快就平複下去,是以她們根本就不曾見過眼前這一陣仗。
許是年歲尚小,又或是天生的心善,人群之中,一個才上三重天的小姑娘探了探頭,看着眼前瘋婦人的模樣不禁心下一酸。
她不明白,扶光神女自是去參加了仙門大比,為何沒有人告訴這瘋婦人。
正當猶豫地小姑娘堅定了內心,想要開口之時,一位站在她身後的稍年長些的仙侍就已看穿了她的想法,伸出了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下意識地扭頭朝身後的仙侍瞧去,小姑娘未經世事,還尚單純的眼眸中滿是疑惑。
可眼中這種時候,那年長些的仙侍又哪裏有向她解釋的時間呢?
她只能加重了些手中的力道,将小姑娘的嘴捂得更緊了些,并朝着小姑娘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看懂了年長的仙侍眼底的驚懼與鄭重,小姑娘原準備說出口的話也是不禁啞在了喉中。
看着眼前這個近乎癫狂的瘋婦人,小姑娘渾身不禁顫了一顫。
見這群仙侍們久不答話,瘋婦人哭着哭着竟是大笑了起來。
她枯瘦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層皮的手堪堪擡起,手指顫顫巍巍地轉向仙侍們的方向,大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們和息塵是一夥兒的!是一夥兒的!”
那瘋婦人看着仙侍們的眼眸逐漸變得腥紅,得不到扶光去向的她一步一步地朝着仙侍們逼近,像是一只将要撲食的餓狼一般。
一步,又一步。
眼見那瘋婦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進,人群之中,有部分膽子較小的小仙侍們已然是吓得大哭了起來。
她們之所以到三重天來當仙侍,就是因為她們法力低微且出身不好。
她們心裏很清楚,自己就算是葬身在了這三重天上,只怕家中的父母也是不會為她們讨個公道的。
或許,也不能說是她們的父母不願,而是,在三重天這等龐然大物面前,她們的父母不過蝼蟻,想撼動大樹,簡直天方夜譚。
正當這群小仙侍們萬念俱灰,腦海中一片混沌,連拼死一搏的信念都喪失了時,息塵出現了。
一道青色的光芒陡然劃過天際,像是一張網,徑直将那瘋婦人裹挾在了其中。
擠在一處的小仙侍們不由自主地扭頭朝光來的方向望去,甫一瞧見息塵的身影,諸人皆是大松了一口氣。
更有甚者,還直接腿軟到跌坐在了地上,一口一口大喘着粗氣。
顯然也是注意到了息塵的到來,那瘋婦人像是驟然尋回了神智一般,倏然清醒了過來。
她眼中的腥紅褪去,滿目的悲怆。
她踉跄着朝息塵跪下了身,本就只餘下一層蒼老的皮包裹着的膝蓋重重地敲擊在了地面上,發出了一聲沉悶又令人心顫的聲音。
瞧見這一幕的小仙侍們幾乎是目瞪口呆,她們看着跪地不起的瘋婦人,又瞧了瞧不遠處的風姿翩翩的息塵上神,只覺,往日聽到的傳言全是屁話。
仙界中傳言,息塵上神酷愛發妻。
可她們看到的呢?
是一具仿佛行将就木的枯敗紅顏,以及她仍風姿綽約的,所謂夫郎。
沒有讓這群小仙侍們再待下去,息塵只是沉默着,揮了揮手,示意身後的随從帶她們下去。
直到小仙侍們的身影走了很遠很遠,直到忘憂閣的周圍已然被他的心腹團團圍起,息塵這才嘆了口氣,一步一步,緩緩朝瘋婦人走去。
一眼就瞥見了瘋婦人赤着的腳上,那絲絲縷縷被細碎的瓷片劃傷的痕跡,息塵眼中平靜的神色不禁顫了一顫。
他緩緩地蹲下了身,伸手将地上的瘋婦人打橫抱起,徑直朝忘憂閣內而去。
再未如方才那般情緒失控,此刻的瘋婦人,安靜得有些可怕。
她擡眼朝上望去,看見息塵仍舊棱角分明的下颚,一如那年初春,她第一次上三重天時,見到的那個秋千上飲酒的少年郎。
穿過滿是風鈴搖曳的回廊,息塵抱着瘋婦人進了房。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了榻上,又起身尋來藥物與工具,欲要給她擦拭腳上的傷。
卻不想,那瘋婦人卻是陡然推開了他。
看着眼前的息塵,瘋婦人的眼底有愛,卻也有懇求與恐懼。
她張着唇顫抖了好久,才終于忍着哭腔問出了一句——“息塵,你把我的扶光,帶到哪裏去了?”
定定地看着瘋婦人許久,息塵有些狼狽地垂下了頭。
良久,他才放下了手中的藥,深吸了一口氣道:“若水,你先聽我說。”
像是已經許久沒聽到自己的名字了一樣,瘋婦人不由得愣了一愣。
她也曾年少明媚過,那時,她是九尾狐族族長的女兒,是被父母視為珍寶捧在手心裏養大的小公主。
上善若水,是她父母給她取名時希冀,少女時期的她也确實如她父母所期盼的那般,仁慈,善良。
那時的她,與息塵亦是這仙界之中的一對神仙眷侶,可究竟是什麽時候,他們之間竟是變成了這般呢?
或許,就是從她第一個孩子出生的那日開始的吧!
想到這裏,若水不由得落下了兩滴淚來。
她已無意再去聽息塵接下來的話,她只是顫抖地伸出了雙手,死死地拽住了息塵的臂膀。
多年的閉門不出,多年崩潰與傷心,如今的若水早已同少女時期的她判若兩人。
此時的她,皮膚蒼白如紙,手腕細得仿佛息塵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輕易折斷。
可她抓着息塵臂膀的五指卻是那樣用力,像是窮盡了她畢生的力量。
“求求你,我就只有扶光了,我只有這麽一個親人了。”
曾經的若水,是被上蒼庇佑的天之驕女,她有愛她的父母族人,有疼她的丈夫,可如今,卻是全然不同了。
她的父母,死在了仙魔戰場上,她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離她而去。
若水常常在想,是不是她上半輩子過得太過順遂了,把運氣都用光了,才讓她的親人一個又一個地面臨厄運。
伸手握住了若水枯瘦得像是樹枝般的手,息塵的眼裏閃過一絲哀痛。
他猶疑了許久,還是将那句始終說不出來的話告訴了若水,“你知道嗎?凰臨,沒了。”
凰臨是何許人也若水自然知曉,聞得息塵此言,她先是愣了一愣,卻也很快地認識到了息塵口中那所謂的‘沒’,究竟是何意。
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若水原先還能撐着不倒下的身軀驟然倒在了床榻之上。
她原先緊握着息塵的雙手也是陡然松開,她的淚順着臉頰緩緩流淌而下,像是一條小河,潺潺不絕。
“那個孩子,沒找到?”
許是抱着最後一絲希冀,若水雙手撐在床沿,固執地擡起頭看向了息塵。
仙界的小輩們或許不知,但當年經歷了與凰羽黎宿那一戰的仙界大能們,大多都已知曉,唯有每隔萬年以靈胎祭祀一次,才能将堕月秘境裏的那方缺口暫時封住。
歷代以來,靈胎都具有唯一性,每一萬年只會降生一位。
是以在仙界衆人眼中,如今該要獻祭的那個靈胎,便是黎宿與凰羽那個消失的女兒。
只是,他們卻不知道,這一代天地間竟是降生了兩位靈胎。
就像他們不知道,他們知道的扶光神女,其實并不是三重天的息塵的獨女,在扶光之前,息塵與若水還曾有過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只可惜,那三個孩子沒有扶光的好運,他們那一代都只有一個靈胎,哪怕若水再是不願,最終卻也不得不,低頭妥協。
沉默地看着若水許久,息塵無奈地搖了搖頭,“扶光也是我的女兒,我也想保護她啊!”
“可是如今連凰臨都搭進去了,焚天界外的魔界又蠢蠢欲動,若我與商瞿去鎮壓了那結界,仙界的百姓又該如何呢?”
看着始終處于崩潰邊緣的若水,息塵嘆了口氣又道:“你放心,若非緊要,我絕不會如此做的。”
“這一代既然能降生兩位靈胎,她們之間定會有感應,我始終不相信那個孩子死了,我會繼續找下去的。”
像是渾身的力量陡然被人抽幹,若水無助地倒在了床榻之上,“你走吧,我不想見你。”
她愣愣地睜眼看着天花板,一直到聽見息塵關門的聲音後,她才任由了自己的淚水仰面流下。
恍惚之中,她想起了她的四個孩子,随着時光的流逝,她對于前三個孩子的音容笑貌已漸漸變得模糊,可對于扶光……
仿佛是尋得了力量的來源,若水掙紮着,兀自坐起了身。
她随意地擦去了自己面上的淚,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來到了梳妝臺前。
看着鏡中蒼老的自己,若水笑得苦澀,但旋即她的目光卻又變得愈發堅定了起來。
她只有一個女兒了,她不能再,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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