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門大比(六)
此次仙門大比召開的如火如荼之時, 祈願幾人正在忙活着謄寫無妄山藏書閣內那數以千計的古書。
在那幾日裏,扶光照舊日日會帶着她親自做的吃食來天道殿中走上一趟。
許是她來得次數多了,祈焰那不尋常的反應倒也是沒有再次出現, 只是, 單從他那輕顫的眉眼裏,祈願卻還是能看出他的抗拒與不喜。
心中雖說實在是對扶光這個嬌嬌柔柔的小姑娘感觀極好, 可祈願是絕不會在人前不顧及祈焰的心情的。
為此祈願還犯難了好長一段時間呢!
所幸, 扶光這位素有神女之稱小丫頭倒真真是頗有幾分本事, 她心知祈焰不喜她,也看懂了祈願的為難, 也便從不在祈焰面前過分親近祈願。
但私下裏, 她還總是會給祈願偷偷塞吃的呢!
比如——這一日!
“诶!你小心點兒!別摔下來了!”
溫柔的山風将樹下小姑娘清脆的聲音揉成了一團丢進了祈願的耳朵裏。
聞得熟悉的嗓音傳來,午後正倚在鳳桐林圍牆旁的一棵樹上假寐的祈願懶懶地睜開了眼,她甫一扭頭,向下一瞥, 就見一襲青衣的扶光正仰頭看着她。
笑得, 明媚而溫柔。
像是春日裏潺潺流淌的小溪;像是夏日裏徐徐而來的清風, 像是冬日裏綴滿枝頭的紅梅……
總而言之,在此時的祈願眼裏,淺笑着看向她的扶光,那呈滿星子的雙眼值得世間所有美好的詞彙。
此刻的她,是祈願心中當之無愧的神女。
愣神在了扶光的笑容之中,祈願越想越想不明白, 祈焰到底是為何不喜歡這樣一個仿佛天生就是春天的小姑娘。
“我臉上有東西嗎?你快下來, 我給你帶了好吃的!”
見祈願久久不曾答話, 直愣愣地盯着她,扶光不禁撇了撇嘴, 忙将手中捧着的那碟糕點朝上舉了舉。
“你再不下來我可先拿起喂小酌兮了哦!”
明明出口的話語半帶着威脅之意,可偏偏扶光笑起來是總是眉眼彎彎,竟是無端端地将她的‘威脅’變得無力了許多。
“诶?”
許是聽到了扶光要去先投喂酌兮的話語,祈願猛回過神來,忙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她故作委屈地癟了癟嘴,對着下頭的扶光壓低了聲音喊道:“不可以不可以!我比酌兮大,得先尊老才行!”
明顯是被祈願口中的那句尊老逗笑了,扶光唇角的弧度不禁彎得更大了些,就連端着碟子的手也是跟着輕顫了兩下。
“早知道要尊老,那我就先給青梧姑姑去送了!”
扶光其人生得漂亮,許是因着常年不曾出門,她的皮膚是病态的白。
她分明不矮,身材卻又偏偏纖細嬌小,尤其是她的腰,即使她穿着裏三層外三層的衣袍,旁人定睛看去,卻也總覺得她小小一個仿佛一只手就能揉進懷裏。
許是因為跟祈願與酌兮玩得熟了,負責監督祈願三人不偷懶的青梧日日瞧見這個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少女,自也是心生喜愛。
于是乎,在青梧的強烈要求下,又領着扶光去征求了其父息塵的同意後,扶光也便開始跟着祈願與酌兮喚青梧為姑姑了。
利落地一個翻身跳下了樹,片片落葉随着祈願翩跹的裙角緩緩落下。
站在樹下瞧着,扶光本就如星子滿燦爛的雙眸中,亦是不由得閃過了一絲驚豔之色。
她喜歡祈願,從第一眼見到祈願,她就喜歡她。
她說不上來為什麽,只曉得,她喜歡祈願一襲紅裙飄飄的模樣,喜歡她躺在樹上假寐時的肆意慵懶,更喜歡她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這與從小被若水拘在忘憂閣內的扶光全然不同。
“诶!诶!诶!我姑姑才不會和我搶呢!在她那裏,應該是先要愛幼的!”
顧不上裙擺尚沾着的偏偏青葉,祈願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了扶光身前,笑嘻嘻地就從碟子中拾起了一塊糕餅送入口中。
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扶光趕忙伸手捂了捂唇,含笑的眼眸轉向了祈願,揶揄道:“喲,咱們羲羽上神這臉皮合該是牛皮做的吧!”
“合着比你小的要學着尊老,比你大的要學着愛幼,便宜全給你占了呗!”
聽出了扶光話語中的調笑之意,祈願倒也不惱,反而還笑眯眯地回答道:“那是當然啊!”
匆忙地将口中的糕餅咽下,祈願胡亂擦了擦唇角的殘渣,頗有些得意洋洋地對扶光道:“咱們的扶光大小姐,你要知道,我這不叫臉皮厚,叫有腦子!”
忍俊不禁地伸手戳了戳祈願的額頭,扶光笑得溫柔而寵溺,“這話讓你說的,就跟驢子整天說自己是馬一個道理。”
幾乎是同時的,祈願與扶光皆是開口道:“胡扯!”
兩道除語調不同外全然相同的聲音落地,祈願與扶光先是一怔,旋即卻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她們兩人間總有些奇怪的默契,就像她們第一次見到彼此時的親近之感,沒有由來,卻很真實。
“好了,不和你這小丫頭胡纏了,我還得給青梧姑姑和酌兮去送糕餅呢!”
最後戳了戳祈願的額頭,扶光轉身就要走。
眼疾手快地從那碟子中再度奪下了一塊糕餅,祈願笑得張揚,像是得到了最喜歡的玩具的孩童。
“欸嘿!我又拿到了一個!”
頗為得意洋洋地撥了兩下垂在胸前的頭發,祈願轉身再度飛上了樹梢,她這才壓低了聲音對着扶光道:“你快去吧!午休時間也快結束了,那家夥怕是要醒了,我得趕快回去。”
似乎是忘記了什麽要說的話,才想從樹梢跳入鳳桐林的圍牆之中的祈願又再度轉頭對扶光道:“對了,仙門大比明兒要結束了,你明天等我一會兒,我有禮物給你!”
淺笑着應下了祈願的話,扶光這才轉身朝着青梧的住處走去。
彼時的她雖未曾詢問那禮物究竟是何物,可她心裏卻已然才是期待和猜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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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妄山的午後算不得靜谧,因為總有天資算不得上佳的勤學弟子朝乾夕惕地練習着劍術,但對于鳳桐林而言,午後,從來都是這方天地最為安靜的時候。
因為祈焰。
祈焰有午睡的習慣,每日晌午飯後,他總要睡上一兩個時辰。
最初的時候,祈願還總以為這家夥生病了,明明夜間他睡得也不晚,可卻偏偏午後也要睡上那般多時辰。
直到那日,起夜的祈願偶然發現了祈焰平躺在屋頂上,盯着天邊的圓月看得出神的雙眼,她這才總算找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
一開始,祈願還總想着要将祈焰這家夥的壞習慣給糾正過來,奈何這小子簡直就像話本子裏不怕開水燙的豬,任憑她廢盡唇舌也是無用。
後來,習慣了祈焰日日如此的祈願,也便從中找到了一向好處——
那就是每當祈焰午睡之時,她都能抽出空閑,偷跑出去與扶光玩鬧片刻。
但祈願卻不知,祈焰其實從來就沒睡着過。
他既沒有半夜看月亮的習慣,也不太需要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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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夥計,我真是搞不懂你了,你明明知道你自己……”
鳳桐林的一間寬敞的屋子內,玄慈雙手抱在胸前,倚在窗邊,他看着不遠處床榻上盤腿坐的祈焰,眉心緊蹙,神色不安。
“夠了。”
冷冷地打斷了玄慈的話,看着自個愈發變得透明了的雙手,祈焰的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他分明是清楚自己的使命的,可許是在祈願身邊呆久了,他心中竟是生出了不該有的眷戀。
那份不知由來的眷戀,令得祈焰在面對所有與祈願的事情時,他總是沒法像從前那樣冷靜判斷,也總是沒法做到——袖手旁觀。
癟了癟嘴,心知祈焰的脾性,玄慈倒也沒執意要将方才的話說完。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祈焰那漸漸變得透明的手許久,才深深地長嘆了一口氣。
瞧着祈焰緊鎖的眉頭,玄慈憋了許久,才終是忍不住地問了一句,“你到底知不知到,你是不會死,可你這副身子是經不起你這樣傷害它的!”
哪裏能不明白玄慈話中的含義。
祈焰很清楚,他從來就不屬于這三界。
他之所以會流浪到這三界中來,是陰差陽錯下的機緣巧合。
他明明不能,也不應該參與這三界中的任何事,改變任何人的發展軌跡,可他卻偏偏請求了祈願,讓她離扶光遠一些,再遠一些。
只單單這點,他就已經違背了他的使命了。
違背了使命的下場是何等懲罰,祈焰很清楚。
絲絲的透明之感纏繞在祈焰的雙手之上,祈焰心裏明白,這次只是小懲,若再有下次,變透明的或許就不單單是他這一雙手了。
瞧着祈焰這副分明清楚卻還偏要裝作聽不明白的模樣,玄慈心頭驀地湧上了一股怒火。
冷冷地瞥了祈焰一眼,玄慈嘆了口氣,道:“以前我總覺得你這人活得無情,現在我卻又希望你能無情到底了。”
“至少,你在,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人陪我說說話,就像那時我們在九霄神域時那樣。”
玄慈帶着嘆息的話語一字一句地敲在了祈焰心頭,祈焰卻仿佛未聞一般。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自己的雙手許久,才輕輕吐出了一口氣道:“玄慈,沒有人能是無情的,我也是。”
“可我有我的使命,三界之事,不過盛極必衰,衰極必盛,這些時代的更疊,我看了千千萬萬代了。”
“惋惜,遺憾,早就成了我的日常,我只是,習慣了,罷了。”
微微扭頭望向了窗外,陽光明媚地落在了祈焰蒼白的臉頰上,頗有些不真實感。
“可是,為什麽現在的我,竟然開始,不習慣了呢?”